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洛爾加:橄欖樹林的一陣悲風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一
1918年3月17日晚上,在西班牙南部格拉納達市文化中心,十九歲的大學生費特列戈·加西亞·洛爾加,在朋友們面前朗誦了他即將出版的散文集《印象與風景》。這是他頭一次在公眾場合朗誦。他中等身材,黑發(fā)蓬亂,濃眉在臉上顯得突兀。他對自己的處女作毫無把握,在序言中稱其為“外省文學的可憐花園里又一枝花”。觀眾以熱烈掌聲打消他的疑惑。第二天兩家本地報紙給予好評。
1992年底,我和多多的漂?白之路交叉,同住荷蘭萊頓。被那兒陰冷潮濕的冬天嚇壞了,我們像候鳥往南飛,去看望住在西班牙地中海邊的杰曼。他是比利時人,在臺灣做汽車生意發(fā)了財,八十年代末金盆洗手,在西班牙買房置地,專心寫詩搞出版。他的莊園居高臨下,俯視陽光燦爛的地中海。他家一窖好酒,令人動容。我和杰曼白天翻譯赫爾南德茲(MiguelHemandez)的詩,晚上開懷暢飲。杰曼滿腦袋關于詩的狂熱念頭,加上法國紅酒助威,“新感覺主義”詩歌運動誕生了!案杏X主義”(sensationalism)來自葡萄牙詩人佩索阿,這正好與同時代的赫爾南德茲相呼應,后者寫道:“我憎恨那些只用大腦的詩歌游戲。我要的是血的表達,而不是以思想之冰的姿態(tài)摧毀一切的理由。”
翌日晨,我們開始了文學朝圣之旅,以便確認運動的大方向。由杰曼開車,我們先去赫爾南德茲的故居。他和洛爾加、馬查多被公認為自西門涅斯以后西班牙三大現(xiàn)代主義詩人。馬查多是“九八一代”的代表,洛爾加是“二七一代”的核心,赫爾南德茲是銜接“二七一代”和“二七一代”后詩歌最重要的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西班牙詩歌的精神命脈得以延伸。赫爾南德茲一生貧困,只上過兩年小學。內戰(zhàn)開始后他加入共和軍,后入獄,三年后因肺結核死在佛朗哥獄中,年僅三十二歲。從赫爾南德茲的家鄉(xiāng)出發(fā),一路向南,直奔洛爾加的格拉納達!熬G啊綠,我多么愛你這綠色。/綠的風綠的樹枝,/船在海上/馬在山中……”
最初讀到戴望舒譯的《洛爾迦詩抄》是七十年代初。那偉大的禁書運動,加深了我們的精神饑渴。當時在北京地下文化圈有個流行詞“跑書”,即為了找本好書你得滿世界跑。為保持地下渠道的暢通,你還得擁有幾本好書作交換資本。一本書的流通速度與價值高低或稀有程度有關。遇到緊急情況,大家非得泡病假開夜車,精確瓜分閱讀時間。當《洛爾迦詩抄》氣喘吁吁經過我們手中,引起一陣激動。洛爾加的陰影曾一度籠罩北京地下詩壇。方含(孫康)的詩中響徹洛爾加的回聲;
芒克失傳的長詩“綠色中的綠”,題目顯然得自《夢游人謠》;
八十年代初,我把洛爾加介紹給顧城,于是他的詩染上洛爾加的顏色。
戴望舒的好友施蟄存在《洛爾迦詩抄》編后記中寫道:“已故詩人戴望舒曾于一九三三年從巴黎到西班牙去作過一次旅行,這次旅行的重要收獲之一便是對西班牙人民詩人費·迦·洛爾迦的認識。后來望舒回國和我談起洛爾迦的抒情謠曲怎樣在西班牙全國為廣大的人民所傳唱,曾經說:‘廣場上,小酒店里,村市上,到處都聽得到美妙的歌曲,問問它們的作者,回答常常是:費特列戈,或者是:不知道。這不知道作者是誰的謠曲也往往是洛爾迦的作品。’他當時就在這樣的感動之下,開始深深地愛上洛爾迦的作品并選擇了一小部分抒情謠曲,附了一個簡短的介紹,寄回祖國來發(fā)表在一個詩的刊物上,這是國內讀者第一次讀到中文的洛爾迦詩歌。一九三六年,洛爾迦被佛朗哥匪幫謀殺之后,在全世界勞動人民和文化工作者的哀悼與憤怒中,洛爾迦的聲名傳遍到每一個文化角落里,從那時候開始,戴望舒就決定要把洛爾迦的詩歌更廣地更系統(tǒng)地介紹給我國的讀者。”
這些戴望舒三十年代旅歐時的譯作,于1956年才結集出版,到七十年代初的黑暗中夠到我們,冥冥中似有命運的安排。時至今日,戴的譯文依然光彩新鮮,使中文的洛爾加得以昂首闊步。后看到其他譯本,都無法相比。戴還先后譯過不少法國、西班牙現(xiàn)代詩歌,都未達到這一高度。也許正是洛爾加的詩激發(fā)了他,照亮了他。由于時代隔絕等原因,戴本人的詩對我們這代人影響甚小,倒是他通過翻譯,使傳統(tǒng)以曲折的方式得以銜接。
洛爾加出生在格拉納達十英里外的小村莊牛郎噴泉(FuenteVaqueros)。他父親擁有一百公頃地,合一千五百畝,按中國階級劃分必是大地主。在第一個妻子病故后第三年,他娶了個小學女教師。婚后九個月零九天,即1898年6月5日,洛爾加來到這個世上。
就在洛爾加出生后兩個月,西班牙在和美國的戰(zhàn)爭中慘敗,不得不在和平協(xié)議書上簽字。戰(zhàn)敗導致由知識分子和作家推波助瀾的一場文化復興運動——“九八一代”的誕生。他們試圖尋找西班牙精神的真髓。馬查多是“九八一代”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后成為“二七一代”的精神導師。兩代相隔近三十年,那正是洛爾加從出生到成長的時間。
洛爾加成年后,把童年美化成田園牧歌式的理想生活,要說不無道理:家庭富足和睦,父母重視教育,兄妹感情甚深。不過和弟弟相比,他從來不是好學生,尤其進大學后考試常不及格。很多年,這成了父母的心病。
對洛爾加早年影響最大的是三位老師。頭一位是鋼琴老師梅薩(Antonio SegumMesa),他是個謹小慎微的老先生,除了去洛爾加家上課,極少出門。他終身侍奉音樂,作過曲寫過歌劇,都不成功,歌劇首演時就被轟下了臺。他常對洛爾加說:“我沒夠到云彩,但并不意味云彩不存在。”他們坐在鋼琴前,由梅薩分析大師和自己的作品。是他讓洛爾加領悟到,藝術并非愛好,而是死亡的召喚。
有一天,當洛爾加在藝術中心彈貝多芬奏鳴曲時,一位年輕的法學教授路過,為其才華吸引,他上前自我介紹。洛爾加很快成了他家的座上客。這是第二位老師雷沃斯(Femando delosRios),后來成了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司法部長和教育部長。他喜愛吉普賽音樂和斗牛,精通好幾門外語。他創(chuàng)建左翼政黨,支持工運,與地方腐敗的政治勢力對著干。是他喚醒了洛爾加的社會公正意識。
十七歲那年上藝術史課時,洛爾加被后來成了他第三位老師的伯若達(MartinDominguezBerrueta)迷住了。他是個倔犟的小個子,誰若挑戰(zhàn)他的想法,他會發(fā)脾氣。他主張全面參與學生生活,甚至包括愛情私事。他意識到格拉納達的局限,決定每年兩次帶六個出色的學生去西班牙各地遠游,讓他們“了解和熱愛西班牙”。
在兩年內,洛爾加先后參加了四次文化之旅,不僅大長見識,還通過老師結識了一些重要人物,包括馬查多;诼眯幸娐,他完成了隨筆集《印象與風景》。他把此書獻給鋼琴老師梅薩。他把新書送到伯若達家,老師打開書掃了一眼,勃然大怒,令他馬上離開,兩周后把書退還給他。洛爾加不服氣。在他看來,伯若達是藝術評論家,而非藝術家,而他要追隨的是鋼琴老師那樣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兩年后伯若達病故。洛爾加很難過,他公開表示歉疚之意,并私下對老師的兒子說:“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
第一次旅行中,他們有幸結識了馬查多。他為伯若達一行朗誦了自己和別人的詩作,洛爾加彈了一段鋼琴曲。那次見面讓洛爾加激動不已。馬查多對他說,詩歌是一種憂郁的媒體,而詩人的使命是孤獨的。洛爾加從朋友那兒借來馬查多的詩集,他用紫色鉛筆在扉頁上寫了首詩,大意是,詩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和音樂一樣,它是看不見欲望的可見的記錄,是靈魂的神秘造就的肉體,是一個藝術家所愛過的一切的悲哀遺物。
我們到格拉納達已近黃昏,在阿拉漢伯拉宮(Alhambra)附近下榻。晚飯后沿圍墻漫步,塔樓林立。格拉納達是安達盧西亞首府。先由羅馬人占領,八世紀摩爾人人侵,命名格拉納達(意思是“偉大城堡”),直到1492年落人伊薩貝爾女王手中,阿拉伯人統(tǒng)治達八百年之久。阿拉漢伯拉宮建于十四世紀,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宮殿花園之一。當年洛爾加逃學常來這兒閑蕩。
第二天,我們前往牛郎噴泉,一個普通的村落。孩子們在小廣場噴泉邊嬉戲,老人坐在咖啡館外抽煙。洛爾加故居陳列著家書、明信片和幾幅他的勾線畫,還有老式留聲機和舊唱片。墻上是與親友的合影及當年的戲劇演出海報。
1918年6月5日,洛爾加二十歲。生日后第三天,得知童年伙伴的死訊,他一夏天都被死亡的念頭困擾。緊接著,西班牙流感奪去了全世界兩千萬人的性命。1919年初全國陷于混亂,到處在罷工游行。在格拉納達,工人與雇主發(fā)生沖突,洛爾加和朋友們加入維護工人權利的運動。雷沃斯老師收到匿名恐嚇信。2月11日,離洛爾加家不遠,憲警向大學生游行隊伍開火,打死一個醫(yī)學院學生和兩個平民,當局宣布軍管。雖有心支持工人運動,洛爾加卻被血腥的暴力嚇壞了,他蜷縮在父母家,甚至不敢從陽臺往街上看一眼。一個好朋友每天來到他家窗下,高聲通報局勢的進展。
1919年春,在馬查多的勸告和朋友的慫恿下,他離開家鄉(xiāng),搬到首都馬德里。在雷沃斯的推薦下,他被號稱“西班牙牛津劍橋”的寄宿學院(Residencia)接納。這里設備齊全,有人打掃衛(wèi)生,提供膳食。洛爾加很快成了這里沙龍的中心人物,他朗誦詩作,即興彈奏鋼琴曲。一個崇拜者回憶:他手指帶電,似乎音樂從他體內流出來,那是其權力的源泉,魔術的秘密。
在寄宿學院有個叫伯奈爾(LuisBunuel)的小伙子,喜歡體育、惡作劇、女人和爵士樂。他特別服洛爾加,總跟他泡在一起,聽他朗誦詩。“他讓我知道另一個世界,”他回憶道。他們一起狂飲,在馬德里尋歡作樂。伯奈爾后來成了西班牙最著名的電影導演。
洛爾加的戲在一家小劇場彩排。這是關于一只蟑螂為尋找愛情而死去的故事。他寫信給父母說,若蟑螂成功,他能賺一大筆錢。首場演出,他訂了不少座位,請朋友們來助威。開幕沒幾分鐘,一個男人從包廂大叫大嚷:“這戲是給雅典娜神廟的!知識分子滾回去!”人們跺腳起哄,朋友們則用掌聲反擊。報紙反應平平。幾周后,父親勒令洛爾加立即回家完成大學學業(yè),否則就來馬德里把他帶回去。洛爾加寫了四頁長信:“你不能改變我。我天生是詩人,就像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或美男子一樣!弊詈罄细赣H屈服了,答應讓他待到夏天。
趁夜色,杰曼帶多多和我混進格拉納達一個社區(qū)俱樂部。舞臺上載歌載舞,全體觀眾跟著用手掌的不同部位擊出復雜多變的節(jié)奏。這就是弗拉明科(Flamenco)。是夜余興未盡,我們來到郊外的一家小劇場,陳設簡單但票價昂貴。當響板驟起,一男一女如旋風登場,動作粗野強勁又控制到位。
第二天下午,我們拜訪了作曲家法亞(Fal-la)的故居,它坐落在阿拉漢伯拉宮西北邊的山坡上。那是一棟白色小房子,庭院青翠。從這里可以看見格拉納達及遠方田野。法亞曾驕傲地說:“我這兒有世界上最美的全景。”
1921年夏,洛爾加厭倦了呆板的學校生活,常和朋友們到阿拉漢伯拉宮圍墻內的一家小酒館聚會。老板的兒子是吉他手,為大家演奏深歌(deepsong),一種古老的安達盧西亞吉普賽民歌,十九世紀被弗拉明科取代。在重重古塔的包圍中,他們傾聽深歌的哭泣。參加聚會的有個禿頂小個子,他就是法亞,著名的西班牙作曲家。洛爾加一伙嚷嚷著要搞個音樂咖啡館,而法亞提議舉辦深歌藝術節(jié)。
兩年前他倆曾見過面,直到深歌之夜才成為朋友。表面上,兩個人相去甚遠。中年的法亞膽小古怪:他連刷牙都害怕;
睡在儲藏室般小屋的窄床上,頭上懸著十字架;
每天早上工作前他都要做彌撒。他是個工作狂,認為自己的天才是
上帝的禮物。在法亞看來,深歌才是正宗的。為尋找源頭,他帶洛爾加去吉普賽人的洞穴。
1921年除夕夜,洛爾加雇來一個街頭樂隊,踮著腳尖來到法亞的窗戶下,在洛爾加的指揮下,突然演奏小夜曲。法亞笑得幾乎開不了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深夜,法亞請小樂隊分四次演奏他們的樂曲,由他鋼琴伴奏。
他和法亞忙于籌備深歌藝術節(jié),為尋找比賽歌手而走遍大街小巷。與此同時他開始寫作。1921年11月初,他在十天內寫了二十三首,月底前又成八首。這組詩命名為《深歌集》。
二
吉 他
吉他的嗚咽
開始了。
黎明的酒杯
碎了。
吉他的嗚咽
開始了。
要止住它
沒有用,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單調地哭泣,
像水在哭泣,
像風在雪上
哭泣。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哭泣,是為了
遠方的東西。
南方的熱沙
渴望白色山茶花。
哭泣,沒有鵠的箭,
沒有早晨的夜晚,
于是第一只鳥
死在枝上。
啊,吉他!
心里插進
五柄利劍。
“吉他”來自洛爾加《深歌集》(1921)。我在戴望舒的譯稿上做了小小改動,主要是某些詞顯得過時,比如“吉他琴”、“晨曉”。僅一句改動較大,戴譯稿是“要求看白茶花的/和暖的南方的沙”。我參照英譯本,并請教懂西班牙語的美國詩人,改動了語序,以求更接近原意:“南方的熱沙/渴望白色山茶花”。一首詩中最難譯的部分是音樂,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譯者在別的語言中再造另一種音樂。洛爾加詩歌富于音樂性,大多數(shù)謠曲都用韻,戴望舒好就好在他不硬譯,而是避開西班牙文的韻律系統(tǒng),盡量在中文保持原作自然的節(jié)奏,那正是洛爾加詩歌音樂性的精髓所在。
洛爾加被吉普賽人的深歌赤裸的熱情所感動,他認為,那被置于短小形式中的所有生命的熱情,“來自第一聲哭泣和第一個吻”。他認為,深歌是他寫作的源泉:愛,痛苦與死亡。他推崇其形式中異教的音調,直率的語言,泛神論,和多種文化的融合。他說自己《深歌集》中的詩,“請教了風、土地、大海、月亮,以及諸如紫羅蘭、迷迭香和鳥那樣簡單的事物”。洛爾加試圖通過短句和單純的詞,以及主題的變奏重復,找到與深歌相對應的詩歌形式。
吉他的嗚咽/開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用黎明的酒杯與吉他的嗚咽并置,構成了互涉關系,使色澤與音調、情與景交融。碎了與開始了對應,呈不祥之兆。要止住它,先是沒有用,繼而進一步強調不可能。緊接著是五次哭泣。先是單調地哭泣,像水在哭泣,像風在雪上/哭泣,再次插入要止住它/不可能。再次否定后出現(xiàn)音調上的轉換:它哭泣,是為了/遠方的東西。
第二段音調的轉換也帶來意義的延展。遠方的東西是什么?南方的熱沙/渴望白色山茶花。然后又回到哭泣:沒有鵠的箭,/沒有早晨的夜晚?奁⒎莵碜袁F(xiàn)實,很可能是青春的騷動,或本質上對生命的絕望。于是第一只鳥/死在枝上。死亡出場,以第一只黎明之鳥的名義。結尾與開始呼應,主角再次顯現(xiàn):啊,吉他!/心里插進/五柄利劍。結尾突兀,像琴聲戛然而止。
此詩的妙處是既簡單又豐富,多變而統(tǒng)一,意象透明但又閃爍不定,特別是回旋跌蕩的效果,像音樂本身。記得紐約派的代表人物約翰·阿什伯里在一次采訪中說過,對他來說,音樂是詩歌最理想的形式。
這里基本采用的是英美新批評派的細讀方法。它的好處是通過形式上的閱讀,通過詞與詞的關系,通過句式段落轉折音調變換等,來把握一首詩難以捉摸的含義。說來幾乎每一首現(xiàn)代詩都有語言密碼,只有破譯密碼才可能進入。但由于標準混亂,也存在著大量的偽詩歌,乍看起來差不多,其實完全是亂碼。在細讀的檢驗下,一首偽詩根本經不起推敲,處處打架,捉襟見肘。故只有通過細讀,才能去偽存真。但由于新批評派過分拘泥于形式分析,切斷文本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最后趨于僵化而衰落,被結構主義取代。新批評派雖已過去,但留下細讀這份寶貴遺產。作為一種把握文本的基本方法,細讀至今是必要的。
三
1922年6月7日,即二十四歲生日兩天后,洛爾加在格拉納達一家旅館朗誦了《深歌集》。一周后,深歌藝術節(jié)在阿拉漢伯拉宮拉開序幕,吸引了近四千穿傳統(tǒng)服裝的觀眾。參加比賽的歌手一一登場,響板迭起,吉他悸動,從吉普賽人中傳出陣陣哭聲,他們跟著沉吟起舞,如醉如癡。次日晚大雨,人們把椅子頂在頭上,比賽照常進行。洛爾加對一個本地記者說:“告訴你,親愛的朋友,這深歌比賽是獨一無二的。它是和月亮和雨比賽,正像太陽與陰影之于斗牛一樣!
1923年春,洛爾加勉強通過大學畢業(yè)考試,一周后和弟弟去馬德里。在寄宿學院,一個叫薩爾瓦多·達里(SalvadorDali)的青年畫家進入他視野。他們隨即形影不離:散步、逛博物館、泡酒吧、聽爵士樂。有一回,達里把一張二流作品賣給一對南非夫婦。興奮之余,他們叫了兩輛出租車回學院,自己坐頭一輛,讓另一輛空車跟著。此舉被馬德里富家子弟效法,流行一時。由于野心的互相投射,以及被對方才能的強烈吸引,他們的關系很快從友誼發(fā)展成愛情。
1925年復活節(jié)假期,洛爾加應邀到達里家做客,他們住在地中海邊一個風景秀麗的小鎮(zhèn)里。達里的妹妹阿娜(AnaMafia),按洛爾加的說法,是“那些美麗得讓你發(fā)瘋的姑娘之一”。他們仨沿海濱散步。達里察看光線、云和大海,洛爾加背誦自己的新作。一天下午,他們圍坐在餐桌旁,洛爾加讀了他新寫的劇本,阿娜感動得哭了。達里的父親聲稱,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詩人。
洛爾加回到格拉納達,他近乎絕望地懷念那段美好時光。達里在巴塞羅那附近服兵役。他們書信頻繁,字里行間情誼綿綿。洛爾加寫了首詩《薩爾瓦多·達里頌歌》,達里在信中稱他為“我們時代唯一的天才”。洛爾加深知同性戀的危險,特別是在一個天主教國度。他得學會偽裝,避免來自社會習俗的懲罰。
1927年5月,洛爾加來到巴塞羅那,參加他的新戲彩排。服兵役的達里一有空就溜回來,和他在—起。他們在街頭漫步,迷失在關于藝術、美學的熱烈討論中。達里為他的新戲做舞臺設計。6月”日,達里和他 示來參加首演。演出獲得巨大成功。
在西班牙文學史上,1927年無疑是重要的一年。為紀念西班牙詩人貢古拉(Luis deGongom)逝世三百周年,洛爾加和朋友們舉辦一系列活動,馬查多、法亞、畢加索和達里等人都熱烈響應。在馬德里,年輕人焚燒了貢古拉當年的敵人的書;
由于西班牙文學院對貢古拉的冷落,他們半夜在文學院圍墻上撒尿。
高潮是在塞維利亞(Seville)舉辦三天的紀念活動,洛爾加和其他幾個年輕詩人在邀請之列。他們一行六人登上火車,一路喧鬧,深夜到塞維利亞。迎接他們的是退休的斗牛士梅亞斯(1gnacioSanchez Meiias),他是個文學鑒賞的行家,幾乎能背誦貢古拉所有詩篇。他是那種極有魅力的男人,身材矯健,臉上是斗牛留下的傷疤。他把客人帶到自己在郊外的農場,給他們披上阿拉伯長袍,打開香檳酒。梅亞斯和一個吉普賽朋友唱深歌,洛爾加和朋友們朗誦詩。
三天正式的紀念活動,包括演講朗誦和本地報紙的采訪留影。此外是流水宴席,在塞維利亞朋友的陪伴下,他們每天都喝到天明。貢古拉三百年祭,促成西班牙詩歌“二七一代”的誕生。塞維利亞之行后,洛爾加畫了一張詩歌天體圖。據(jù)說,他把自己畫成被衛(wèi)星環(huán)繞的最大行星。
從1928年春到夏初,洛爾加忙于整理他的《吉普賽謠曲集》。7月此書問世,獲意想不到的成功,人們甚至能背誦吟詠。后獲諾貝爾獎的阿列桑德雷(VicenteAleixandre)在賀信中寫道:“我相信你那純粹的無法模仿的詩歌。我相信你是卓越的!逼渲小秹粲稳酥{》,是洛爾加的代表作之一。
四
夢游人謠
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
綠的風,綠的樹枝。
船在海上,
馬在山中。
影子纏在腰間,
她在陽臺上做夢。
綠的肌膚,綠的頭發(fā),
還有銀子般清涼的眼睛。
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
在吉普賽人的月亮下,
一切都望著她,
而她卻看不見它們。
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
霜花的繁星
和那打開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魚一起到來。
無花果用砂紙似的樹枝
磨擦著風,
山,未馴服的貓
聳起激怒的龍舌蘭。
可是誰將到來?從哪兒?
她徘徊在陽臺上,
綠的肌膚,綠的頭發(fā),
夢見苦澀的大海。
——朋友,我想
用我的馬換你的房子,
用我的馬鞍換你的鏡子,
把我的短刀換你的毛毯。
朋友,我從卡伯拉關口流血回來。
——要是我辦得到,年輕人,
這交易一準成功。
可是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朋友,我要善終在
我自己的鐵床上,
如果可能,
還得有細亞麻被單。
你沒有看見我
從胸口到喉嚨的傷口?
——你的白襯衫上
染了三百朵褐色玫瑰,
你的血還在腥臭地
沿著你腰帶滲出。
但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至少讓我爬上
這高高的陽臺;
讓我上來,讓我
爬上那綠色陽臺。
月亮的陽臺,
那兒水在回響。
于是這兩個伙伴
走向那高高的陽臺。
留下一縷血跡。
留下一縷淚痕。
許多鐵皮小燈籠
在屋頂上閃爍。
千百個水晶的手鼓,
在傷害黎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
綠的風,綠的樹枝。
兩個伙伴一起上去。
長風在品嘗
苦膽薄荷和玉香草的
奇特味道。
朋友,告訴我,她在哪兒?
你那苦澀姑娘在哪兒?
她多少次等候你!
她多少次等候你,
冰冷的臉,黑色的頭發(fā),
在這綠色陽臺上!
那吉普賽姑娘
在水池上搖曳。
綠的肌膚,綠的頭發(fā),
還有銀子般清涼的眼睛。
月光的冰柱
在水上扶住她。
夜親密得
像一個小廣場。
醉醺醺的憲警,
正在敲門。
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
綠的風,綠的樹枝。
船在海上,
馬在山中。
在戴譯稿上我做了某些改動。除了個別錯誤外,主要是替換生僻的詞,調整帶有翻譯體痕跡的語序與句式?偟膩碚f,戴的譯文非常好。想想這是大半個世紀前的翻譯,至今仍新鮮生動。特別是某些詩句,如“船在海上,馬在山中”,真是神來之筆:忠實原文,自然順暢,又帶盈盈古意。
全詩共五段。首尾呼應,環(huán)環(huán)相扣,關于綠的主旋不斷出現(xiàn),貫穿始終,成為推進整首詩的動力。一首好詩就像行駛的船,是需要動力來源的,要么是靠風力,要么是靠馬達。而推動一首詩的動力來源是不同的,有時是一組意象,有時是音調或節(jié)奏。
開篇的名句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是從吉普賽人的歌謠轉換而來的,令人警醒。綠的風,綠的樹枝。/船在海上,/馬在山中。如同切換中的電影鏡頭,把讀者帶人夢幻的境地。對吉普賽姑娘的勾勒中注重的是顏色:綠的肌膚,綠的頭發(fā),/還有銀子般清涼的眼睛。第二段再次以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引路,緊接著是一組奇特的意象:霜花的繁星/和那打開黎明之路的/黑暗的魚一起到來。/無花果用砂紙似的樹枝/磨擦著風,/山,未馴服的貓/聳起激怒的龍舌蘭。這些意象把夢幻效果推到極致,與本詩的題目《夢游人謠》緊扣。
第三段是個轉折。與其他四段的抒情風格不同,這是兩個吉普賽男人的對話,帶有明顯的敘事性,在吉普賽人的傳奇故事中插入戲劇式對白。這段遠離整體上抒情風格,造成某種間離效果。
第四段達到全詩的高潮。兩個吉普賽男人爬向想象的陽臺時,先是視覺上:許多鐵皮小燈籠/在屋頂上閃爍。/千百個水晶的手鼓,/在傷害黎明,在主旋律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綠的風,綠的樹枝重現(xiàn)后,又轉向嗅覺:長風在品嘗/苦膽薄荷和玉香草的/奇特味道。這一句有如嘆息,但又是多么奇妙的嘆息!
在一次演講中,洛爾加認為,隱喻必須讓位給“詩歌事件”(poeticevent),即不可理解的非邏輯現(xiàn)象。接著他引用了《夢游人謠》的詩句為例。他說:“如果你問我為什么我寫‘千百個水晶的手鼓,/在傷害黎明’,我會告訴你我看見它們,在天使的手中和樹上,但我不會說得更多,用不著解釋其含義。它就是那樣!
最后一段采用的是虛實對比的手法:那吉普賽姑娘/在水池上搖曳。/綠的肌膚,綠的頭發(fā),/還有銀子般清涼的眼睛。/月光的冰柱/在水上扶住她。接著,夢幻被突然打碎:夜親密得/像一個小廣場。/醉醺醺的憲警,/正在敲門。憲警在西班牙,特別在安達盧西亞是腐敗政治勢力的代表。洛爾加專門寫過一首詩《西班牙憲警謠》:“他們隨心所欲地走過,/頭腦里藏著/一管無形手槍的/不測風云。”這兩句有“僧敲夜下門”的效果,但更觸目驚心,把冷酷現(xiàn)實帶人夢中。最后,一切又歸于寧靜,與全詩的開端呼應: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綠的風,綠的樹枝。/船在海上,/馬在山中。
《夢游人謠》如醉如癡,撲朔迷離,復雜多變又完整統(tǒng)一,意象奇特,音調轉換自如,抒情與敘事兼容,傳統(tǒng)要素與現(xiàn)代風格并存。值得一提的還是音樂性,F(xiàn)代抒情詩與音樂結合得如此完美,特別是疊句的使用出神人化,洛爾加堪稱一絕。
五
1928年春,洛爾加有了新的男朋友,叫阿拉俊(EmilioAladren),是馬德里美術學校雕塑專業(yè)的學生。洛爾加帶他出入公開場合,下飯館泡酒吧,為他付賬。阿拉俊口無遮攔,把他和洛爾加的隱私泄露出去,鬧得滿城風言風語。
達里顯然聽說了傳聞,和洛爾加的關系明顯疏遠了。1928年9月初,他寫了一封七頁長的信給洛爾加,嚴厲批評他剛出版的《吉普賽謠曲集》:“你自以為某些意象挺誘人,或者覺得其中非理性的劑量增多了,但我可以告訴你,你比那類安分守法者的圖解式陳詞濫調強不了多少!边_里認為洛爾加應該從現(xiàn)實中逃跑。信中的主要觀點,出現(xiàn)在不久發(fā)表的文章《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中。在這篇文章中,他進一步強調:“超現(xiàn)實主義是逃避的另一層意思!
當年的伙伴伯奈爾這時和達里結成新同盟。他專程去看望達里,他們開始合作一部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在達里面前,伯奈爾大罵洛爾加。他們用一周的時間完成電影腳本初稿。他們創(chuàng)作的一條原則是,任何意象都不應得到理性的解釋。伯奈爾給朋友寫信說:“達里和我從來沒這么近過!
阿拉俊原來是個雙性戀,他突然有了女朋友,和洛爾加分道揚鑣。在寂寞中,洛爾加開始尋找新朋友。他結識了智利外交官林奇(Car]osMorlaLynch)夫婦,很快成了他們家座上客!八沓M,留下吃午飯晚飯——或都在內——打盹,坐在鋼琴前,打開琴蓋,唱歌,合上,為我們讀詩,去了又來!弊杂讓懭沼浀牧制鎸懙馈
洛爾加精神瀕臨崩潰,幾乎到了自殺的地步。他需要生活上的改變。那年年初,有人為他安排去美國和古巴做演講,這計劃到4月初終于定下來。他將和他的老師雷沃斯同行。三十一歲生日那天,他收到護照。他們乘火車到巴黎,轉道英國,再從那兒乘船去美國。“向前進!”他寫道,“我也許微不足道,我相信我注定為人所愛。”
1929年6月26日,風和日麗。“S·S·奧林匹克”客輪繞過曼哈頓頂端,逆流而上,穿過華爾街灰色樓群,停泊在碼頭上。洛爾加吃驚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寫信告訴父母,巴黎和倫敦給人印象深刻,而紐約“一下把我打倒了”。他還寫道:“整個格拉納達,也就能塞滿這里兩三座高樓!钡诌_兩天后,他半夜來到時代廣場,為燈火輝煌的奇景而驚嘆:紐約的一切是人造的,達里的機械時代的美學成為現(xiàn)實。
他對美國人的總體印象是:友好開放,像孩子!八麄冸y以置信的幼稚,非常樂于助人!倍绹蜗到y(tǒng)讓他失望。他告訴父母說:民主意味著“只有非常富的人才能雇女傭”。他生宋頭一回自己縫扣子。
在雷沃斯催促下,他很快就在哥倫比亞大學注冊,并在學生宿舍住下來。他給父母的信中假裝喜歡上學,實際上他在美國幾乎一點兒英文都沒學會,除了能怪聲怪調地說“冰激凌”和“時代廣場”,再就是去飯館點火腿雞蛋。他后來告訴別人,在紐約期間他吃的幾乎全都是火腿雞蛋。他在英語課上瞎混,模仿老師的手勢和口音。他最喜歡說的英文是“我什么都不懂”。他擔心,英文作為新的語言,會搶占自己母語的地盤。某些西班牙名流的來訪給他當家做主的自信。他接待了梅亞斯,那個在塞維利亞認識的斗牛士。他把梅亞斯介紹給他在紐約的聽眾。
二十年代的哈萊姆是美國黑人的巴黎。洛爾加迷上了哈萊姆與爵士樂,經常泡在那兒的爵士酒吧里。他時不時抬起頭嘟囔:“這節(jié)奏!這節(jié)奏!真棒!”他認為,爵士樂和深歌十分相近,都植根于非洲。只有通過音樂才能真正了解黑人文化;
像吉普賽人一樣,黑人用音樂舞蹈來承受苦難,“美國除黑人藝術外一無所有,只有機械化和自動化,”他說。
到美國六周后,他開始寫頭一首詩《哈萊姆之王》。他后來寫道:紐約之行“豐富并改變了詩人的作品,自從他獨自面對一個新世界”。夜深入靜,他常常漫步到布魯克林大橋上,眺望曼哈頓夜景,然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返回哥倫比亞的住所,記下自己的印象。
他跟同宿舍的美國鄰居格格不入。他告訴父母說:“這是地道的野蠻人,也許因為沒有階級的緣故。”他把自己關起來,要么寫作,要么無所事事,整天躺在床上,拒絕訪客,也不起來接電話。
1929年10月29日是歷史上著名的“黑色星期二”,即紐約股市大崩盤。在此期間,洛爾加和雷沃斯一起去華爾街股票市場,目睹了那場災難。洛爾加在那兒轉悠了七個小時。事后他寫信告訴父母:“我簡直不能離開。往哪兒看去,都是男人動物般尖叫爭吵,還有女人的抽泣。一群猶太人在樓梯和角落里哭喊!被丶衣飞希慷昧艘粋在曼哈頓中城旅館的跳樓自殺者的尸體。他寫道:“這景象給了我美國文明的一個新版本,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十分合乎邏輯。我不是說我喜歡它。而是我冷血看待這一切,我很高興我是目擊者!
他對自己在紐約寫的詩充滿信心,他認為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他常為朋友們朗誦新作。“他的聲音高至叫喊,然后降為低語,像大海用潮汐帶走你,”一個朋友如是說。這些詩作后結集為《詩人在紐約》,直到1940年才問世。
六
黎 明
紐約的黎明
有四條爛泥柱子
和劃動污水行進的
黑鴿子的風暴。
紐約的黎明
沿無盡樓梯嘆息
在層層拱頂之間
尋找畫出苦悶的甘松香。
黎明來了,無人迎入口中
沒有早晨也毫無希望
硬幣時而呼嘯成群
穿透吞噬棄兒們。
他們從骨子里最先懂得
既無天堂也無剝光樹葉的戀情:
出路只是數(shù)字與法律的污泥,
無藝術的游戲,不結果的汗。
無根科學的無恥挑戰(zhàn)中
光被鏈條與喧囂埋葬。
而晃蕩的郊區(qū)不眠者
好像剛從血中的船骸上得救。
在《洛爾迦詩抄》編者后記中,施蟄存先生寫道:“望舒的遺稿中沒有一篇《詩人在紐約》這個集子里的作品。為了彌補這個缺憾,我原想補譯兩首最重要的詩,即‘給哈侖區(qū)之王的頌歌’及‘惠特曼頌歌’。我借到了西班牙文原本,也有英法文譯本做參考,但是每篇都無法譯好,因此只得藏拙。但為了不讓洛爾迦這一段的創(chuàng)作生活在我們這個集子里成為一個空白,我還是選譯了一首短短的‘黎明’聊以充數(shù)。這不能不說是這部詩抄的一大缺點。”寥寥數(shù)語,施先生重友盡責謙卑自持的為人之道盡在其中。說實話,《黎明》譯稿錯誤較多,總體上也顯拗口。我在改動中盡量保留原譯作的風格。
此詩共五段。開篇奇,帶有強烈的象征風格:紐約的黎明/有四條爛泥柱子/和劃動污水行進的/黑鴿子的風暴。用四條爛泥柱子和黑鴿子的風暴來點出紐約的黎明,可謂觸目驚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這兩組意象在靜與動,支撐與動搖,人工與自然之間,既對立又呼應。
第二段,紐約的黎明是通過建筑透視展開的:無盡樓梯和層層拱頂之間。洛爾加曾這樣描述紐約:“這城市有兩個因素一下子俘虜旅行者:超人的建筑和瘋狂的節(jié)奏。幾何與苦悶!睅缀问羌~約建筑的象征,與之對應的是苦悶:尋找畫出苦悶的甘松香。自然意象甘松香的引入,以及畫這個動詞所暗示的兒童行為,可以看作是一個西班牙鄉(xiāng)下孩子對冷漠大都市的獨特反應。
黎明來了,無人迎入口中,這個意象很精彩,甚至有某種宗教指向——“太初有言,上帝說有光,于是有了光”(引日約全書》)。沒有早晨也毫無希望。在這里出現(xiàn)早晨與黎明的對立,即黎明有可能是人造的,與自然進程中的早晨無關。硬幣時而呼嘯成群/穿透吞噬棄兒們。作為紐約權力象征,硬幣像金屬蜂群充滿侵略性。棄兒在這里,顯然是指那些被社會遺棄的孩子們。
第四和第五段帶有明顯的論辯色彩,棄兒們懂得:既無天堂也無剝光樹葉的戀情:/出路只是數(shù)字與法律的污泥,/無藝術的游戲,不結果的汗。最后,又回到了早晨與黎明的對立:光被鏈條與喧囂埋葬。而晃蕩的郊區(qū)不眠者/好像剛從血中的船骸上得救。作為黎明的基本色調,血似汪洋大海,那些建筑物如出事后的船骸,郊區(qū)不眠者正從黎明中生還。
這首詩從形式到主題,都和洛爾加以前作品相去甚遠。他開始轉向都市化的意象,并與原有的自然意象間保持某種張力。他以惠特曼式的自由體長句取代過去講究音韻的短句,顯得更自由更開放。他所使用的每個詞都是負面的,故整體色調沉郁頓挫。按洛爾加自己的話來說,他寫紐約的詩像交響樂,有著紐約的喧囂與復雜。他進一步強調,那些詩代表了兩個詩歌世界之間的相遇:他自己的世界與紐約!拔宜鞒龅氖俏业氖闱榉磻,”他說。他的觀點并非來自游客,而是來自“一個男人,他在仰望那吊起火車的機械運轉,并感到燃燒的煤星落進他眼中”。
如果說這首詩有什么不足之處,我以為,后半部分的理性色彩,明顯削弱了最初以驚人意象開道的直覺效果。這是洛爾加的新嘗試,顯然不像他早期作品中那樣得心應手。但從詩人一生的長度來看,這一階段的寫作是舉足輕重的,開闊了他對人性黑暗的視野,擴大了他的音域特別是在低音區(qū),豐富了他的語言經驗和意象光譜。這一點我們會在他后期作品中發(fā)現(xiàn)。
七
在紐約住了九個月后,洛爾加于1930年3月7日乘船抵達哈瓦那,一群古巴作家和記者在碼頭迎接他;氐阶约旱哪刚Z世界,他如魚得水。在第一封家書中他描述古巴是“撫愛而流暢的,特別感官的”。和紐約相比,哈瓦那簡直是天堂。鋪鵝卵石的街頭,雪茄和咖啡的香味混在一起,讓人感到親切。他的朗誦和演講獲得成功。幾乎每夜都和朋友們一起泡酒吧、朗誦、彈鋼琴,直到天明。
三個月后洛爾加返回祖國。在格拉納達街頭,他碰見一個自大學時代就認識的牧師。牧師為他外表的變化大吃一驚,問紐約是否也改變了他的個性。“沒有,”洛爾加快活地回答,“我還是我。紐約的瀝青和石油改變不了我!
與家人團聚,讓他真正放松下來。他夜里讀書寫作,白天穿睡袍在屋里晃蕩。他常把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舉起來,“天哪,你在殺死我廠母親大聲驚呼。當母親睡午覺時,他坐在旁邊為她扇扇子,驅趕蒼蠅。
他一直在寫新劇本《觀眾》。初稿完成后不久,他回到馬德里,一家報紙的記者好奇地向他打聽。“那是個六幕劇謀殺案!彼鸬。
“此戲的意圖何在?我指的不是謀殺,而是作品本身!庇浾咦穯枴
“我不知道是否真能制作。這出戲的主角是一群馬!
“了不起,費特列戈!庇浾哙f。
1930年底,西班牙政局再次動蕩。雷沃斯和他的同志們一度入獄,他們在獄中發(fā)表宣言,呼吁在西班牙建立共和制。不久,國王宣布舉行全國選舉。一天夜里,在去咖啡館的半路,洛爾加被卷進支持共和的游行隊伍中。憲警突然出現(xiàn)并開槍,示威者逃散,洛爾加摔倒在地。當出現(xiàn)在咖啡館朋友們面前時,他上氣不接下氣,滿臉大汗,渾身是土,嘬著受傷的手指,聲音顫抖地講述他的遭遇。
1931年4月14日,國王最終離開西班牙,共和運動領導人包括雷沃斯被釋放。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新時期開始了。雷沃斯被任命為司法部長。新政府立即將政教分離,實行一系列社會政治改革。
在新政的影響下,牛郎噴泉鎮(zhèn)政府決定,以他們最值得驕傲的兒子的名字,取代原來的教堂街。1931年9月初,洛爾加在為他舉行的命名儀式上演講。他強調說,沒有書籍與文化,西班牙人民就不可能享有基本權利和自由!叭绻伊髀浣诸^,我不會要一整塊面包,我要的是半塊面包和一本書!彼⒁曋鵀M陽光的廣場和鄉(xiāng)親們熟悉的面孔,后面是三十三年前他出生的白房子。
洛爾加全力支持新政府。一天夜里,他沖進智利外交官林奇的公寓,情緒激動。他要建立一個全國性的劇團,叫“巴拉卡”(1dBarraca),指的是那種鄉(xiāng)村集市演木偶戲之類的臨時木棚。新政府重新調整后,雷沃斯成為教育部長,促進了“巴拉卡”計劃的實現(xiàn),特別是財政上的支持。洛爾加談到“巴拉卡”總體規(guī)劃時說:“我們要把戲劇搬出圖書館,離開那些學者,讓它們在鄉(xiāng)村廣場的陽光和新鮮空氣中復活!
作為劇團的藝術總監(jiān),洛爾加招兵買馬,親自負責選目排演。他和演員們一起身穿藍色工作服,唱著歌穿過大街小巷。在兩年多的時間,“巴拉卡”幾乎走遍西班牙,吸引了無數(shù)的平民百姓。他說:“對我來說,‘巴爾卡’是我全部工作,它吸引我,甚至比我的文學作品更讓我激動!痹凇鞍蜖柨ā被钴S的那幾年,他很少寫詩。這似乎并不重要,戲劇在某種程度上比詩歌更讓他滿足。“巴爾卡”無疑振興了三十年代西班牙的戲劇舞臺,實現(xiàn)了他畢生的夢想。
1933年初,劇團來了個名叫拉潘(RafaelRodriguezRapun)的小伙子。他相貌英俊,身材健壯,具有一種古典的美。這個馬德里大學學工程的學生,轉而熱愛文學,偶爾也寫寫詩。他成了洛爾加的男朋友兼私人秘書。四年后,在洛爾加逝世周年那一天,拉潘為保衛(wèi)共和國戰(zhàn)死在沙場。
那年夏天,遠在六千英里之外,一個阿根廷女演員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上演洛爾加的戲《血腥婚禮》,她和她丈夫邀請洛爾加到阿根廷訪問。9月28日,洛爾加從馬德里出發(fā)到巴塞羅那乘船,兩周后抵達阿根廷。他為重返美洲而激動。與上次不同,他寫信對父母說,他來到的是“我們的美洲,西班牙語的美洲”。
阿根廷之行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的戲不斷加演,好評如潮。他告訴父母:“我在這個巨大的城市像斗牛士一樣出名!彼挥浾甙鼑挥^眾簇擁,常在大街上被認出來。
洛爾加和博爾赫斯只見了一面。見面時,他明顯感到博爾赫斯不喜歡他,于是故意模仿博爾赫斯,莊重地談到美國的“悲劇”體現(xiàn)在一個人物身上!笆钦l?”博爾赫斯問!懊桌鲜!彼卮。博爾赫斯憤然離去。以后他一直認為洛爾加是個“次要詩人”,一個“對熱情無能”的作家。
而他和聶魯達則一見如故。聶魯達當時是智利派駐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領事。聶魯達喜歡洛爾加的豐富以及他對生活的健壯胃口。他們倆背景相似——都來自鄉(xiāng)下,對勞動者有深厚的感情。他對聶魯達的詩歌十分敬重,常打聽他最近在寫什么。當聶魯達開始朗誦時,洛爾加會堵住耳朵,搖頭叫喊:“停!停下來!夠了,別再多念了——你會影響我!”
除演講費外,票房收入源源不斷。洛爾加一生中第一次有錢,他開始寄錢回家,給母親買狐貍皮大衣。母親來信說:“沒有別的穿戴皮毛的女人像我那樣驕傲和滿足,這是你用勞動成果買來的紀念品。”
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前夜,他去看望聶魯達。他對在場的朋友說:“我在喧囂的紐約待了幾個月后,離開時我似乎挺高興……現(xiàn)在雖說我急于見到親人,我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這奇異的城市!彼蘖似饋。聶魯達打破沉默,轉移話題。第二天,他登上開往西班牙的越洋輪船。一周前,他對記者說:“對我自己來說,我仍覺得像個孩子。童年的感情依然伴隨著我!
1934年4月14日,是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成立三周年。新的聯(lián)合政府廢除了不少共和派的法案,恢復宗教教育。很多西班牙人開始擔心,這兒的天主教會會扮演希特勒興起中的角色。
那年夏天,聶魯達作為外交官被派往西班牙,先住巴塞羅那,又搬到馬德里。他家?guī)缀跻挂贵细,客人們橫七豎八地過夜。洛爾加和聶魯達常在一起朗誦演講。他倆互相贊美,不吝辭句;
尤其是洛爾加,有時簡直是揮霍。這似乎是一個天才的特權——對他人才華無節(jié)制的激賞。在一次正式場合,他介紹說,聶魯達是當今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之一,是“離死亡比哲學近,離痛苦比智力近,離鮮血比墨水近”的作家。聶魯達“缺少兩樣眾多偽詩人賴以為生的因素:恨與嘲諷!甭欞斶_認為洛爾加是“我們語言此刻的引導性精神”。
洛爾加打算8月11日和劇團一起去北海岸的小鎮(zhèn)桑坦德(Santander)演出一周。就在當天下午,他的好朋友梅亞斯在斗牛場上受重傷,先進本地醫(yī)院,再轉到馬德里搶救。得知梅亞斯受傷的消息,洛爾加立即取消原計劃,留在馬德里。由于傷勢嚴重,醫(yī)院不許任何外人看望,洛爾加用電話把病情及時告訴朋友們。8月13日上午,梅亞斯死了。
他到桑坦德后,獨自關上門哀悼梅亞斯。自從在塞維利亞相識,他們成為好朋友。梅亞斯老了,發(fā)福了,但他寧愿死在斗牛場,也不愿意死在自己床上。聽說梅亞斯重返斗牛場,洛爾加對朋友說:“他對我宣布了他自己的死亡!痹谏L沟,他和一個法國作家散步時說:“伊涅修之死也是我自己的死,一次死亡的學徒。我為我安寧驚奇,也許是因為憑直覺我預感到這一切發(fā)生?”
1934年10月底,洛爾加開始寫他一生最長的一首詩《伊涅修·桑切斯·梅亞斯的挽歌》。他起稿于格拉納達和馬德里兩地之間,最后在聶魯達的公寓完成。這首長詩是洛爾加的巔峰之作。
八
伊涅修·桑切斯·梅亞斯的挽歌
一 摔與死
在下午五點鐘。
正好在下午五點鐘。
一個孩子拿來白床單
在下午五點鐘。
一筐備好的石灰
在下午五點鐘。
此外便是死。只有死
在下午五點鐘。
風帶走棉花。
在下午五點鐘。
氧化物散播結晶和鎳
在下午五點鐘。
現(xiàn)在是鴿與豹搏斗
在下午五點鐘。
大腿與悲涼的角
在下午五點鐘。
低音弦響起
在下午五點鐘。
砒素的鐘與煙
在下午五點鐘。
角落里沉默的人群
在下午五點鐘。
只有那牛警醒!
在下午五點鐘。
當雪出汗
在下午五點鐘。
斗牛場滿是碘酒
在下午五點鐘。(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死亡在傷口生卵:
在下午五點鐘。
在下午五點鐘。
正好在下午五點鐘。
靈車是他的床
在下午五點鐘。
骨與笛響在他耳邊
在下午五點鐘。
那牛向他額頭咆哮
在下午五點鐘。
屋里劇痛大放異彩
在下午五點鐘。
壞疽自遠方來
在下午五點鐘。
綠拱頂中水仙喇叭
在下午五點鐘。
傷口像太陽燃燒
在下午五點鐘。
人群正砸破窗戶
在下午五點鐘。
在下午五點鐘。
噢,致命的下午五點鐘!
所有鐘表的五點鐘!
午后陰影中的五點鐘!
這首長詩共四節(jié),由于篇幅關系我只選第一節(jié)和第四節(jié)。在戴望舒譯文的基礎上,我參考英譯并設法對照原作做了改動。遺憾的是,這首詩的戴譯本有不少差錯。比如在第一節(jié)中,他漏譯了一句,并顛倒另兩句的順序。
在洛爾加看來,《挽歌》不僅是為他的朋友驕傲,也是為了展現(xiàn)“存在于人與牛的搏斗中英雄的、異教的、流行而神秘的美”。他喜歡斗牛的儀式和“神圣的節(jié)奏”。在這節(jié)奏中,“一切都是計量好的,包括痛苦和死亡”。也許這是理解這首詩的關鍵。無論在音調還是在節(jié)奏上,這四節(jié)都有明顯的區(qū)別,展示了他對朋友之死的不同反應,以及他對死亡的總體思考。
第一節(jié)非常奇特,急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也許這就是洛爾加所說的“神圣的節(jié)奏”。而急迫正是由“在下午五點鐘”這一疊句造成的。它短促而客觀,不容置疑。伴隨著這節(jié)奏的是大量的醫(yī)療細節(jié)(石灰、棉花、氧化物、砒素、碘酒、劇痛、壞疽、傷口),展開斗牛士從受傷走向死亡的過程。洛爾加說:“當我寫《挽歌》時,致命的‘在下午五點鐘’一行像鐘聲充滿我的腦袋,渾身冷汗,我在想這個小時也等著我。尖銳精確得像把刀子。時間是可怕的東西!睋(jù)馬德里報紙說,當時送葬開始于下午五點鐘。正像他所說的,在這節(jié)奏中,“一切都是計量好的,包括痛苦和死亡”。
這一節(jié)最初相當克制。在下午五點鐘。/正好在下午五點鐘。/一個孩子拿來白床單/在下午五點鐘。/一筐備好的石灰/在下午五點鐘。/此外便是死。只有死/在下午五點鐘。隨著死亡步步逼近,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直至終點的叫喊:傷口像太陽燃燒/在下午五點鐘。/人群正砸破窗戶/在下午五點鐘。/在下午五點鐘。/噢,致命的下午五點鐘!/所有鐘表的五點鐘!/午后陰影中的五點鐘!
在我看來,這首長詩的第一節(jié)最精彩,無疑是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經典。由在下午五點鐘這一疊句切割的意象,有如電影蒙太奇。前幾年看過一部故事片肋口西亞·洛爾加的失蹤》,影片
開始用的就是這一節(jié)。詩句伴隨著急促的鼓點,鏡頭不斷切換,仿佛是洛爾加專為此寫的。正如他所說的:“我在想這個小時也等著我。尖銳精確得像把刀子!彼A見了自己的死亡。
四 缺席的靈魂
牛和無花果樹都不認識你,
馬和你家的螞蟻不認識你,
孩子和下午不認識你
因為你已長眠。
石頭的腰肢不認識你,
你碎裂其中的黑緞子不認識你。
你沉默的記憶不認識你
因為你已長眠。
秋天會帶來白色小蝸牛,
朦朧的葡萄和聚集的山,
沒有人會窺視你的眼睛
因為你已長眠。
因為你已長眠,
像大地上所有死者,
像所有死者被遺忘
在成堆的死狗之間。
沒有人認識你。沒有。而我為你歌唱。
為了子孫我歌唱你的優(yōu)雅風范。
歌唱你所理解的爐火純青。
歌唱你對死的胃口和對其吻的品嘗。
歌唱你那勇猛的喜悅下的悲哀。
這要好久,可能的話,才會誕生
一個險境中如此真實豐富的安達盧西
亞人,
我用呻吟之詞歌唱他的優(yōu)雅,
我記住橄欖樹林的一陣悲風。
與第一節(jié)相比,第四節(jié)無論音調還是節(jié)奏都有明顯變化。第一節(jié)急促緊迫,用時間限定的疊句切斷任何拖延的可能。而第四節(jié)的句式拉長,舒展而富于歌唱性。如果說第一節(jié)是死亡過程的展現(xiàn)的話,那么這一節(jié)則是對死亡的頌揚。
這一節(jié)可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包括前三段,第二部分包括后兩段,中間是過渡。第一部分皆為否定句,三段均以因為你已長眠的疊句結尾,帶有某種結論性。接著因為你已長眠出現(xiàn)在第四段開端,從果到因,那是轉折前的過渡:因為你已長眠,/像大地上所有死者,/像所有死者被遺忘/在成堆的死狗之間。最后是頌歌部分:沒有人認識你。沒有。而我為你歌唱。
我用呻吟之詞歌唱他的優(yōu)雅,/我記住橄欖樹林的一陣悲風。呻吟之詞與歌唱之間存在著對立與緊張。精彩的是最后一句,那么簡單純樸,人間悲歡苦樂都在其中了。在西班牙鄉(xiāng)下到處都是橄欖樹,在陽光下閃爍。那色調特別,不起眼,卻讓人惦念。橄欖樹于西班牙,正如同白樺樹于俄羅斯一樣。梅亞斯曾對洛爾加講述過他的經歷。十六歲那年,他從家里溜到附近的農場,在鄰居的牲口中斗牛!拔覟槲业膽(zhàn)績而驕傲,”斗牛士說,“但令人悲哀的是沒人為我鼓掌。當一陣風吹響橄欖樹林,我舉手揮舞!
老天成就一個人,并非易事。洛爾加扎根格拉納達,在異教文化的叛逆與寬容中長大;
自幼有吉普賽民歌相伴入夢,深入血液;
父慈母愛,家庭溫暖,使個性自由伸展;
三位老師守護,分別得到藝術、社會和文化的滋養(yǎng);
與作曲家法亞、畫家達里交相輝映,縱橫其他藝術領地;
馬查多等老前輩言傳身教,同代詩人砥礪激發(fā),再上溯到三百年前的貢古拉,使傳統(tǒng)融會貫通;
從格拉納達搬到馬德里,是從邊緣向中心的轉移;
在紐約陌生語言中流亡,再返回邊緣;
戲劇的開放與詩歌的孤獨,構成微妙的平衡;
苦難與戰(zhàn)亂,成為無盡的寫作源泉。
九
1934年10月西班牙北海岸礦工起義,隨后遭到佛朗哥將軍的殘酷鎮(zhèn)壓。1935年5月初,內閣改組,包括五個極右組織的成員,并將在摩洛哥任職的佛朗哥調回,正式任命為總司令。不久,保守政府切斷了財政支持,“巴拉卡”陷入危機。
洛爾加在朗誦排戲的同時,卷入各種政治活動。他譴責德國和意大利的法西斯暴政,聲援兩國作家和藝術家,并在反對埃塞俄比亞戰(zhàn)爭的公開信上簽名,為人獄的年輕詩人赫爾南德茲呼吁。
在巴塞羅那上演新戲期間,達里的妹妹阿娜到劇院來看望他,她比以前更美了。他們去咖啡館小坐,一直在談達里。洛爾加終于和達里見面,這是七年來第一次。那年秋天他倆常來常往。他抓住每一次機會證明他對老朋友的感情。有一次在巴塞羅那書店朗誦,他專門念了那首《薩爾瓦多·達里頌歌》。他們計劃一起合作寫書配畫,但并未實現(xiàn)。幾個月后,兩人友誼重又落到低谷。
1936年元旦,洛爾加收到從牛郎噴泉寄來的有鎮(zhèn)長和近五十名村民簽名的賀年卡,上面寫道:“作為真正的人民詩人,你,比他人更好地懂得怎樣把所有痛苦,把人們承受的巨大悲劇及生活中的不義注入你那深刻之美的戲劇中!
6月5日,洛爾加過三十八歲生日。他從來不想長大,時不時深情地回首童年。一年前,他曾對記者說:“還是我昨天同樣的笑,我童年的笑,鄉(xiāng)下的笑,粗野的笑,我永遠,永遠保衛(wèi)它,直到我死的那天!彼開玩笑說,他怕出版紐約的詩集,那樣會讓他老去。
西班牙政局進一步惡化,瀕臨內戰(zhàn)邊緣。在馬德里,左右派之間互相暗殺綁架,血染街頭。除了1919年格拉納達的沖突,洛爾加從未經歷過像馬德里7月初那樣血腥的暴力。他變得越來越神經脆弱。他總是讓出租司機減速,叫喊道:“我們要出事了!”過馬路他要架著朋友的胳膊,隨時準備跳回便道上。
7月13日,得知一個右翼領袖被暗殺的消息,洛爾加決定馬上離開馬德里。他和一個朋友幾乎整天都在喝白蘭地。他激動地吐著香煙說:“這里將尸橫遍野!蓖nD了一下,“不管怎樣,我要回格拉納達!蓖砭劈c,他按響他的小學老師家的門鈴。在老師的詢問下,他回答道:“只是來借兩百比索。我要乘十點半的火車回格拉納達。一場雷雨就要來了,我要回家。我會在那兒躲過閃電的!
回家第二天,本地報紙就刊登了他的消息。西班牙內戰(zhàn)開始了。7月20日,支持右翼的格拉納達要塞的軍人起義,占領了機場和市政廳,逮捕了省長和新選的市長,那是洛爾加的妹夫。三天后,他們完全控制了局勢。到處在抓人,每天都有人被處決。
長槍黨分隊接連不斷到洛爾加家搜查,第三次他們把洛爾加推下樓梯,又打又罵。他們離去后,洛爾加給一個寫詩的年輕朋友若薩勒斯(LuisRosMes)打電話,他三個兄弟都是長槍黨鐵桿。若薩勒斯馬上趕來。他提出三個方案:其一,逃到共和派控制的地區(qū);
其二,到一向保守的法亞家避風;
其三,搬到他們家小住,待局勢穩(wěn)定下來再說。第三個方案似乎最安全。當天夜里,父親吩咐他的司機把洛爾加送到位于格拉納達市中心的若薩勒斯家。
8月15日,長槍黨再次沖進洛爾加家,威脅說若不說出去處,就要帶走洛爾加的父親。走投無路,他妹妹說出實情。
次日晨傳來洛爾加妹夫被處決的消息。下午一點,一輛汽車停在若薩勒斯家門口,下來三個軍官,領頭的是原右翼組織的國會議員阿龍索(RuizAlonso)。他早就恨死了洛爾加。若薩勒斯的母親邊阻攔邊打電話,終于找到一個兒子。那兒子趕來,問洛爾加犯了什么罪!八霉P比那些用手槍的人帶來的危害還大。”阿龍索答道。洛爾加被帶走,先關在市中心的政府大樓,18日凌晨被轉到西北方山腳下的小村莊,和一個中學老師及兩個斗牛士一起關在舊宮殿里。看守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告訴他們要被處決,讓他們做臨終禱告!拔沂裁匆矝]干!”洛爾加哭了,他試著禱告。“我媽媽全都教過我,你知道,現(xiàn)在我忘光了!
四個犯人被押上卡車,來到山腳下的一塊空地上,周圍是橄欖樹林。在破曉以前,一陣槍聲,洛爾加和三個同伴倒在橄欖樹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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