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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彌:猛虎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一

  

  劉家母女乍看上去像一對姐妹,一樣高的身材,一樣的短發(fā),笑起來左邊的嘴角上都有一個米粒大小的酒窩。兩個人真像一只籠子里蒸出來的兩只饅頭,只是母親略瘦一些,膚色也略黃。

  熟悉她們的人說,兩個人的差別其實還是很大的。母親妖繞,女兒嬌憨。女兒成天“吱吱喳喳”地說話,熱鬧得象一只小喜鵲。母親卻不愛說話,她喜歡用眼睛瞄啊瞄的,瞄準一個目標,嘴角一動,那米粒馬上現(xiàn)出來了。

  目標基本上都是男人——熟悉的男人,彼此間有一點點曖昧的好感。不多,就一點點,不會有任何多余的事情發(fā)生。

  母親的體態(tài)也會說話,她走起路來肩膀不動,用腰肢帶著臀部扭,臀部扭得像水波一樣,經常有男人在她的身后眼巴巴地瞧……瞧著瞧著,弄不好就被自已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耳光打上去,連打帶罵:“做什么?想動人家腦筋?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人。人家是良家婦女!

  對于男女關系的處理,這世上大致分為三種人:一種是只說不做的,一種是只做不說的,還有一種是又說又做的。母親是第一種,就是說,她看上去是個蕩婦,其實什么也沒做。至于為什么她喜歡做出這樣那樣的姿態(tài),純屬個人愛好。

  這條街上,有一個老單身漢,對母親入了迷,常常跟在她后面。母親不和他說話,也不害怕。有一次,老單身漢跟在她后面,不知為什么,突然對他目前的生活絕了望,一頭撞到墻上,撞得頭破血流。眾人發(fā)一聲喊,圍上前去。母親裊裊婷婷地轉身看一眼,不動聲色地又轉回去,仿佛全然與她無關。

  老單身漢從此就搬走了。

  所以,盡管母親有著這樣的個人愛好,這條街上的女人,內心對她并不厭惡。因為她們看見,母親一到家里就里里外外地做家務,是丈夫和女兒的貼心保姆。不出家門的時候,她也是逢頭垢面,筋疲力盡,和她們沒有兩樣。

  母親叫崔家媚。女兒叫劉海香。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母親崔家媚是個良家婦女。但是她的丈夫卻對她說:“家媚……有合適的人,你找一個去!

  母親不說話,只顧做自己的事情。

  丈夫有點心驚膽戰(zhàn)了,問:“我已經這樣了,我還能怎樣呢?”

  母親說:“對我好!

  丈夫暗地里嘆了一口氣,想:好,好這個字是太大了。

  丈夫害怕妻子,一般來說,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另一種是丈夫力不從心。崔家媚的丈夫是后一種:他有病。

  崔家媚多少豐潤生動,她的強悍是藏在安靜里頭的,難怪丈夫害怕她。丈夫讓她到外面找一個合適的男人,也是真心的話。

  丈夫是個中學語文教員,長年病休在家。他是個江南才子,才子喜歡漂亮女人,他當然喜歡他漂亮的老婆。不過,他更喜歡女兒的性格。如果讓他造一個完美女人,那就是他老婆的風韻加上他女兒的性格。

  女兒劉海香生著一張好臉,卻是傻傻憨憨的。除了愛說話,“吱吱喳喳”地像一只喜鵲外,她還愛吃零食。她需要嘴里常吃著零食,不然的話,她的靈魂便無法安置。

  這兩個特點是母親沒有的,偏偏父親喜歡這些。

  父親認為,一個女人如果喜歡說話喜歡吃零食,那么就說明這個女人是沒有城府的,所有的男人都不必提防她。父親是江南才子,江南的男人包括才子都不喜歡有城府的復雜的女人,那樣的女人具有土性,而簡單的女人是水性的。水性而略略揚花,是江南男人對女人的審美趣味。明清江南的妓女,提供了這一審美范本。

  劉海香的父親,當然也姓劉,人家都稱他為老劉。病怏怏的老劉,一看見崔家媚,他的心里就忐忑不安,他對她既害怕,又總覺得要提防她什么。他對她已經沒有愛了,因為她一直給予他壓力,而他卻一點壓力也給不了她。他們是不平等的。

  他不喜歡強悍而固執(zhí)的女人。

  女兒劉海香是他的最愛,對女兒,他有著種種可觀的小手段。

  “來,讓爸爸摸摸小腰。”他摸摸女兒的腰,發(fā)出感慨:“拚命地吃,居然吃不胖。這小腰,最多也只有一尺七寸半!

  拍拍膝蓋:“來,坐過來。讓爸爸香香額頭!眲⒑O銊傁催^頭發(fā),劉海有點濕,有點香。做爸爸的親了一下,又親一下。

  他們又笑又鬧的時候,崔家媚忙得走來走去,正眼都不瞧他們,恍若未聞,既不喜,又不憂。到明天,她還一如既往地陪著女兒上街去買衣服,像一塊招牌一樣,走著她那聞名遐邇的步子,好像生活里有許多需要她擺出這種姿勢的理由。

  從外表望不到她的內心。

  劉海香已經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的人,還被父親又摸腰又親額頭。她根本沒有長大,她感興趣的只是哪一種牌子的瓜子好吃。她沒有衛(wèi)生巾的時候,就在衛(wèi)生間里大叫:

  “爸,救命,我衛(wèi)生巾用光啦!

  老劉馬上下樓去給她買。

  洗澡洗到一半,也會叫起來:

  “爸,給我把胸罩和短褲拿來,放在我床上粉紅色的那一套。”

  有時候,她也想到要去交一個男朋友,一想到此,她就說:

  “我要找一個像爸爸那樣的。爸爸是天下最好最漂亮的男人,可惜被媽搞到手了!

  老劉也總是這樣回答:“我家海香誰配得上?我家海香還小呢。”

  他們似乎聽見崔家媚一聲冷笑,但回過頭去看,見她正忙著,一副與他們隔得很遠的樣子。

  

  二

  

  劉海香終于出嫁了。她出嫁的那天,老劉哭得像個女人一樣。劉海香嫁的丈夫叫王小弟,王小弟的伴郎是王小弟的堂弟王小鵬。王小鵬詫異地對王小弟說:“你這老丈人有點娘娘腔吧?你看他哭得像家里死了人似的!蓖跣〉芤豢矗闆r屬實。王小弟再一看,發(fā)現(xiàn)他的丈母娘也有些不對頭,對來客熱心得過了頭,對出嫁的女兒卻不管不問。

  新婚之夜,喝得醉熏熏的王小弟決定給劉海香一個下馬威。

  “劉海香!彼檬种更c著劉海香嬌嫩的額頭,“你真的姓劉嗎?”

  劉海香雞啄米似地直點頭:“真的真的!

  “這么說,你爸爸是你的親爸爸?”

  劉海香緊張的情緒放松下來,嬌笑了一聲,說:“當然是我的親爸爸!

  王小弟繼續(xù)推理:“親爸爸是不可能強奸親女兒的。你說對不對?你說對,好極了。那么你的媽媽是你的親媽媽嗎?”

  劉海香猶豫地說:“是、是的……是的。人家都說我們長得像……像一只籠子蒸出來的兩只饅頭!

  王小弟覺得應該結束談話了,今天他是新郎,作為新郎,他要向新娘講點別的什么。但是他意猶未盡,于是他又說:“我看你的媽對你就象后媽一樣。她這種樣子,你以后少回娘家!

  劉海香說:“王小弟,我看你就像我的后媽一樣!

  

  三

  

  劉海香出嫁了,家中就老劉和崔家媚兩個人了。兩個人,一個病人,像一張枯干的樹葉;
一個女人,像一條豐沛的暗流涌動的河流。樹葉老呆在陽臺上默默地朝樓下面看,河流每天都打掃衛(wèi)生,清理掉女兒留下來的一些雜物。她是不是想最大限度地清除掉女兒的氣息,連她自已也不能確定。

   忙碌了幾天,家里像是大了一些,她又去買了兩盆茉莉花放在家里。老劉聞不到茉莉散發(fā)出來的香味,還是說:“我不行了。我預感到離徹底不行只有個把月了。家媚,你到外面去找一個吧。我保證不吃醋!贝藜颐恼f:“我是個良家婦女,我不會干那些勾勾搭搭的事……再說,你不吃醋,我干那些事有什么意思呢?”老劉想了一想,覺得應該說得有點趣味,就說:“我希望你幸福。但是,一旦你真有人了,我還是要吃醋的,你信不信?不信的話,你可以去試一試嘛。我保證吃醋!贝藜颐牡难劬t了一紅,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一些:“我們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是知道我的為人的!崩蟿Ⅲ@奇地看到,崔家媚的眼睛在說這句話之前就不紅了,她恢復正常的速度令人驚嘆,F(xiàn)在,她的眼神波瀾不驚,眼皮上清清白白。老劉懷疑剛才是不是看錯了。

  女兒一走,老劉覺得有些不習慣。準確地說,是與崔家媚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不習慣。他能和崔家媚在一只枕頭上睡覺,用一只湯勺子舀湯喝,就是不能和崔家媚呆在一間屋子里,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他就感覺難受。所以,他盡可能地呆在陽臺上,朝樓下面張望。有時候他看見長得像女兒的女孩子,在樓下面青春活潑地走動著,他忽然地就會淌出眼淚。眼淚淌在臉上,他屏住氣悄悄地擦去。

  崔家媚自從女兒出嫁后,一天到晚嘴里不停地說話。她說:“老劉,我們什么時候旅游去。近一點,到杭州去。我穿上那件紫紅色連衣裙。我還有一雙紫紅的皮鞋和裙子相配!

  老劉想,我跟你不相配。我穿什么衣服?你光想著你自已,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崔家媚又說:“老劉,我們去拍一套結婚紀念照。一樓的林阿姨跟她的老頭子也去拍了,林阿姨拍得像三十幾歲的人,又年輕又漂亮。”

  老劉決定不再把話悶在肚子里,他說:“那林阿姨的老頭子拍得怎么樣?我看不會好的。”

  崔家媚沉默了一刻,決定把話朝另一個方向引:“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今天晚上我們到路口的飯店吃晚飯。”

  老劉說:“我不去。飯店里的飯菜油膩,我不愛吃。我吃了要倒胃口。我本來就有病,你想害死我呀?”

  “晚上我不想燒飯,你不去的話,家里沒飯吃。你餓死吧!

  “我寧愿餓死!崩蟿⒄f了這句話以后,連忙跑到陽臺上,坐到他那把老藤椅上。還好,崔家媚沒有跟過來繼續(xù)勸導他。他聽見女人“悉悉”地穿了什么衣服,把大門關上走了。他拍著心口,長吐了一口氣。他是怕女人的,有各種理由。他的女人健旺得可怕,他希望女人把他晾在一邊不要多管,那怕她在外面找男人,一個也好,兩個也好……但是他恰恰不能如愿。女人要做賢妻良母,講到外面去,誰也不會說她是借此與丈夫對抗。

  老劉不知不覺地歪在藤椅上睡著了。睡了一覺,醒過來已是天黑。他拿起電話給女兒打了一個電話,女兒剛在那頭說了一個“喂”字,他就激動得渾身一顫,馬上耳目清涼!肮耘畠,好寶貝。你在做什么呢?”那頭說:“爸爸,我跟王小弟在沙發(fā)上打架。他擰我屁股,我就擰他的臉蛋。他擰我的臉蛋,我就抓他的褲襠!崩蟿⒁粋勁地說:“好好好。你做得好。只有你過得好,我就高興了。”那頭又說:“爸爸,我給你唱兩句……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過得比我好……”老劉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由遠而近,馬上打斷女兒:“好聽好聽。乖女兒以后再給你爸爸唱吧。你跟王小弟好好打架,把他打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彼趧⒑O恪翱┛眿尚χ袛R下電話,而后聽見腳步聲朝樓上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給自已弄泡飯吃,他喜歡女兒,因為女兒像他,心思是淺顯的,F(xiàn)在,他嘴里嚼著飯粒,食不下咽,心里悲哀著。因為他回想起來,他和崔家媚從來沒有像小孩子一樣打打鬧鬧。那么當初他喜歡崔家媚什么呢?他想起來了,當初他喜歡她走路的樣子,路上沒有一個女子像她那樣走路的。他跟在他后面,入迷地看著她的臀部像水波一樣扭動,假裝只是到前面的一個什么地方去。忽然她回頭,嘴角邊上出現(xiàn)一個米粒大小的酒窩,原來她笑了。

  他那時候就不相信她是個老實安穩(wěn)的女人,但是她從來沒有犯過錯……從來沒犯過錯就是老實安穩(wěn)的女人嗎?

  樓梯上再次傳來鞋跟敲地的“篤篤”聲,他聽出來,這次是崔家媚的腳步聲。聽見腳步聲,他忽然有嚎啕大哭的欲望,好不容易抑制住了。他扔掉碗,趕快睡到床上去,從枕頭下面掏出他的詩詞舊作,作獨自陶醉狀。

  崔家媚進里屋來了!鞍パ剑闼?”她說,“我也想睡啦!彼裉炫c平時不一樣,略有興奮,眼珠子不時斜睨一下。老劉發(fā)現(xiàn),她并不對他斜睨。家里的桌子啊床啊什么的,她不時斜睨一下,自已對自已撒撒嬌。

  她把購物袋拎到衛(wèi)生間去,出來時,已經洗好了澡,穿著新買的睡裙,身上灑了香水,盤在腦后的發(fā)髻松下來披在肩上。她的頭發(fā)真多,她的頭發(fā)也很黑?此念^發(fā),就知道她是一個茁壯的女人。

  老劉歪在床上假裝快要睡著了,他從眼角里望出去,看見她端坐在梳妝鏡前,一動不動。他以為她在看自已的面容,悄悄地把頭探過一點去,沒想到四目相對,被她逮了個正著。他悻悻地咳嗽了一聲。

  崔家媚對著鏡子說:“我知道你沒睡!比缓笏妥哌^來坐到床邊了,手里還端了一杯水,“我買了一種藥。你聽話,好好地把藥吃下去。”老劉坐起來問:“你想干什么?我不吃。我吃了也不行!贝藜颐恼f:“誰說你不行?我從來就沒有說你不行。你是裝出來的,你想逼我到外面去找男人。告訴你,我這輩子只想有你一個男人,因為我愛你。”她慢悠悠地把腿放到床上,伸出一條手臂摟住男人的脖子,把嘴唇送到男人的臉上。她噓噓的出氣聲讓老劉想起遙遠的一個夢境:一個孩子獨自在森林里逃命,后面有一頭猛虎窮追不舍。突然猛虎把孩子撲倒在地,就像女人這樣噓噓地吹著氣……算命的告訴孩子的父母,這個夢說,孩子將來要掌重印。

  這孩子長大以后能詩善文,風流成性。沒有掌什么重印,而是當了一名教書匠,F(xiàn)今病著,與他美貌健旺的妻子在床上勾心斗角。

  “我真的不行!彼麩o力地說。

  “不行就吃藥!

  “我不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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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吧。聽話,啊?你吃下去,我們一起讀讀你寫的詩。我那時候就是被你的詩迷住的……我想也沒想,就嫁給了你。你是知道的,本來我要嫁給一個將軍的兒子的,我媽和我奶奶兩個人把我夾在當中,一左一右地罵我……我一點也不知道,會過今天這種生活。但是我不后悔,你只要對我好一點,我心里就感激不盡了。”崔家媚冷靜地把一粒藥丸放進他的嘴里,用水送了下去。

  老劉恐怖地看見,崔家媚也吃了一粒什么藥。

  

  四

  

  過了一些日子,老劉得了中風。

  他有許多病:腦血栓、動脈硬化、心臟病、高血壓……

  一個人能得這么多的病,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老劉得了病以后,家里的氣氛更怪異了。老劉認為,以他的年齡,得一種病就綽綽有余。他之所以得了這么多的病,完全是多年來心情郁悶,家庭生活不愉快所致。崔家媚認為,他完全可以不得這么多的病,之所以得這么多的病,是因為他存心與她過不去。就像他的陽萎,一開始并沒有這個毛病,但是他總是無精打采被動應付,漸漸地就不好了。最后徹底不行。對于女兒劉海香,兩個人也心照不宣:你喜歡,我不喜歡。你不喜歡,我更喜歡。

  老劉中風以后,心情恬靜起來,他覺得自已已不可能被女人利用了。所以,他與崔家媚能平心靜氣地說話解悶兒了。就這樣,兩個人,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梳妝臺邊,和風細雨地交談,完全是一幅夫妻行樂圖。

  崔家媚悠悠地問:“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把我朝絕地里推?你也沒好下場,你一直應付我,所以你自已也完了!彼鋵嵅⒉皇钦娴穆裨估蟿ⅲ粗R子里的自已,像在自說自話。

  老劉接著崔家媚的話茬說:“我確實被動應付,不想干。所以漸漸地不行了,現(xiàn)在徹底不行了。你怎么給我吃藥都不行了。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再試試!

  崔家媚冷冷地說:“你很高興是不是?你高興得太早了,我還活在你面前呢!

  老劉說:“我看你也不比我好過。我?guī)筒涣四愕拿Α!?/p>

  崔家媚對著鏡子輕輕一笑,竟是不置可否。

  白天,崔家媚出去進行她的各種消遣,老劉就一個人呆在家里,慢慢地把自已挪到陽臺上,東瞧西望,或者在老藤椅上睡一小覺,在崔家媚回來之前,他會從陽臺上把自已迅速挪回床上。因為他討厭看見他女人走路的樣子,他在崔家媚走進來之前,會沖著將開的屋門大叫一聲:“騷!

  然后他就閉目裝睡。他把他的鼾聲處理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長長短短,動靜得當,可說是十分完美。即使崔家媚走過來看他,他也一點不含糊地完美下去。他閉著眼睛,一絲不拘地處理他的鼾聲,仿佛看見女人無奈而憤恨的樣子。他心里愉快得要飄起來。

  騷!

  但別人不說崔家媚騷。

  左鄰右舍都很同情她,有幾個不上班的女人看不過她這么寂寞,一商量,從此下午就到她家里打麻將了。

  四個女人一邊打麻將一邊說著互相憐惜的話兒,老劉躺在床上,感覺到自己已死,她們給他守著靈。

  她們真的給他守靈時,也會這樣一邊打著麻將一邊說著話吧?

  老劉仿佛看見自已的靈魂從喉嚨里擠出來,飄到天花板上,像一只大水母一樣從天花板上飄至客廳。那些女人面目模糊,她們說話的聲音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她們經常把頭靠得很近,看起來快要粘到一起合為一體了。突然她們站起來,老劉的靈魂一驚,水母連滾帶爬地從天花板上落回老劉的身上。

  “她們走了?”老劉問走進房里的崔家媚,“我剛才睡著了?晌宜诉聽見你們說了些什么話?她們對你說,你真不容易啊!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你打點,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半癱子!

  崔家媚說:“你記錯了,這些話是昨天說的。她們今天說,你跟一個半癱子活到那一天才是盡頭。明天她們又會說別的話……你知道的,她們會說些什么!

  老劉想了一想,突然咧開嘴放聲大哭。他一直想這么大哭,想得都快要發(fā)瘋了,想了多少年,終于哭出來了。他哭了幾聲,滿臉是淚的,又大笑了。

  痛哭真好!

  就在這一天的夜里,老劉發(fā)病了。他向空中舞著雙手,喉嚨里發(fā)出“呃呃”的聲音,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樣子!八帲,藥!彼B叫三聲,崔家媚聞聲坐起來拉開了燈,伸手就到床邊的抽屜里掏出了藥瓶。老劉此時非?謶,需要呼喚一些什么。于是他直著喉嚨叫:“海香,海香……”海香這個名字伴著一股嘶嘶的聲音冒出來,像迸裂的水管里噴出的爛樹葉子。崔家媚問:“你說什么?”老劉艱難地向她斜過一只眼睛,不屈不饒地喚:“!!!恪

  崔家媚拿著藥的手堅定地停在空中。

  不過是一分鐘的模樣,老劉就喘完了。她看著自已和手,希望它會顫抖起來,但是她的手比她的腦子還無動于衷。

  她突然知道了,這么多年來,她的冷靜并不是冷靜,她只是麻木。她麻木到了極點,殺了一個人,并不覺得害怕,也不內疚。

  

  五

  

  于是,這一場艱苦卓絕的婚姻結束了。代價是老劉的一條殘命。誰也不會對老劉的死亡發(fā)生懷疑,事實是,即使誰發(fā)生懷疑了,也不會說出口。誰都看見了,崔家媚是怎樣活的,這樣活著,大家心里難受。大家也都看見了,崔家媚在火葬廠里是怎么表現(xiàn)的:在此之前,她一直冷冷的,木木的。待到老劉的遺體推向火化爐時,她一頭撞到了墻上,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她拚足了力氣又是一頭撞到了墻上。人家說,那聲音就像一只裝滿了水的木桶從半空里掉到地上。

  她這一撞,許多女人立時哭了。

  事隔很久,很多女人回想起來還會傷心,可見她當時那一撞。傷心的含義,人家的與她的不盡相同但殊途同歸。女人的命運。

  她至始至終沒有哭。

  只有一個人對老劉的死表示懷疑——你猜對了,是劉海香。劉海香的兒子兩歲了。兒子叫王愛劉。劉海香為父親的死哭得肝腸寸斷,一邊哭一邊叫喊:“以后沒有人歡喜我了呀……以后再也沒有人歡喜我了呀……我不想活了呀……”

  她哭喊得有點離譜,于是王小弟把她扶到一邊,狠狠地在她的屁股上擰了幾把,這才止住了哭喊。

  兩個人從火葬廠回到家。劉海香軟軟地躺倒在沙發(fā)上,對王小弟說:“王小弟,你給我報仇。”王小弟嚇了一跳:“報什么仇?”劉海香說:“你想,我爸犯那個病,只要藥一到嘴,就沒事了。你想,我爸為什么會死,就是藥沒有到嘴。他犯病的時候,又是誰在他的身邊?”王小弟說:“真是這樣的話,死了就死了。你爸也該死了。他活著你媽就沒有好日子過!

  劉海香大哭大喊起來:

  “王小弟,你偏心。你愛我媽,你想吃我媽的豆腐!

  王小弟說:“你再胡說,小心我請你吃耳光!

  劉海香由哭喊變?yōu)榭奁?/p>

  王小弟怒氣未消地說:“過去有過什么事都休提,你要是想惹事生非,我真的揍你。揍死你,怕不怕?”

  劉海香說:“怕,怕!

  王小弟把老婆教訓了一通,心里很高興,說:“你搞不過我,認命吧。一個家庭像我們這樣子,就太平了,F(xiàn)在,你起來洗洗,我去燒飯。你想吃什么?我知道你最喜歡吃海鮮。我到菜場阿彭那里去看看有沒有好的鴉片魚。這東西貴是貴了一點。我記得去年還看不見這東西。我多買一條,明天你去拿給你媽吃……想開點吧,你就剩下媽了。她到底是你的親媽!

  王小弟說完就走了。

  劉海香爬起來,一邊洗臉,一邊流淚,所以總也洗不完。她不是個固執(zhí)的女人,她想王小弟說得對,死了爸爸,只剩下媽了。如果媽死了,她就一個也沒有了,就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她給崔家媚打了一個電話,說:“媽,媽哎!我明天下班后過來看看你!

  崔家媚在那頭堅決地說:“我不要你過來看。”

  “王小弟給你去買鴉片魚了!

  “你們吃。我不要!

  劉海香又哭起來。她小心而內疚地哭。爹死了才知道關心娘,難怪娘拒絕。

  第二天晚上,劉海香還是去了娘家。崔家媚給她開了門,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僅僅是一天的工夫,這個家就變成了一個人的家。她爸爸的照片,日常用的東西全不見了。床上,換了新的枕頭、被套、被單。陽臺上的老藤椅也不見了。家里又多了許多盆栽的茉莉花。劉海香回想當她出嫁以后,媽也是立刻把三個人的家變成了兩個人的家。

  劉海香心里為爸爸傷心著,家里變成這個樣子,她不知道朝什么地方落坐。

  崔家媚客氣地對女兒說:“你坐!彼袂鍤馑床怀鰟诶哿艘惶斓臉幼,她從來就是要強的,不輕易哭,不輕易笑,不輕易開放她的內心。她一生的破綻也只在走路時才表露出來?粗嗳醯呐畠邯q豫地落坐,她心里嘆著氣,有些似愁非愁的感覺,好像想起了遙遠的時候,一些特殊的場景……特殊的氣味……讓她走向毀滅的入口標志。

  她不想讓任何人靠近她,包括女兒。

  “你來做啥呢?”她看也不看女兒。

  劉海香在凳子上不安地欠欠屁股,氣氛詭異,讓人害怕——比王小弟要打她時害怕多了。她害怕時就想打哈欠。她控制住了,咽了一口口水,把自已的身體坐直,擺出一副認真聽話的姿勢。她想聽母親說下去,這世界老是在搖晃著變化,今天不知道明天。她想好了,回去一定要問問王小弟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母親說:“以后不要多來。我喜歡一個人呆著!彼淅涞乜醋∨畠旱哪樥f:“告訴你,我要懺悔!

  劉海香剎那間瞪大了眼睛,明白了。她驚恐地看見她的母親先是面無表情,后來好像朝她笑了一笑。

  

  2003年3月3日完成

  

  《猛虎》手記:

  一、近年來寫作呈現(xiàn)理想主義傾向,我喜歡這種傾向,愿意把這種傾向作為我寫作的主張,或者說是理由。這一篇卻一點也沒有這方面的傾向。我為什么寫這些血腥,因為我覺得我根本無法回避這些東西。這是不能被筆理想化的一部分,恰恰這部分中人性中最原始和最真實的,它始終以不屈服的姿態(tài)存在于我的思考中。

  二、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一個女人殺了一個男人。我們日常的生活中一定經常存在這種事情,因為我們許多人一生中總有一些時候懷疑某一個人是被另一個人害死了。問題不在這里,我感興趣的是:每個人都曾經有過一樣美好的理想,卻無法回避地對抗著。這是人生中最殘酷的內容。

  三、在對抗中,人人都是猛虎,但每個人又都是那么容易受到明的或暗的傷害。男人和女人比較,女人在傷害中并不比男人更情緒化。但女人更易結仇。所以,崔家媚最后會對女兒暗示一點東西。那也是本能的一種報復行為。在作品中處理男女關系,應按照作品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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