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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學術文”的研習與追摹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這是一門為研究生開設的專題性質的選修課。以往,前兩周試聽,第三周起才正式選課。現(xiàn)在不行了,要求你們盡早決斷,這一周就必須網(wǎng)上選課。據(jù)說是電腦管理,鐵面無私。可我更喜歡以前那種選課方式,我試講,你試聽,雙向選擇,很有人情味。讓不幸“誤闖白虎堂”的學生坐立不安,對你

  我來說,都是“罪過”。

  依照慣例,必須有個“開場白”,以便大家明了這門課的宗旨、性質、內容以及講授方式。今天,就圍繞這份發(fā)給大家的“閱讀文選”,略為展開。正式選課的同學,課后登記一下,統(tǒng)一復印相關文章,這樣方便,而且便宜。

  這節(jié)課主要討論五個問題:第一,關于“學術文”;
第二,何謂“Seminar”;
第三,作為訓練的“學術史”;
第四,什么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
第五,學術文章的經(jīng)營。

  

  一、關于“學術文”

  

  以“現(xiàn)代中國學術”為討論對象,類似的選修課,十五年來,我開過好幾輪。跟以往有點不一樣,這回少了一個“史”字,背后的原因,是希望突出文本細讀,而不是宏觀論述。相應的,教授的方式,也由演講式的滿堂灌,轉化為如切如磋的師生對話。還是談論“現(xiàn)代中國學術”的演進,但不再一味高談闊論,而是落實為若干代表性文獻的閱讀與討論。這里牽涉兩個問題:第一,學術文,第二,討論課。而所有這些,說夸張點,都是淵源有自。

  請注意,我提供的,不僅僅是歷史文獻,而是兼有文獻價值的“學術文”。關注“學術文”,將“學術文”的研習與追摹,作為中文系的必修課,這是老北大的傳統(tǒng)。大學中文系的任務,除了知識傳授,還有寫作訓練。比如,1931年秋,北大國文系新添“新文藝試作”課程,分散文、詩歌、小說、戲劇四組。散文組指導教師:胡適、周作人、俞平伯;
詩歌組指導教師:徐志摩、孫大雨;
小說組指導教師:馮文炳;
戲劇組指導教師:余上沅。負責具體指導的教員,日后多有變化,但這課程是延續(xù)下來了。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教授“各體文習作”、“創(chuàng)作實習”等課程,由于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中的精彩描寫,而廣為人知。換句話說,學院里的文學教育,包括寫作課程的開設,現(xiàn)已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但所有這些,都屬于“文藝文”!皩W術文”呢?中文系的研究生中,日后成為著名作家的,畢竟是少數(shù);
從事學術研究的,應該說是主流。那么,這些日后的專家學者,是如何習得“學術文”的寫作的,這難道不值得我們認真追究?

  這件事,說實話,以前我也沒細想。因為在法蘭西學院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一批老北大講義,才促使我認真考慮這個問題。遠隔千山萬水的巴黎法蘭西學院,居然收藏著幾十冊早年北大的講義,而且“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這點讓我喜出望外。這些講義,版式統(tǒng)一,有油印,也有鉛印,封面上寫著課程名稱以及講授者的姓,正文偶有與封面不太一致的。其中油印講義共7種12冊,鉛印講義則有5種14冊,我在2005年第3期的《讀書》上,專門做了介紹(參見《在巴黎邂逅“老北大”》)。跟今天論題相關的,是沈(尹默)的《學術文錄》和葉浩吾的《學術史》(內文《中國學術史》)。后者是個人著述,前者則依次收錄章太炎《文學略》、《韓非子•顯學》、《禮記•禮運》、陸機《文賦》、《史通•模擬》、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章學誠《詩教》、《莊子•天下》、《史記•游俠列傳》、《禮記•中庸》、《典論•論文》、《日知錄•文人求古之病》、《檢論•儒俠》、《國故論衡•論式》、《孔子世家》等。怎么看待章門弟子在民初北大的影響,我在《老北大的故事》以及《中國大學十講》等著述中,都有所涉及。這里只想指出一點,這些“學術文”的講習,主要目的不是呈現(xiàn)中國學術演進線索,而是培養(yǎng)“學術意識”以及“文章趣味”。

  之所以敢如此斷言,是因為得到一位藏書家的幫助,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三種線裝鉛印的老北大二、三十年代的講義,同樣顯示這一旨趣。第一種,“國立北京大學文學院”一年級《國文》講義,主體部分是從先秦到清代的文學作品選,后面附錄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的導言以及胡適的《<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第二種,國文系一年級《詩選》講義,后附胡適《<孔雀東南飛>的時代考》(出自《白話文學史》第六章)、梁啟超《<古詩十九首>考證及批評》(包含他人相關論述)、胡適《南北新民族的文學》(出自《白話文學史》第七章)。第三種,國文系四年級選修課講義《學術文選•學術文習作示例》,包含梁啟超《釋“四詩”名義》、朱自清《李賀年譜》、(胡適)《?睂W方法論——序陳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補釋例>》、馮友蘭《原儒墨》、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等。當年北大國文系的教師們,到底是如何開展教學的,需要很多細節(jié)才能復原;
但在不同課程的講義里,附錄若干“學術文”,明顯有提供樣板,以便學生追摹的意味。這點很值得我們注意。

  學術論文到底該怎么寫,如何展開思路、結構文章,怎樣駕馭材料、推進命題,對于研究者來說,并非自然天成,而是需要長期的學習與訓練。不是說有觀點、有材料,就一定能寫出合格的學術論文。當然,長時間閱讀前人相關著述,耳濡目染,某種程度上是可以無師自通的;
但若有師長點撥,入門豈不更容易,起碼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二、何謂“Seminar”

  

  摒棄“通史”或“概論”,轉而選擇若干經(jīng)典文本,引導學生閱讀、思考,這一教學方式,除了老北大的經(jīng)驗外,還得益于程千帆先生的《文論要詮》。

  抗戰(zhàn)中,程先生在武漢大學中文系講“文學發(fā)凡”,據(jù)說其講義包括總論、駢文、散文三部分。起初選文太多,一年講不完;
于是,只好重編。講義沒編定,人已經(jīng)轉到了金陵大學;
順理成章的,這教材也就由金陵大學出錢印了出來。1948年,葉圣陶為其易名《文論要詮》,由上海開明書局正式出版。1983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重印此書,又改成了《文論十箋》。講的是“文學理論”,但并非搭個空架子,再往里面塞例證;
而是選擇十篇最有代表性的文論,在箋證中闡釋。比如,通過箋證章太炎的《文學總略》來“論文學之界義”,通過箋證章學誠的《詩教上》來“論文學與時代”,通過箋證劉師培的《南北文學不同論》來“論文學與地域”,通過箋證陸機的《文賦》來“論制作與體式”等。

  程先生的這一教學思路,對我很有啟發(fā)性。1997年秋,我曾專門赴寧,向已賦閑在家的程千帆先生請教。談話中提到,我準備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讀本”,作為講授“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的教材,程先生很高興,大聲叫好,還特地推薦了章太炎的《五朝學》,說這是大文章,好文章,一定要入選。很可惜,歲月蹉跎,“讀本”至今沒有完成。不過,把程先生教授“文學理論”的這個方式,轉為講授“現(xiàn)代中國學術”,我還是略有推進的,那就是特別強調討論課的意義。

  這門課,形式上是討論課,或者叫“Seminar”。這既是老北大的傳統(tǒng),又基本上被遺忘了。為何大發(fā)感慨?不妨就從北大辦研究所說起。蔡元培校長在北大1918年開學式上發(fā)表演說,稱“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yǎng)成學問家之人格”。至于“本校一年以來,設研究所,增參考書,均為提起研究學問興趣起見”,更是蔡校長所引以為傲的(《北大一九一八年開學式演說詞》)。兩年多后,北大公布《研究所簡章》,開篇便是:“研究所仿德、美兩國大學之Seminar辦法,為專攻一種專門知識之所!北贝1918年創(chuàng)建研究所,雖撥了點經(jīng)費,但難以為繼,很快風流云散;
因而,蔡校長日后回憶,謹慎地稱之為“擬設”。直到1921年11月28日,蔡元培向北京大學評議會提出《北大研究所組織大綱提案》,獲得了通過。第二年1月,研究所國學門才正式成立。以蔡元培為委員長的研究所國學門委員會,包括顧孟余、沈兼士、李大釗、馬裕藻、朱希祖、胡適、錢玄同、周作人等;
另外,還聘請了王國維、陳垣、鋼和泰(俄)、伊鳳閣(俄)、陳寅恪、柯劭忞等作為研究所的導師。研究方向則集中在考古、歌謠、風俗調查、方言調查、明清檔案整理等若干很有發(fā)展前途的新學科。此后,北大乃至整個中國的研究生教育,逐漸走上了正軌。

  可是,由于連續(xù)不斷的內戰(zhàn)外戰(zhàn),加上解放后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等緣故,中國建立完整的學位制度,獨立培養(yǎng)學士、碩士、博士,如此宏圖大業(yè),遲至1983年才真正得到落實。此前,各著名大學多辦有研究所,也培養(yǎng)了很多優(yōu)秀人才,但始終沒有正式授予碩士或博士學位。建立完整的學位制度,既體現(xiàn)了中國的教育及學術實力,也是為了跟國際學界接軌。最近幾年,隨著高校大量擴招,研究生教育也急速膨脹,單2005年全國就招收了各類研究生37萬人,F(xiàn)在的中國,高等教育規(guī)模世界第一,連博士生總數(shù)也都“天下無敵”。教授們因而變得手忙腳亂,研究生課程也大都由討論班改成了演講課。

  這就回到了老北大對于研究生教育的設計。什么叫“德、美兩國大學之Seminar”?簡單地說,就是討論課,師生在一起坐而論道;
而不是演講課,任憑教授一個人唱獨角戲。演講課上,教授妙語連珠,揮汗如雨,博得滿堂掌聲;
學生不必怎么動腦筋,只是一個旁觀者,閉著眼睛也能過關。討論課則不一樣,學生是課堂的主體,必須在教授的指揮、引導下,圍繞相關論題,閱讀文獻,搜集資料,參與辯難,并最終完成研究報告。一個關注知識的傳播,一個注重研究能力的培養(yǎng),后者無疑更適應于研究生教學?稍诤芏啻髮W里,教務部門擔心老師們偷懶,要求教師一定要站在講臺上,對著幾十乃至上百名博士生碩士生,哇啦哇啦地講滿兩個小時。似乎只有這樣,才是認真負責。如此規(guī)章制度,把博士生當中學生教,把大學教授當公司職員管,效果很不好。

  在北大,由于實行比較徹底的學分制,學生可以自由選課,加上好多慕名而來的其他大學的教師及研究生,著名教授為研究生開設的專題課,往往變成了系列演講。對此,我深感不安。我在好些國外大學講過課,沒像在北大這么風光的。教授是風光了,講到得意處,掌聲雷動。可我知道,這對學生的培養(yǎng)很不利。想改變這個狀態(tài),很難。不說別的,教室就設計成這個樣子,椅子是固定的,你只能站在凸起的講臺上演講,無法坐下來跟學生一起討論。我不只一次說過,北大要想成為一流大學,先從一件小事做起,那就是徹底改變后勤部門決定教學方式的陳規(guī)。呼吁了好些年,最近才得到校方的允諾,在新建的教學樓里,預留眾多可以上Seminar的小教室。

  這種以學生為主體的課程設計,對聽講者來說,壓力大大增加。以我的觀察,現(xiàn)在中國的研究生培養(yǎng),普遍要求很不嚴格。單以閱讀量來衡量,比在美國念書要輕松得多。我們也開參考書目,但沒他們多,而且不抽查,看不看都無所謂。在國外大學上Seminar,不可能只帶耳朵,或者睡眼惺忪。你必須課前閱讀指定書目,上課時積極參與討論,學會傾聽與爭辯,并借此養(yǎng)成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些技能,你要是只聽大牌教授演講,是學不到的。我不太相信“快樂教育”之類的說法——幼兒園可以,大學不行。并非“不打不成器”,而是承認教育本身帶有某種強制性,哪些課必修,哪些知識非掌握不可,繞不過去的時候,你就必須直面“慘淡的人生”以及這些一時看來“枯燥乏味”的課程。提倡給學生“自主性”,是指選擇課程的權利,而不是隨意缺課,或在同學發(fā)言時沉入夢鄉(xiāng)。

  最近十幾年,類似的討論課,我試驗過好多次,效果都很好——盡管因轉移教室,不太符合學校的要求?紤]到北大的特殊情況,我只好妥協(xié),一學期演講式的大課,一學期討論班的小課?唇裉爝@個樣子,原先設想的討論課,十有八九又要泡湯了。

  

  三、作為訓練的“學術史”

  

  從1991年發(fā)表《學術史研究隨想》,并在北大中文系嘗試開設學術史方面的課程,十幾年來,我始終強調:這一課程的設置,主要目的不是訓練學術史研究方面的專家,而是培養(yǎng)學生們的眼光與趣味。換句話說,是一種自我訓練。

  2000年春,在“中國文學研究百年”專題課的“開場白”中,我特別談到借助學術史研究,培養(yǎng)一種境界與情懷。這需要潛移默化,而不可能現(xiàn)炒現(xiàn)賣。之所以再三強調學術史研究不僅是一個課題,而且更是一種極好的情感、心志以及學養(yǎng)的自我訓練,原因就在這里。那次開場白,后來整理成《反思“文學史”》,發(fā)表在2000年3月22日《中華讀書報》。文章中,專門談及俢習學術史課程可能產(chǎn)生的副作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就是造就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隨意指點江山,如入無人之境。把讀書做學問看得太容易,把前輩和同行設想得太愚蠢,這種心態(tài)很可怕。所以,我不主張專門從事學術史研究,而是希望諸位術業(yè)有專攻,而后才將學術史作為研究課題或自我訓練的途徑。

  今年夏天,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召開的“‘當代學術史’學科建設研討會”上,我做了專題發(fā)言,再次談及這個問題,提醒大家注意學術史研究的“副作用”:“我不只一次說過,與其把學術史研究作為一個課題,還不如將其作為一種自我訓練。在我看來,沒有受過相關專業(yè)訓練的學生,不適合談論學科史。還沒入門,只是記得許多學術史上的掌故,或者幾條僵硬的治學經(jīng)驗,就開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誰是一流,誰是二流,誰誰誰不入流——那樣不好。你不是這一行的專家,沒有受過很好的專業(yè)訓練,憑什么如此下判斷?學多了此類激動人心但不著邊際的‘空論’,很危險!保▍⒁姟丁爱敶鷮W術”能否成“史”》,《云夢學刊》2005年第4期)

  今天,我還是要“老調重談”;
不過,這回不再說理,而是轉述一個有趣的學界掌故。據(jù)劉國鈞先生稱,章太炎曾講過,晚清著名學者譚獻有個兒子,才十來歲,并沒讀過多少書,可開口就談《漢書•藝文志》九流十家,非常空疏,極不可。▍⒁姵陶聽N等《老學者的心聲——程千帆先生訪談錄》,《程千帆沈祖棻學記》,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評隲各路英雄好漢,要有自己的學問根基,那樣,才可能體會深切,抑揚得當。不然的話,只顧自己說得痛快,缺乏陳寅恪所說的“了解之同情”,對學術推進沒有任何意義。北京人罵人,冷冷的,但很損:“你以為你是誰!本瓦@個意思。

  從這學期起,我受中文系委托,每年為全系博士生講一個學分的必修課“學術規(guī)范與研究方法”。生怕講成另一門政治課,于是,摒棄高高在上的教訓,改為平等的對話與交流,而且,希望兼及高遠的境界與具體的學識。在座諸位,若是博士生一二年級,可以將這兩門課結合起來,互相參照。

  

  四、什么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

  

  談“學術規(guī)范與研究方法”,最容易碰到的挑戰(zhàn)是,什么叫“學術”?哪來的“方法”?談學問,有大有小,可虛可實,往往是見仁見智,很難一言以蔽之;
至于不同學科的研究方法,確實有很大差異。你只管唐代詩歌,別的一概排斥,那眼界未免太狹窄了。你讀錢穆的《中國史學名著》,那是給博士班學生講課的記錄,其中再三強調,做學問不能只顧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赡阋膊荒懿豢紤]數(shù)學研究與詩學研究的差異,認定只要是學問,就一定具有共通性,可以一鍋端,那又太宏觀了。在我看來,談學問,規(guī)模及眼界大小適中者,是將“人文學”作為一個整體來考量。單就思路、趣味、方法等而言,人文學中不同學科,確實具有某種共通性。當然,這并不排斥你借鑒社會學的方法或者經(jīng)濟史的眼光。

  之所以這么提出問題,那是因為,此前學界有過關于“什么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論爭。1996年底,《中華讀書報》刊登劉夢溪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要略》,文章分兩期刊載,整整四大版,煌煌六萬言。實際上,這是河北教育出版社“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叢書”的總序。文章本身寫得不錯,可作為“總序”,每冊書前都來那么六萬字,未免浪費紙張。李慎之先生實在看不下去——不是因為紙張,而是因為學問路數(shù)不同——于是在《開放時代》1998年10月號上發(fā)表了《什么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李先生視野開闊,首先論證中國學術在歷史上有過三次高潮:第一次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即世界各大文明幾乎同時發(fā)軔的軸心時期;
第二次是佛教傳入中國以后,經(jīng)千年而形成宋明理學;
第三次是十九世紀末西學傳入中國,除引入許多中國從來沒有的新學科外,也使中國傳統(tǒng)學術面目一新。中國學術發(fā)展三階段,這沒問題,學界大都認可;
分歧在于,李先生認為,只有融入了西方的“民主”與“科學”的學問,才能列為“現(xiàn)代學術”。按照這個標準來衡量,劉先生選編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以及他為此而撰寫的“總序”——《中國現(xiàn)代學術要略》,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沒有認真區(qū)分傳統(tǒng)學術與現(xiàn)代學術,收入了許多不夠格的作家作品,而忽略了另外一些重要的作家作品。李先生的指責,有些主意很好,只是懸的過高,一下子做不到,比如,為何不收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著作,難道《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國植物圖志》那樣的大書不算學問?有些則是叢書體例所限,任何書籍都不可能無限擴張,比如,你既然選了趙元任,為何不選第一個寫《中國音韻學》的瑞典人高本漢,難道中國學術能夠完全無視世界學術發(fā)展大勢?還有些則是對“學問”理解不同,趣味因而相差甚遠。比如,李先生稱馬一浮了無新意,錢基博也太老舊了,應該選的是譚嗣同、孫中山、陳獨秀;
至于談魯迅,與其選《中國小說史略》,還不如選《阿Q正傳》——所有這些,都明顯是基于思想史而非學術史的立場。要說對中國人精神生活影響大,《阿Q正傳》當然遠遠超過《中國小說史略》;
可要是真的將前者收入《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那也是笑話。不過,李先生的最后結論:此乃“現(xiàn)代國學大師叢書”,而非“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倒是點出了這套大書的優(yōu)長與缺失。

  李先生的提醒很重要,世人之談論“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常一轉眼就變成了“國學”,這是個很大的誤解。為什么會這樣,談論“學問”時,往往“國學”優(yōu)先?我在解讀作為神話的“清華國學院”時,曾涉及這個問題。上世紀二十年代,中國大學紛紛創(chuàng)辦研究院,入手處都是“國學”;
這里既有內在需求,也有外在制約:“稍做清理,不難發(fā)現(xiàn),研究院的主旨是:第一,謀求學術獨立;
第二,鑄造中國的國魂;
第三,使用科學的方法;
第四,研究的對象是作為中國文化整體的‘國學’,而不是西方學科體系中的文學、歷史、哲學;
第五,經(jīng)費所限,只能先辦國學。所有這些策略選擇,不僅是清華校長的個人趣味,也是當時整個中國高等教育的現(xiàn)狀所決定的!绻f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動力是‘輸入學理’,那么,1919年以后,以胡適為代表的部分新文化人,開始轉向‘整理國故’?梢赃@么說,二十年代中期,如何‘整理國故’,是各大學文科教授普遍關注的焦點,也是重要的學術轉向。這個思潮對現(xiàn)代中國的教育及學術轉型,起了很大的作用。”(參見《大師的意義以及弟子的位置——解讀作為神話的“清華國學院”》,《現(xiàn)代中國》第六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12月)。實際上,“國學”只是一個特定的學術領域,根本涵蓋不了現(xiàn)代中國學術;
只不過世人說慣了,懶得去仔細分梳。

  這門課所討論的“現(xiàn)代中國學術”,也是大而化之,經(jīng)不起李先生的仔細推敲。不包含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國學”,而是現(xiàn)代中國的“人文學”。而且,還得再縮小,我所討論的,基本上只限于與現(xiàn)代中國學術范式的建立相關的人事以及著述。

  自從余英時先生借用庫恩(Thomas S. Kuhn)的科學革命理論,解釋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在中國近代史學革命上的中心意義(參見《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第1921頁、7791頁,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84年), 關于學術轉型或范式更新的言說,便頗為流行。討論學術范式的更新,鎖定在戊戌與五四兩代學人,這種論述策略,除了強調兩代人的“共謀”外,還必須解釋上下限的設定。相對來說,上限好定,下限則見仁見智。在我看來,1927年以后的中國學界,新的學術范式已經(jīng)確立,基本學科及重要命題已經(jīng)勘定,本世紀影響深遠的眾多大學者也已登場。如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羅振玉、王國維、嚴復、劉師培、蔡元培、黃侃、吳梅、魯迅、胡適、陳寅恪、趙元任、梁漱溟、歐陽竟無、馬一浮、柳詒徵、陳垣、熊十力、鄭振鐸、俞平伯、錢穆等,或開始撰寫、或已經(jīng)完成其代表作;
湯用彤、馮友蘭、金岳霖、張君勱等也已學成歸來,并在大學傳道授業(yè)。本世紀中國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另當別論)的大學者,尚未露面的當然還有,但畢竟數(shù)量不是太多。另一方面,隨著輿論一律、黨化教育的推行,晚清開創(chuàng)的眾聲喧嘩、思想多元的局面也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立場堅定、旗幟鮮明的黨派與主義之爭,20世紀中國學術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這個問題,我在北大版《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的“導言”中,有專門的論述)。具體討論的文章,有遲至六、七十年代才發(fā)表的,但“問題意識”早就存在,可以說是新文化運動遙遠的回聲。

  當然,談論現(xiàn)代中國學術,本不該回避“反右”或“文革”,其中的深刻教訓,值得我們認真反省。但是,一方面學力所限,目前沒有專門研究;
另一方面擔心,引入“反右”或“文革”,很容易滑向政治史,反而模糊了論述的焦點。

  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么不評述最近二十年的中國學界,是不是真的認為“一代不如一代”?在我看來,學術史研究,需要拉開一段距離。如今流行當場拍板,以顯示眼光與魄力。評選“全國優(yōu)秀博士論文”,要求第二年就做結論;
很可能還沒正式出版呢,哪來偉大的“貢獻”以及深遠的“影響”?應該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才能比較準確地判斷某部著作或某個觀點的價值。啟功先生去世時,傳媒曾大肆宣傳:“大師時代已經(jīng)結束!蔽业角迦A演講,也有學生問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很不客氣:學問類型不同,沒必要妄自菲薄。再說,我們這一代做不到的,怎么能斷言下一代也做不到?

  

  五、學術文章的經(jīng)營

  

  依我的淺見,“學術文”的研習與追摹,應該作為中文系的必修課,而且是重中之重。因為,中文系畢業(yè)生的看家本領,不外乎閱讀與寫作。前面已經(jīng)說了,所謂的“寫作課”,不該局限于文學性的詩文小說戲曲,更應包括一般作為學問來看待的“學術文”。借用章學誠的說法:“夫史所載者,事也;
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文史通義•史德》)我略為發(fā)揮,不僅“良史”,所有治人文學的,大概都應該工于文。

  學問千差萬別,文章更無一定之規(guī)。“學術文”的標準,到底該如何確立?唐人劉知幾講,治史學的,應具備三本領:才、學、識。清人章學誠又添加了一項“史德”。史才、史學、史識、史德,四者該如何搭配,歷來各家說法不一。我想補充兩點:第一,選題及研究中“壓在紙背的心情”;
第二,寫作時貫穿全篇的文氣。

  這么說,還是嫌過于籠統(tǒng),不妨舉兩個例子,讓大家更容易明白。

  1960年5月,錢穆給時正負笈哈佛的得意門生余英時寫信,暢談“鄙意論學文字極宜著意修飾”,信中,對章太炎大加褒獎,對學術路數(shù)截然不同的胡適,也頗多好評(參見《錢賓四先生論學書簡》,見余英時著《猶記風吹水上鱗——錢穆與現(xiàn)代中國學術》之“附錄”,臺北:三民書局,1991年)。就從這兩個人的述學文字說起。

  1909年,針對上海有人“定近世文人筆語為五十家”,將章太炎與譚嗣同、黃遵憲、王闿運、康有為等一并列入,章大為不滿,在《與鄧實書》中,除逐一褒貶譚、黃、王、康的學問與文章外,更直截了當?shù)乇硎隽俗约业奈恼吕硐耄喊l(fā)表在《民報》上并廣獲好評的“論事數(shù)首”,不值得推崇,因其淺露粗俗,“無當于文苑”;
反而是那些詰屈聱牙、深奧隱晦的學術著作如《訄書》等,“博而有約,文不奄質”,方才真正當?shù)闷稹拔恼隆倍。照章氏的說法,自家所撰“文實閎雅”的,除了《訄書》,還有篋中所藏的數(shù)十首。這數(shù)十首,應該就是第二年結集出版的《國故論衡》。

  將自家“著述”作為“文章”來看待,那是因為,章太炎對什么是好文章,有自己的獨特理解。太炎先生之論文,既反感流俗推崇先秦文章或唐宋八大家,也不認同所謂駢文正宗,而是強調六朝確有好文章,但并非世代傳誦的任、沈或徐、庾,而是此前不以文名的王弼、裴頠、范縝等(《國故論衡•論式》)。如此立說,整個顛覆了傳統(tǒng)學界對于“八代之文”的想像。章氏這一驚世駭俗的高論,乃長期醞釀,且淵源有自。在章氏看來,文章的好壞,關鍵在于“必先豫之以學”。深深吸引太炎先生的,首先是六朝學術(或曰“魏晉玄理”),而后才是六朝文章(或曰“魏晉玄文”)。太炎先生一反舊說,高度評價魏晉玄言,稱六朝人學問好,人品好,性情好,文章自然也好——如此褒揚六朝,非往日汲汲于捍衛(wèi)駢文者所能想像。直到晚年講學蘇州,太炎先生仍堅持其對于魏晉六朝文的獨特發(fā)現(xiàn)。而這一發(fā)現(xiàn),經(jīng)由周氏兄弟的引申與轉化,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散文的一大景觀(參見拙著《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第八章《現(xiàn)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再說胡適的文章。陳源在《新文學運動以來的十部著作》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首先推舉的是《胡適文存》,而不是常人特別贊許的《嘗試集》或《中國哲學史大綱》,理由是,“明白清楚”構成了“他的說理考據(jù)文字的特長”。陳源甚至說:“《胡適文存》卻不但有許多提倡新文學的文字,將來在中國文學史里永遠有一個位置,他的《水滸傳考證》《紅樓夢考證》也實在是絕無僅有的著述!敝劣谥熳郧,在為青年人撰寫的《<胡適文選>指導大概》中,也專門指出:“他的散文,特別是長篇議論文,自成一種風格,成就遠在他的白話詩之上!痹谥熳郧蹇磥,胡適的論文,采用的是“標準白話”,且講究情感、對稱、嚴詞、排語、比喻、條理;
“他那些長篇議論文在發(fā)展和組織方面,受梁啟超先生等的‘新文體’的影響極大,而‘筆鋒常帶情感’,更和梁先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里討論白話文學的成功,舉的卻是胡適的長篇論文,表面上有點錯位,實則大有見地。

  不管是章太炎的《國故論衡》,還是胡適的《水滸傳考證》,都是學術史上不可多得的名著——既有學術貢獻,也可作為文章欣賞。之所以強調這一點,是有感于現(xiàn)在的學者——包括在學的研究生,也包括已經(jīng)成名的教授——大都不講究“學術文”的寫作;蛏袒顒兾鞣阶g本,或照貓畫虎師長文章,這不是好現(xiàn)象。也有人擅長想像虛構、敘事抒情,會寫精致的新詩或血雨腥風的武俠小說,就是對學術論文沒感覺,你說怎么辦?有想法,能提問,思維活躍,掌握的史料也很豐富,可就是寫不出好論文,可惜了。

  發(fā)給大家的“閱讀文選”,既是歷史文獻,也是學術文章;
其中好些可以作為范文來追摹。希望大家閱讀時,兼及“學問”和“文章”兩個不同的維度。總共挑了十五人,每人就選三篇,仔細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每講都有側重點;
而且,合起來,大致顯示我所理解的“現(xiàn)代中國學術”的發(fā)展脈絡。有心人單憑這個選目,就能猜到我講課的思路;
當然,還有可能存在的缺失。日后增加評述部分,做成“現(xiàn)代中國學術讀本”,相信更有利于初學者。

  

  附記:

  本課程最后因聽眾過多,加上教室座位固定,無法展開深入的討論,不得已改成以講授為主。課程結束后,要求修課的學生選擇相關課題,各自獨立完成一專業(yè)論文,F(xiàn)選擇其中較有特點的若干篇,奉獻給學界朋友。將“開場白”、“閱讀文選”以及學生作業(yè)匯為一編,希望能借此顯示該課程的大致輪廓。

  

  附錄 “現(xiàn)代中國學術”課程閱讀文選(2006年春,北大三教)

  章太炎(1869-1936)

  《國故論衡•原學》(《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

  《五朝學》(《章太炎全集》第四卷,上海人民出版社)

  《救學弊論》(《章太炎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

  梁啟超(1873-1929)

  《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

  《新史學•中國之舊史學》(《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

  《清代學術概論•二》(《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復旦大學出版社)

  王國維(1877-1927)

  《論近年之學術界》(《靜庵文集》)

  《國學叢刊序》(《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北岳文藝)

  《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靜庵文集續(xù)編》)

  劉師培(1884-1919)

  《論近世文學之變遷》(《劉師培論學論政》,復旦大學出版社)

  《清儒得失論》(《劉師培論學論政》,復旦大學出版社)

  《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緒論》(《中古文學論著三種》,遼寧教育出版社)

  蔡元培(1868-1940)

  《就任北京大學校長之演說》(《蔡元培全集》第三卷,中華書局)

  《致<公言報>函并答林琴南函》(《蔡元培全集》第三卷,中華書局)

  《我在北京大學的經(jīng)歷》(《蔡元培全集》第六卷,中華書局)

  胡適(1891-1962)

  《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導言》(商務印書館影印本)

  《<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胡適文存二集》)

  《古史討論的讀后感》(《胡適文存二集》,或北大版《胡適文集》,或安徽教育版《胡適全集》)

  魯迅(1881-1936)

  《中國小說史略•清末之譴責小說》(《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全集》第三卷)

  《<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六卷)

  顧頡剛(1893-1980)

  《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古史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

  《孟姜女故事的轉變》(《孟姜女故事研究集》1-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古史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

  傅斯年(1896-1950)

  《歷史語言研究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

  《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敘語》(《傅斯年全集》第二卷,湖南教育出版社)

  《史學方法導論•史料論略》(《傅斯年全集》第二卷,湖南教育出版社)

  陳寅。1890-1969)

  《王靜安先生遺書序》(《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

  《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

  錢穆(1895-1990)

  《國史大綱•引論》(商務印書館影印本)

  《太炎論學述》(《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

  《論學書簡致余英時》(臺北三民書局《猶記風吹水上鱗》,或上海遠東出版社《錢穆與中國文化》)

  郭沫若(1892-1978)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人民出版社)

  《十批判書•后記》(《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二卷,人民出版社)

  《李白與杜甫•李白與杜甫在詩歌上的交往》(《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四卷,人民出版社)

  鄭振鐸(1898-1958)

  《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中國文學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

  《中國小說的分類及其演化的趨勢》(《鄭振鐸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例言》(人民文學出版社)

  聞一多(1899-1946)

  《歌與詩》(《聞一多全集》第一卷,三聯(lián)書店)

  《宮體詩的自贖》(《聞一多全集》第三卷,三聯(lián)書店)

  《文學的歷史動向》(《聞一多全集》第一卷,三聯(lián)書店)

  宗白華(1897-1986)

  《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

  《論<世說新語>與晉人之美》(《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

  《美學的散步》(《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

  

 。ā对茐魧W刊》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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