齊澤克:被假設為相信的主體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齊澤克 主講
吳冠軍 口譯
陳占彪 整理
主講人簡介: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Zizek),1949年出生于斯洛文尼亞的盧布爾雅那,1981年以一篇討論德國唯心論的論文在盧布爾雅那獲得博士學位,1981年至1985年在巴黎攻讀第二個博士學位,論文主題為從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的角度去解讀黑格爾、馬克思和克里普克。1980年代后期回斯洛文尼亞從事學術、文化批評和政治活動。曾于1990年競選四人總統(tǒng)委員會委員職務,以微弱差額未能當選,F(xiàn)任斯洛文尼亞的盧布爾雅那大學社會學和哲學高級研究員,曾任法國巴黎第八大學、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等許多知名高等院校的訪問教授、活躍于各種哲學、精神分析和文化批評國際學術討論會,被譽為“近年來歐陸出現(xiàn)的最優(yōu)秀理論家”。截至2005年上半年,中國大陸和臺灣分別翻譯出版了8部齊澤克的著作,如《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客體》(2002年),《圖繪意識形態(tài)》(2002年),《齊澤克自選集——實在界的面龐》(2004年),《偶然性、霸權和普遍性:關于左派的當代對話》(2004年),《快感大轉(zhuǎn)移》(2004年),《易碎的絕對:基督教遺產(chǎn)為何值得奮斗?》(2004年),《有人說過集權主義嗎?》(2005年),以及《與齊澤克對話》(2005年)。
2007年6月15日,斯拉沃熱·齊澤克應邀來到上海社會科學院作了《被假設為相信的主體》(Subject Supposed to be Believe),演講全文如下。
感謝主持人的美言介紹,我到中國已一周多了,我的觀察是中國發(fā)展的非常迅速。但我個人的想法是,中國似乎沒有一個未來發(fā)展方向較為清晰的樣式,我看到了現(xiàn)代化發(fā)展,以及儒教的和諧論等,但中國人民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的,不只是這樣簡單拼接的東西。我對中國的發(fā)展有著全新的期待。
一
有這么一種現(xiàn)象,不知中國有沒有,那就是,歐洲有一種“哭喪婦”的職業(yè),就是從事這些職業(yè)的婦女被死者親人雇傭到現(xiàn)場去哭喪?迒试臼怯H友們的事情,然而這時他們卻可以處理諸如分遺產(chǎn)等更“重要”的事宜。我們今天的理論分析,不僅要處理很多復雜的現(xiàn)象,而且還要處理日常生活中一些簡單的、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比如我們說的那個“哭喪”,這本來是非常個人化,非常私人化的事情,但我們可以從中看出很多不一樣的東西,這時,哭喪的婦女被雇傭到喪者家去哭,而真正的親人則可以去做別的其他事情。我這里還有一個類似的例子,就是西藏的佛教中有一種叫“轉(zhuǎn)經(jīng)輪”的東西,代之以用手去轉(zhuǎn)動“轉(zhuǎn)經(jīng)輪”,現(xiàn)在信徒們讓風來代替他們?nèi)マD(zhuǎn)這個“轉(zhuǎn)經(jīng)輪”。當風在為信徒們轉(zhuǎn)動“轉(zhuǎn)經(jīng)輪”時,盡管他們腦子里可能想著的是一些黃色段子、裸體女郎等,但仍卻是“客觀地”在祈禱。再舉一個例子。中國參與到全球化中很是明顯,這兩天我在中國觀察到,美國很多的電影電視在中國都有盜版。大家一定注意到,如《六人行》這樣的美劇中,都會預先配有一些笑聲。人們一般認為這些“罐裝笑聲”的作用,是用來激發(fā)觀眾的笑聲,而實質(zhì)上,這種笑聲恰恰是代你笑:當你回到家,打開電視,也許并不覺得這電視劇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但看完電視、聽完那些笑聲后,仿佛你自己也笑過一樣。
生活中常常有一些不為人所注意的現(xiàn)象,比如戀愛,現(xiàn)在的戀愛往往是他人代替我們戀愛,其他人代我作某事;
再比如伐木,現(xiàn)在伐木都是機器來代我來做的;
再如有人想報復他的敵人,他到我面前挑撥離間,我便沖去攻擊他的敵人,這時,他對他的敵人的報復是通過我來完成的……而在另一面,人們便可以采取一種“偽主動性”的姿態(tài)。這種“偽主動性”,就是去積極“行動”,來保證什么事情都不變化,還是舉一個生活的例子,如果在一個朋友圈里發(fā)生有某個尷尬事情,而責任主要在我,那么在朋友聚會時,我就會變的很主動,不停地說話,去講一些黃色笑話,或亂七八糟的事情,從而使別人忘記去提那一尷尬事情。再舉一個我自己的例子。二十年前,我去看精神分析師,我一刻不停地說話,從而使我的精神分析師沒有機會提出真正使我尷尬的問題。這便是“偽主動性”,即“王顧左右而言他”,不斷地行動,以使得真正的行動不會發(fā)生。
二
再一步考察,馬克思主義通常認為暴力能使社會產(chǎn)生改變。然而,其實社會上是存在很多暴力的,但這些暴力,恰恰是使得社會去保持原狀,使得什么都不會被改變。這便是馬克思主義解釋的一個缺陷。
這是意識形態(tài)的例子,還有一個與性有關的例子,比如看色情片,色情片的一大功能就是手淫,通常情況是人們邊看邊手淫,而現(xiàn)在的狀況已不完全是這樣,色情片的功能恰恰是它代替你快樂。因此,我不建議你們看,看多了會阻障性功能。
剛說到色情片時,聽到大家在笑,我們還是繼續(xù)說色情片,一般人們認為,色情片給人們呈現(xiàn)一個自由的領域:其他電影一到性愛鏡頭便開始遮遮掩掩、轉(zhuǎn)換鏡頭,但色情片卻是性愛的完全呈現(xiàn),什么都可以看到。但它的代價是,劇情的缺失。以前老式的色情片,還有一些故事情節(jié),現(xiàn)在的色情片則是根本沒有什么情節(jié)。色情片其實不是一個解放性、顛覆性的文化產(chǎn)品,而是保守主義的文化產(chǎn)品,你看到全部性交過程,但里面肯定沒有故事情節(jié),如今一些法國導演嘗試拍一些“嚴肅的色情片”,這類色情片既有故事,又可以看到其他全部的表現(xiàn),但我們看到,這類色情片在市場上徹底慘遭失敗。
三
我們不再講色情片,還是回到被假設為相信的主體。在人類學中,我們常常會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某個古代原始部落認為自己是從某一動物發(fā)源而來。但是如果要真的去問這些原始部落的成員,你們真的是從魚到人嗎,他們會毫不思索地回答你,當然不是,我們不是傻瓜,認為自己是是從魚變化出來。這個說法,恰恰是因為他們的祖先這樣認為。我們看到,他們自己不相信,但卻需要別人去代替他們相信。
另一個是關于基督教的例子。如果我們?nèi)柦裉斓幕酵剑欠裾娴南嘈艃汕暧心敲磦人,跑來跑去做出那么些事情來;
答案多數(shù)是否定性的。但為什么這樣的故事仍被信仰?人們的相信,很多乃是為了不讓兒女們失望。換言之,為了他人而繼續(xù)假裝相信下去。另一邊,孩子也不相信,但同樣他們也不想讓父母失望,他們也想繼續(xù)拿到每年的圣誕禮物……于是,一個系統(tǒng)便可以這樣不斷地運轉(zhuǎn)下去,即使沒有任何人相信這個系統(tǒng),在其中,每個人都相信另一人在相信著那些無聊的原始故事,即使這“另一人”根本不存在。
正因此,假設有人真的相信這些原始故事,這樣的人在今天就被稱作“野蠻人”,或“原教旨主義者”。美國學術界當今的一個最大的潮流便是“文化研究”。而盡管常常被錯誤地歸入其中,我恰恰是“文化研究”的一個批評者,什么是“文化”?“文化”便是:當一個信仰不再真正被相信的時候,它便成了“文化”。人們不再相信,但一邊同樣還在實踐著那些東西,以尊重“文化遺產(chǎn)”的名義。我有一個朋友是猶太人,但同時又是一個毛主義者,即一個無神論者。他一次吃飯時點“毛家肉”,我說你是猶太人不能吃的,他說這不是信仰的問題,而是文化的一部分。
四
這兒還有一個人類學的故事。有人類學家遠足去考察某一原始部落。在考察之前,人類學家就聽說這個部落里的人會跳很怪異的舞蹈,戴著駭人的面具。人類學家認為他們終于找到了需要的那些蒙昧的的東西。但當他們到了這部落時,同行的人中有人會一點點翻譯,部落的人也通過翻譯知道了人類學家想要看的東西。于是,第二天晚上,人類學家便看到了該部落的人們真的跳著很怪異的舞蹈,戴著駭人的面具。而這正是他們所要看到的東西,于是他們回來后寫了大量論文,記下了他們所看到的東西——有這么一個怪異的部落戴著那樣的面具,跳著那樣的舞蹈。若干年后,另一批人類學家也去了,這次,他們至少學會了當?shù)卣Z言,他們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外的故事。事實是:部落的人們知道遠來的客人的想法后,他們連夜照著那些說法而編造出來,跳出來給他們看。所以,可以說,這些怪異的舞蹈恰恰是被發(fā)明出來的,是基于禮貌的原因而被發(fā)明出來的。原來的那些人類學家想要看到各種不同的東西,他們看到的,便正是他們自己欲望的投射,而不是真正的本真的東西。
今天很多人對人類學或許都會感到生疏。那么再讓我舉一個電影的例子。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他的電影大致可分為兩類范疇:一類是歷史題材的電影,諸如武士題材;
另一類則是現(xiàn)代背景的電影,電影里面的人物都西裝革履的。前一類在西方很是流行,后一類則相反,在日本很是流行!读_生門》的影響正說明了這一點,這個電影在日本本土很是失敗,然而在西方卻很受歡迎,這跟原始部落的編排出舞蹈給西方人看是一個道理。
這便涉及到身份認同的問題。他者想要看到這個樣子,你便照著這個樣子去做。希臘人就是這樣的,他們忘記了自身偉大的傳統(tǒng),但人家說,你們可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后裔啊,那么,希臘人就認同他們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后裔。還有印度,19世紀晚期印度社會發(fā)生了變化,然而,推動印度社會向“民族-國家”變化的并不是印度的傳統(tǒng)主義者,而是那些從牛津等大學留學回來的一批自由主義者,這些民族國家的建立、民族的認同,都恰恰是肇因于一個外部的注視。阿根廷人也是,人家說你阿根廷人是浪漫的民族,他們也就認為自己是浪漫的民族……我相信今天的中國人已足夠堅強,能夠沖破這一惡性循環(huán)。
五
今天,似乎彌漫的是這么一種犬儒者:他們的為人處世非常隨便,認為人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似乎一切都與我沒關。而我看到的卻是相反的一面,表面上是犬儒姿態(tài),什么都不信,其實是最相信的。就如我們斯洛文尼亞人,他們往往會說:愛國?有什么好愛國的!似乎一無所謂的樣子;
但是一旦有外國人那樣說,他們立時就會跳起來。是以,他們的無所謂是虛假的,表面上不信,實際上卻是非常相信的。所以,犬儒背后有很多東西。
這就引出商品拜物教的問題。我們還是從一個笑話開始吧。有一個人一直認為他自己是一顆谷粒,會被雞吃掉,并為之驚懼,于是他到精神病院去求醫(yī)問病。精神分析師反復對他灌輸說,你是一個人,不會被雞吃的,最后宣布他已被治愈,可以出院了。然而,在他出院的幾分鐘后,他忽然又跑回來了。醫(yī)師問他為什么又回來,他說,醫(yī)院門口有只雞。醫(yī)生說,“你不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人,雞吃不了你?”那個人回答道:“我是知道我是人,但是那只雞并不知道我是人……”
我們常被告知商品有著某種神秘力量。而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批判似乎是在指出:商品并不具備那些神秘的力量,它只是社會關系的對象和中介。然而,即使人們理解了這一點,卻并沒有實際作用。因為當我們抱著這樣的信念跑到社會上時,我們跟那個怕被雞吃掉的人一樣,又馬上跑回來,“我是知道了商品并不神秘,但商品本身不知道啊,它似乎還正是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在運作著!彼裕庾R形態(tài)批判的理論論點,并不是上課就能弄得懂,真正問題在外部現(xiàn)實中的社會實踐。那種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批判,實質(zhì)上正是把馬克思本人簡單化了。
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有這么一個論述,大家都可能讀到,但并不定都注意到,其意是說,商品是這樣的東西,我們第一眼看上去,它就是一個非常明顯、非,嵥榈臇|西,看似司空見慣,然而,實質(zhì)上它充滿了形而上學的、神學的神秘。換言之,在馬克思看來,商品并不是簡單普通的事物,而是有著神學的微妙與精細。在今天,你去問一問白領階層什么是商品。他們并不會告訴你商品很多神秘,相反,不神秘的很(錢無非就是紙頭而已,通過這些紙頭,你可以得到你所想要得到的東西,等等)。然而,當他們跑到股票市場進行交易時,卻又開始把商品當作神秘的東西。所以,他們便在實踐領域,便恰恰是在實踐著商品拜物教。問題在于,表面上看商品很簡單,但實際遇上的時候,卻又會認為它們很復雜。就和如在西方社會,我們一提到警察,就可能形成這么一個刻板印象,人們都會認為99%的警察是腐敗的,這看法可能有其合理的成分,但是當你被人揍了一頓,或身陷困厄之中,你便會想到找他們,想得到他們的幫助。你這個行動卻暗示了,你還是相信警察的。所以表象與現(xiàn)實在哲學往往是對立的。
最后,你們對毛澤東的評價是三七開,我希望大家對我的發(fā)言也是三七開。
六
Q:你如何看待當代包括您在內(nèi)的左翼知識分子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
A:這個問題所追問的,乃是左翼知識分子如何處理實踐與理論之間的矛盾。我們不妨先來看馬克思本人。其實馬克思本人對待工人的態(tài)度是非常傲慢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提到工人時,常常用到一些臟詞,諸如笨蛋、蠢物、動物等,他本人也過著非常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這是左翼知識分子理論同其個人生活之間的矛盾。其實,個人生活是不能按理論來生活的,諸如,今天我來這做講座,這個講座是有報酬的,我如果說我批判資本主義,我不要報酬,這不恰恰正是一個極度虛偽的姿態(tài)?我拒絕這種姿態(tài)。我不要這錢,這些錢就可能會最后落到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僚手中。
我盡管也被稱為是“負有盛名”的理論家,作為持批判姿態(tài)的左翼知識分子,我常常并不如你們所想象的那樣生活奢侈,要風是風。我生活中,實際上處于一個被知識分子圍攻的地位,他們說我的學術分析不正宗,一會是黃色笑話,一會是一些小故事,其實沒什么東西。所以,我并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有權有勢的人。杰姆遜則是,他有權有錢,過得非常奢華生活,也非常有權,如果他要推薦一個人去干某份工作,那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而如果要我推薦,卻往往會適得其反,本來這個人還有擁有這份工作的一線希望,我這一推薦,他的工作反倒會沒任何希望。(笑)
Q:請問,在你講座開始時,你談到自我肖像與他者眼中的肖像之間的關系,在講座之末,你又談到了主觀形式上的幻象與客觀形式上的幻象之間的關系。那么,這兩種關系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A: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簡單地回答您:這兩者并沒有某種辯證的關系。但還是有關系的。舉例來說,在斯大林社會里,很殘酷,既清洗,又鎮(zhèn)壓,然而,他們不遺余力地維持一個團結(jié)幸福的表象,即使每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假象。問題在于,既然每人都知道,那么,他們在堅持這個表象,是在做給誰看呢?在拉康主義中,這個“誰”就是the big Other(大他者)。正是對大他者,我們努力保持作為幻象的表象。他們不是做給自己看,而是給大他者看,這不僅適用于斯大林社會,還可以適用到我們?nèi)粘I畹姆椒矫婷妗?/p>
我們假設有一個五、六人組成的朋友群體,假設發(fā)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其實每個人都知道了這個事情,但大家都沒有公開提起。然后這個群體就仍繼續(xù)下去,大家都裝著一個表象。倘若,其中有個人吃飯時不小心地把這件事說了出來,一下子,大家都極度尷尬,甚至這個群體也因此而走向解體。然而,實質(zhì)上大家都只是“知道”了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情,但為什么還會有這樣的變化呢?那么,用拉康主義的術語來說的,就是大他者知道了。大家努力維持的那個表象,就是做給“他”看,一旦他知道了,那么這個表象(該朋友群體仍親密無間的表象)就徹底崩潰了。
若要再進一步回答您的問題,我就不得不使用更多拉康主義的術語,如小他者、大他者、對象a等等,那么。我就在這里停住。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