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讀書一年間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在臺灣、香港、北京和上海之間穿梭來往,這一年身心俱疲,也少讀了很多書,因此,當《中華讀書報》要我寫這篇類似年終盤點式的文稿時,自己就覺得很沒有底氣。好在我有看書記錄的習慣,翻開日記,也能夠子丑寅卯地說出這一年讀的書,只是覺得開列書單記流水賬,似乎很沒有意思。
不消說,專業(yè)的閱讀總是占據(jù)了我最多的時間,不過,正如有人說的,職業(yè)球員享受不到業(yè)余運動的愉快,當閱讀完完全全成為職業(yè),這閱讀幾乎是一種智力考校,就像學生,知識學習遭遇考官檢驗,就成為針尖麥芒的彼此算計,在這種“智斗”里面哪里還有什么樂趣?在這一年,至少八成讀書時間,我是在各處看文獻,不過,披沙揀金的搜索有時很苦,有時也樂,如果看到一兩則有趣又有用的資料,也能高興上好一陣。比如當我讀《申報》時,看到1900年8月25日《江西萍鄉(xiāng)縣顧大令家相課士略說(下)》說“古埃及古碑與古篆籀相似,可見中國聲教曾及非洲,近日南美洲復掘出華字碑,尤足徵中國早通美洲,而西人目為新出世界,乃一偏之論也”,不覺莞爾,對于現(xiàn)在甚囂塵上的“中國人發(fā)現(xiàn)美洲”說,更有了“同情的理解”;
而在看韓國人編的百冊《燕行錄》時,看到朝鮮人對清代中國的懷疑和偏見,也覺得很有趣,像他們固執(zhí)地相信清朝皇帝祭堂子不是祭天而是祭祀明代鄧將軍,像他們懷著鄙夷對薊州城外祭祀楊貴妃和安祿山的奇怪議論,讀來也覺得有趣,于是,在寫嚴肅的學術(shù)論文外,也寫了幾則隨筆,寫隨筆的心情畢竟比寫論文要輕松和愉快。
為了研究,也讀各種各樣的學術(shù)著作,我的日記中記錄了很多書名,也摘錄了一些內(nèi)容,同樣是中外都有,看上去很雜。也有感覺有趣的時候,比如看到一本《唐人殺しの世界》,說到日本寶歷十四年(1764)朝鮮通信使崔天宗在大阪被殺死的事情,這一事件在日本人的重重記錄、傳說和加工后,被寫成小說和歌舞伎、凈琉璃等劇本反復上演,故事演變成崔天宗與日本游女戀愛生子,回朝鮮后,其甥勾結(jié)崔妻殺害崔氏,并以崔天宗之名頂替為官,出使日本,被鈴木傳藏即崔氏之遺腹子在大阪殺死。據(jù)日本學者池內(nèi)敏說,這個故事和講鄭成功的《國性爺合戰(zhàn)》一樣,之所以會受到日本人的喜歡,是因為報仇雪恨的主角,母親都是日本人。這是想像的偏見,但是這種偏見的想像,不是更令人深思嗎?的確,讀學術(shù)著作的時候更多的是沉思。比如讀余英時論胡適,就想到現(xiàn)在的“國學熱”,國學究竟是“國故學”還是“國粹學”?這很要分別,胡適在《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里面說,國故學是研究中國文化和歷史的學問,因為是“研究”,便不是捍衛(wèi)或固守,所以,胡適覺得要一方面“整理國故”,一方面“輸入新知”?墒牵皣鈱W”卻是有立場的,它先設定了傳統(tǒng)是獨特的,而獨特的是需要捍衛(wèi)的,而且儒家是中心的,這不是學院和學者的立場。
與職業(yè)研究無關(guān)的書,讀得越來越少了,這很讓我悲哀,其實,讀書是自己的事情,清茗側(cè)臥讀閑書,和書中的人隔著時空交談,永遠是雅事和樂事,可是現(xiàn)代社會把人都逼“急”了,在這個就像長程馬拉松比賽式的社會變化中,因為害怕落后而導致的心理壓力,把所有的人都逼得氣喘吁吁地拼老命,跑在前面的人緊張,回頭生怕別人趕上,跑在后面的人焦慮,跌跌爬爬向前奔,前前后后拉開的距離,又讓人心理失衡而怨懟,在這個“為物所役”的時代,人哪有時間看什么“無用”的書!清點日記,只是在年初仔細地看了《石璋如先生訪問記錄》,為了撰寫評論,仔細拜讀了何兆武先生的《上學記》,在三四月間翻過查建英編的《八十年代訪談錄》,在五六月間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十冊《吳宓日記續(xù)編》,原本在書中密密麻麻地夾了幾百張簽條,可是,到了現(xiàn)在也沒有把承諾的書評寫出來。
時代變化太快,人被拋擲在這種時間加速的潮流中,現(xiàn)代也罷,后現(xiàn)代也罷,都是以快速為追求的,新鮮、進步、發(fā)達、變化,一切在無休止的喧嘩和跳蕩之中,我曾經(jīng)說過,現(xiàn)在是流言多于知識,花絮多于思想的時代,眼花繚亂的世界把欲望刺激到最大值,讀書所需要的那種閑適、深思和沉潛,大概是很不合時宜的。我常常想,讀書最認真的時代,是“抄書時代”,需要一字一字地抄寫,不得不仔細校閱;
到了“印刷”時代,很多書來得容易,就不必認真讀了,只要有錢就可以“坐擁書城”;
而如今呢?當很多書都上了網(wǎng),只要一按鍵盤就可以“收入囊中”,那些擁有若干光碟的人,感覺就仿佛“腹中有書五車矣”,那么,還有人會認真地手捧紙卷,一字一字地讀書嗎?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