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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少明:君子與政治:對《論語述而》“夫子為衛(wèi)君”章的解讀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經(jīng)典只有通過解釋才能釋放出它的思想力量。然而,不是所有的經(jīng)典疑難都能找到確切的答案。這一事實,可能導致人們對有些難題的討論持懷疑的態(tài)度。本文的探討試圖表明,對于某些難題而言,即使我們沒能給出最終的答案,其解讀本身也是展示經(jīng)典思想內(nèi)涵的重要過程。作為案例的文本,是《論語•述而》第十五章:

  冉有曰:“夫子為衛(wèi)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比,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痹唬骸霸购?”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這則文獻字面意義清晰且內(nèi)容簡單?组T弟子冉有向子貢打聽,老師是否準備幫助衛(wèi)國君主。子貢主動幫其問孔子,但卻問了個“伯夷、叔齊何人也”的問題,并在得到孔子的回答后,斷定孔子不會幫衛(wèi)君。問題是,子貢的問題并非冉有的問題,他是如何得出冉有想知的答案的?換句話說,子貢的結論可靠嗎?歷代對此有疑問者不少,但系統(tǒng)討論者不多。潛心研讀將會發(fā)現(xiàn),問題仍大有文章可做。

  下面的討論,將圍繞著文本,分事件,典故,問題,政治,及君子五個方面,逐步進行檢討。

  

  一、事件

  

  “夫子為衛(wèi)君乎?”冉有為何要提這個問題,事情的原委并沒反映在對話中。但它是理解對話的前提,是讀者必須了解的歷史事件。所幸《春秋》及三傳保留有相關的歷史信息。劉寶楠《論語正義》引述說:

  《左》定十四年《傳》言,衛(wèi)靈公太子蒯聵得罪君夫人南子,出奔宋。哀二年夏,靈公卒。夫人曰:“命公子郢為太子,君命也。”對曰:“郢異于他子。且君沒于吾手,若有之,郢必聞之。且亡人之子輒在!蹦肆⑤m。又《經(jīng)》書:“六月乙亥,晉趙鞅帥師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三年春,齊國夏、衛(wèi)石曼姑帥師圍戚!贝素崧槼霰技拜m立拒父始末也。

  簡單說,這是一個父子爭國的故事。所謂衛(wèi)君是衛(wèi)靈公的孫子定公輒,其所拒對象便是此前被衛(wèi)靈公驅逐出境的兒子,也即輒的父親蒯聵。靈公死后王位傳輒,被逐的蒯聵借晉國之力,與兒子爭位來了。事變期間,孔子及冉有、子貢、子路等弟子正居衛(wèi)。[1]在這場父子相爭中,孔子到底幫不幫衛(wèi)君,成為眾弟子的疑惑。而孔子想不想幫衛(wèi)君,恰好也是我們需要探求的問題,所以得暫懸掛起來,先看其它經(jīng)典對事件性質的評論:

  晉趙鞅帥師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戚者何?衛(wèi)之邑也。曷為不言于入衛(wèi)?父有子,子不得有父也。秋八月甲戌,晉趙鞅帥師及鄭軒達帥師戰(zhàn)于栗,鄭師敗績。冬十月,葬衛(wèi)靈公。十有一月,蔡遷于州來。蔡殺其大夫公子駟。三年春,齊國夏、衛(wèi)石曼姑帥師圍戚。齊國夏曷為與衛(wèi)石曼姑帥師圍戚?伯討也。此其為伯討奈何?曼姑受命乎靈公而立輒,以曼姑之義,為固可以拒之也。輒者何為者也?蒯聵之子也。然則何不為立蒯聵而立輒?蒯聵為無道,靈公逐蒯聵而立輒。然則輒之義可以立乎?曰:可。其可奈何?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以王父命辭父命,是父之行乎子也。不以家事辭王事,以王事辭家事,是上之行乎下也。(《公羊傳》)

  晉趙鞅帥師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納者,內(nèi)弗受也。何用弗受也?帥師而后納者有伐也。以輒不受也,以輒不受父之命,受之王父也。信父而辭王父,則是不尊王父也。其弗受,以尊王父也。(《榖梁傳》)

  依《公羊》、《榖梁》兩傳的說法,輒拒蒯聵,性質不是子拒父,而是父(衛(wèi)靈公)拒子(蒯聵)行為的延續(xù),是公(王命)對私(家務)的事情,符合春秋時代的政治正義原則。但是,子貢對孔子立場的判斷,卻與此并不協(xié)調。如果子貢是正確的,那就意味著其它的可能性:孔子持有另外與之不同甚至相反的政治原則,或者夫子對事件性質究竟適應哪條原則沒有了主見。這樣,我們得轉向對子貢的問題究竟隱含什么原則的探討上來。

  

  二、典故

  

  子貢心細,冉有不當面向孔子提的事,他也不直接問,而是轉個彎,問了個關于伯夷、叔齊的問題。不了解相關的人物故事,難以理解子貢提問的玄機。司馬遷為詮釋孔子論夷、齊的言論,撰寫了《伯夷列傳》: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彼焯尤。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狈龆ブ。武王以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

  與三代其他人物一樣,伯夷、叔齊的故事很大程度上也是傳說。但傳說一但形成,其內(nèi)容就具真切的意義。傳說中人物的行為言論,是普遍價值的體現(xiàn),而故事的情節(jié),就是歷史的教本。所以《論語》中孔子一再舉伯夷、叔齊表達其觀念。除回答子貢的提問外,提及夷、齊二賢的言論至少還有下列三則: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保ā豆遍L》)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其斯之謂與?(《季氏》)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保ā段⒆印罚

  從孔子的評價看,二賢的道德品質,羅列出來有不念舊惡、無怨、求仁得仁、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等等。司馬遷的傳記所體現(xiàn)的精神也與此一致。而與子貢心目中的問題直接相關者,其實只是關于讓國的行為。父親要把王位傳給老三,老三則讓回老大,而老大又謙讓不受,結果雙雙為讓國出逃,王位留給了老二!白尅笔菃栴}的核心所在。而且,在孔子的信念中,能讓是君子或賢者的美德,尤其是讓國讓天下的行為。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保ā短┎罚┚褪强鬃油瞥缱尩牧硪粋例子。[2]

  因此,從“求仁得仁,何怨哉!”推測孔子面對這場權力糾紛主讓不主爭的態(tài)度,是有道理的。問題是,究竟誰該讓:父讓,子讓,還是爭端的兩造一起讓?從子貢的判斷看,似乎該讓的是衛(wèi)君,故稱“夫子不為也”,即不幫衛(wèi)君。朱熹就是這樣看的,其《集注》分析說:“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況其君乎?故子貢不斥衛(wèi)君,而以夷、齊為問。夫子告之如此,則其不為衛(wèi)君可知矣。蓋伯夷以父命為尊,叔齊以天倫為重,其遜國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則視棄其國猶敝□(足+徒),何怨之有?若衛(wèi)輒之據(jù)國拒父而惟恐失之,其不可同年而語明矣。”[3]朱注的原則顯然是重家(天倫)而輕國(王命與衛(wèi)晉之爭)。

  仔細對比,兄弟(夷、齊)之讓與父子(聵、輒)之爭的關系結構,其實不一樣,很難用前者直接類比后者。毛奇齡便對此提出異議:

  夫子為衛(wèi)君章從來亦不得解。但以父子爭國與兄弟讓國相比較,雖常人猶知之,何待求、賜?正以父王命與父命比較,王事與家事比較,則急難明耳。蓋齊受父命,輒受王父命,輒未嘗異齊也。夷遵父命,聵不遵父命,是聵實異于夷也。夷讓齊亦讓,是讓當在聵也。聵爭輒亦爭,是爭不先在輒也。況叔齊之讓,祗重親私;
衛(wèi)君之爭,實為國事。蓋親不敵王,家不廢國,萬一夷、齊并去而二人相對,惟恐國事之或誤,而稍有怨心,則必為衛(wèi)君,而不謂其并無怨也。如此,則二賢之問耑鋒對而解悟捷,主客隱顯極為可思。然且二賢終不去衛(wèi),一為之使而一為之殉,則當時之為輒而拒聵為何如者,況衛(wèi)人也?(毛奇齡:《論語稽求篇》卷九。)

  爭執(zhí)的雙方都同意,讓是應是孔子主張的立場。分歧在于,這讓的原則究竟是否適合于輒,甚至是只適合于輒?如果我們掀不到孔子的底牌,那么,朱、毛的評論,便只能看作是各自依自己的原則對事件的不同評判而已,其中體現(xiàn)著“家—國”原則中難以調和的內(nèi)在矛盾。它意味著,我們不能憑直覺接受子貢的意見。

  

  三、問題

  

  開篇提到,子貢的問題并非冉有的問題,為何可以將孔子給子貢的答案替換為給冉有的答案;蛟S孔子的回答只是就事論事,壓根沒想到子貢有言外之意,即根本就不存在一張子貢所要猜測的底牌。但子貢可能也有他的理由。因為孔子論伯夷、叔齊不是第一次,二賢的道德形象對孔門弟子,特別是子貢這等人,哪有不了解的道理。在身為客卿,而又面對父子爭國的背景下提這個問題,孔子斷不會不知他另有所指。而且,子貢“怨乎?”的追問已近乎點題了。夷、齊如對自身命運有怨悔,從行為上追悔當然起于讓國出走。退一步講,即便孔子沒意識到子貢提問的動機,子貢也可以通過這個答案進行推測。因為他完全可以通過這個例子引出一條原則,然后用這一原則對事件的性質作出自己的判斷。他不是窺視夫子的底牌,而想掌握老師出牌的牌理,難道不行么?

  子貢對自己的能力有這個自信: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弊釉唬骸案ト缫!吾與女弗如也。”(《公冶長》)

  看起來謙虛,其實挺自負的。不過舉一反三的能力,子貢的確有。在出自《孔子家語》的下面這則對話中,子貢提問的策略,同上面討論的問題如出一轍:

  子路問于孔子曰:“魯大夫練而杖,禮邪﹖”孔子曰:“吾不知也!弊勇烦觯^子貢曰:“吾以夫子為無所不知,夫子徒有所不知!弊迂曉唬骸芭螁栐诈t”子路曰:“由問:‘魯大夫練而杖,禮邪﹖’夫子曰:‘吾不知也。’”子貢曰:“吾將為女問之!

  子貢問曰:“練而杖,禮邪﹖”孔子曰:“非禮也!弊迂暢,謂子路曰:“女謂夫子為有所不知乎﹖夫子徒無所不知,女問非也。禮,居是邑,不非其大夫!盵4]

  子路從孔子處不得其問而自以為是,子貢對問題略加調整,便為子路問出想要的答案來。不管漢人的記載可信性如何,這個故事反映了其時對子貢善問的肯定,以及對相關的禮的理解。朱注說“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況其君乎?故子貢不斥衛(wèi)君,而以夷、齊為問!笨赡芫褪菑倪@則對話推論出來的。只不過,這樣說已經(jīng)假定,子貢在問孔子之前已認定衛(wèi)君不對了,問孔子其實只期待自己的意見得到支持而已。這也是一種猜測。

  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保ā队阂病罚┢鋵嵚勔恢,舉一反三好,能近取譬也好,都是指通過對有限的范例的掌握,觸類旁通,擴展處理新的生活經(jīng)驗的能力。這非理論的規(guī)則,而是實踐的邏輯。因為原則是抽象的,而實踐則是具體而豐富的經(jīng)驗。只有類比,經(jīng)驗才能歸類,原則才有應用的可能。但是,由于經(jīng)驗的具體性,對其不同特性的類比便導向不同的衡量規(guī)則,故處理的態(tài)度或方式便大有區(qū)別。如衛(wèi)國的這場權力危機,看成父子之爭還是家國之爭,結論將很不相同。關于三代權力更替的傳說很多。設想一下,假如子貢所舉不是夷、齊讓國,而是舜與瞽叟的父子關系,所得的答案自然大不一樣。舜系子而瞽叟為父,但父子的道德品質完全相反。舜善良能干而得堯信任,堯因此讓天下于舜。瞽叟則無良,屢次想置子舜于死地。舜南面為君后,父瞽叟只能稱臣。假若子貢換一個問題:“子為君而父為臣,舜心安否?”孔子的立場恐怕就很不一樣,至少不會主張舜應通過讓來“求仁得仁”。

  一個事件可能同時面對兩條以上互相矛盾的道德原則,并不只是站在對立立場上的人人為制造的問題。無論公共政治生活,還是個人情感經(jīng)驗,面對互相沖突的道德原則而陷入選擇的困境,就是我們常說的“惑”;蟛皇堑赖乱(guī)則的不了解,也未必是經(jīng)驗事實的不清楚,而是規(guī)則應用上的為難。孔子論仁,就有一般原則的表達,常規(guī)的經(jīng)驗之談,以及對復雜的人事現(xiàn)象的判斷,即解惑的問題。如對管仲是否仁的評價,就是解惑的工作。[5]解釋學是實踐哲學。子貢精明,但非處處深刻。用簡單的眼光看待復雜的事物,就可能得出片面的結論來。圣人不是上帝,不是全知全能的存在者。置身當時情勢中的孔子,本身或許就處于困惑之中。所以,即使其洞悉子貢提問的伎倆,他也只能就事論事再說,不必立即亮出底牌來。

  

  四、政治

  

  孔子主要不是政治人物,但他有深刻的政治意識,包括一般的政治價值觀,以及對具體政治狀況的關切。在衛(wèi)國權力危機時,孔子正居衛(wèi),為衛(wèi)國公養(yǎng)之士。此時弟子欲知其態(tài)度,自在情理之中。但孔子既不主動也不直接向弟子表達他對這場政爭的立場,可能意味著他的猶豫,(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未有決斷。[6]影響孔子政治判斷的因素首先是政治原則。在《論語》中,涉及政治原則的內(nèi)容大致有兩方面,一是官與民的問題,一是君與臣的關系。前者重德治,主要是關于養(yǎng)民、教民的理想,茲不贅述。后者講禮制,著眼于穩(wěn)定貴族政治秩序,正好與衛(wèi)國的問題關涉?鬃雨P于禮制的核心思想,便是“正名”,其提出也與對衛(wèi)的政治態(tài)度有關: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
言不順,則事不成;
事不成,則禮樂不興;
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
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子路》)

  正名就是確定名份或名位,不同的名份有相應的權利與義務。行為同相應的名位一致,便可言、可行,即有合法性的依據(jù)?鬃哟鹌渌鞯脑,說得更一針見血:“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唬骸圃!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顏淵》)事實上,其時輒、聵爭權,情形恰好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而這種危機,在衛(wèi)國的歷史上也不是第一次。前面因爭權而導致的內(nèi)亂還有二次:

  第一次,春秋初期,衛(wèi)君莊公兩個庶出的兒子州吁與公子完爭權的事件。州吁好武專橫,而為莊公所寵愛。但莊公去世后,即位的卻是公子完,即桓公;腹辏旊[公四年),州吁作亂,殺桓公,自立為衛(wèi)君,且多次對外用兵,但沒法收服民心。最后被已經(jīng)告老的莊公老臣石碏設計誅殺,迎回公子晉為君,即宣公,這樣事情才告一段落。[7]第二次,事情更離譜。宣公納庶母夷姜為妻,并生急子。急子成人娶妻后,宣公又奪其兒媳為妻,即宣姜。宣姜又生二子,壽與朔。夷姜失寵自殺后,宣姜與朔唆使宣公謀害急子,不料結果把急子同壽一齊加害。魯桓公十二年,宣公去世,朔即位為惠公。但四年后,急子與壽的支持者復仇作亂,趕走惠公,擁立公子黔牟。政局又重趨平靜。[8]

  這種倫常失序,骨肉相殘的政治動亂,不僅發(fā)生在衛(wèi)國,幾乎充斥整部春秋史?鬃印罢钡恼尉V領,正是對這種混亂政治秩序的回應。所謂禮制,政治上不僅君臣或主從關系的定位,還涉及政治權力的繼承或轉移問題。君臣關系包括天子—國君—大夫—士等多重連結的主從關系結構。《左傳》桓公二年,晉大夫師服說:“吾聞家國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差!北闶巧鲜鰴嗔Φ燃夑P系的寫照。權力轉移傳統(tǒng)則有禪讓、世襲及革命三種途徑。堯傳舜,舜傳禹是禪讓,禹傳啟是世襲,而湯伐桀,武王伐紂則是革命。其中世襲是血緣的原則,禪讓與革命是道德的原則。但禪讓是對有德者的肯定,而革命則是對無道的克服。[9]不過革命是改朝換代,禪讓與世襲通常是王朝內(nèi)部的權力繼承[10]。由于革命有伯夷、叔齊所批評的“以暴易暴”的問題,孔子對革命的評價有保留,如“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保ā栋速罚┦墙枵摌穼ξ渫醺锩脑u價打折扣。他所關心的是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不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就是全社會的災難。正名就是通過對各種名份、權位的界定,規(guī)范政治集團中人與人的關系及行為。政治得守禮而不僭禮。守禮同恤民一樣,都是有德的表現(xiàn)?鬃油瞥绲闹芄,既制禮作樂,又忠心護主,是守禮的典范。然而,如果我們接受荀子的觀點,禮是為防止爭亂而采取的措施,那它的實施就需要強力維持。但權力(政治)只能剛性處理問題,它或有副作用,或有無能力之處,故需要一種軟力量即德來協(xié)調,其核心范疇就是讓。禮既守且讓,故“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里仁》)

  孔子一生,三次適衛(wèi),前二次是衛(wèi)靈公時。第一次,“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唬骸雀灰,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看來充滿理想。但第二次赴衛(wèi)出仕,感覺就出問題了。先是“子見南子”帶來的困擾,后又遇靈公問兵陳之事,遂辭行?鬃由踔琳J為衛(wèi)靈公是無道之人。第三次入衛(wèi)時,出公無其它惡名或劣行,但卻面對與其父爭權之事。此時之孔子,依我們分析的原則,大概會主張讓。既然是主張讓,孔子自然不會有什么作為。但是,究竟是否如朱熹所說,是出公該讓,則不能說得太肯定。同時,子貢說“夫子不為也”,聯(lián)系孔子的不作為,此說好象也無問題。但是,如果子貢問孔子的態(tài)度是要協(xié)調自己的行動,而夫子是否打算將自己的立場當成大家的立場,則頗可疑。要不,老人家為何在關鍵時刻仍不向弟子們亮出自己的底牌呢?

  看來,一般的政治原則,同個人在具體環(huán)境中的進退出處,仍是兩個不同層次的問題。

  

  五、君子

  

  夫子到底為沒為衛(wèi)君,不能看他有沒有明顯幫衛(wèi)的行動?鬃釉暦Q“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
軍旅之事,未之學也!保ā缎l(wèi)靈公》)即使為衛(wèi)君也非他老人家要親自沖鋒陷陣,而是賴弟子出力。真正意義的不為,就是出面制止弟子幫衛(wèi)的行動,例如下面的情形: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于孔子曰:“季氏將有事于顓臾!笨鬃釉唬骸扒!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笨鬃釉唬骸扒!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6怀郑嵍环,則將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弊釉唬骸扒!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nèi)。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nèi)也!保ā都臼稀罚

  這是孔子苦口婆心勸阻在魯?shù)娜接、子路不要充當滿足季氏私欲的工具的故事。但對衛(wèi)的態(tài)度不一樣,孔子自己離開,而默許有些弟子留下。子貢、冉有是先后離開了,但子路后來則是為衛(wèi)戰(zhàn)死的。錢穆?lián)蹲髠鳌钒Ч迥陾l記述:

  衛(wèi)孔圉取太子蒯聵之姊,生悝。太子在戚,入適伯姬氏,迫也悝強盟之,遂劫以登臺。衛(wèi)侯輒來奔。季子將入,遇子羔將出,子羔曰:“弗及,不踐其難!奔咀釉唬骸笆逞刹槐芷潆y。”子羔遂出。子路入,曰:“太子焉用孔悝。雖殺之,或必繼之!鼻以唬骸疤訜o勇,若燔臺半,必舍也叔!碧勇勚畱,下石乞盂黡敵子路,以戈擊之,斷纓。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苯Y纓而死?鬃勇勑l(wèi)亂,曰:“柴也其來,由也死矣!盵11]

  《禮記·檀弓》記子路死,“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有人吊之,而夫子拜之。”孔子不是對弟子作為不負責任的人,而以子路對夫子的忠誠,孔子如令他不幫衛(wèi)君,他會不聽么?

  上述二例的對比再次提示我們,孔子對幫不幫衛(wèi)君,很可能自己正在困惑,壓根就沒形成明確的立場。父子能互相禮讓最好,但如何讓,讓到什么地步,外人很難有說話的余地。如果兩造互不相讓,作為客卿的孔子會很為難。助子拒父固然不妥,但君難面前袖手旁觀也說不過去。所以,弟子自己作主,而自己選擇撤離,也是一種不得已的妥協(xié)。這樣猜度可能矮化了圣人的形象,但不是全無根據(jù)的!墩撜Z》中,孔子對君子面對“有道”與“無道”有很多不同的說法,綜合來看,分若干不同類型:一種是“邦有道,不廢;
邦無道,免于刑戮”,如南容者(《公冶長》),或者“邦有道,則仕;
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如可稱君子的蘧伯玉(《衛(wèi)靈公》)。第二種是“邦有道,如矢;
邦無道,如矢”,如史魚,孔子稱之為“直”者(《衛(wèi)靈公》)。第三種相反,“邦有道,貧且賤焉”,“邦無道,富且貴焉”,則系可恥的行為?鬃拥牧龈爬ㄕf是:“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泰伯》)由此可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是君子面對政治的重要選項。夫子本身也慨嘆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保ā豆遍L》)而子路性直,有道無道均如矢,勇往直前,夫子對之也無可厚非。

  問題在于,圣人為何不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帶領弟子,死守善道,殺身成仁,而是采取全身自保,這種類似道家的策略呢?這是個極尖銳的問題,它牽涉到孔子對有道、無道的理解。無道系就當?shù)勒叨裕毨[孔子的言論,無道包括失禮與失德兩方面。失德指對民眾重刑輕禮,侍強凌弱,聚富斂財?shù)男袨。而失禮則是權力運轉結構的失序,經(jīng)典的論述就是: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
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
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
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季氏》)

  這是從天子、諸侯、大夫、陪臣到庶人的權力等級結構,而所謂無道就是權力中心的不斷下移。而權力中心下移到那個層次,可能正是那個層次無道的體現(xiàn)。而依禮,對無道的討伐是從上到下,或以衛(wèi)道(保天子)的名義在同一政治級別,如國與國之間才能進行的。如果不是,由下向上進行討伐,無論以什么名義,本身就是僭越的表現(xiàn)。處于政治系統(tǒng)底層的士,其實是難以獨立承擔矯正無道的使命。

  孔子及其弟子的社會身份是士,它處于貴族的末端。春秋后期,社會變遷急劇,士由兩類人增補而成不斷擴展的有影響的社會階層。一是來自貴族中身份下降的后代,如孔子,先世為商王室,其曾祖孔防叔由宋奔魯才失卿位,而父叔梁紇還是魯鄹邑大夫,至其本人便淪為士。[12]另一是從庶人中地位上升的,如子貢、子路,或商賈或村夫,經(jīng)孔子調教成人,也有士的資格而染指政治。不過孔子授徒,主要不是出仕,而是成君子。士是身份,而君子是道德人格!笆恐居诘溃鴲u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保ā独锶省罚熬又\道不謀食!保ā缎l(wèi)靈公》理想的士必須以君子自期。但是,一旦成為士,你就是傳統(tǒng)政治結構中的一員,你的行為就得受固有的角色規(guī)范限制。士的道德職責,就是以謀士或勇士的身份勸喻或協(xié)助君主或主人守道。如果你所服務的主人作亂,你的選擇就是離開眼前的位置,而非有權對其制裁。至少,在孔子的觀念中是如此。這就是為什么面對無道的現(xiàn)實,孔子選擇離而非選擇入。離還有保存理想及實力的機會,入不是同流合污,就是因直而被傷害。要改變這種觀念,孔子的政治思想中就必須引入“革命”即討伐無道,改朝換代的概念,象孟子那樣高呼“誅一夫紂”。但《論語》沒有這方面的資料,而孔子盛贊的伯夷、叔齊,依司馬遷的描述,正好站在革命的對立面,遣責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可見,孔子心目中的君子,不可能是革命者。其“死守善道”是潔身自好,而“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奔走宣揚在春秋末年越來越不合時宜的仁政理想?鬃拥谋J貞B(tài)度與道德立場,是貴族政治觀念的一致體現(xiàn)。在混亂的政治面前,無道則隱,正是君子的作為。

  對“夫子為衛(wèi)君”章的解讀,其實不是也無可能對子貢的推測作出確切的評斷。本文的努力是,從揭示明顯的疑難入手,通過對各種情節(jié)線索的分析,透視孔子在具體政治情勢中,其不易理解的行為同其政治信念可能存在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概括地說:在父子爭國的危機面前談伯夷、叔齊,可能暗示著孔子有“讓”的主張。子貢對“夫子不為衛(wèi)”的推測,只是表面正確,而需要進一步檢討的問題。“正名”與“禮讓”的結合,是孔子為應對春秋局勢而強調的政治原則。但在當?shù)勒邿o道的情況下,志于道的士君子,可以選擇隱或離的策略。它是孔子所推崇的貴族政治道德,觀念保守的體現(xiàn)。這不只是探討孔子個人的人格問題,同時也是展示經(jīng)典世界特有的政治生活規(guī)則。作者希望,這種具體切實的討論所獲致的,可以比給出抽象的概念或簡明的答案,有更多的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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