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何謂感傷生活——以南京為例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diǎn)擊:
中國的城市,地貌差別其實不大,無外乎是高樓,街巷,人群;
剔除了方言和季候的迥異,我們會發(fā)現(xiàn),把一個城市的街區(qū)搬到另一個城市的街區(qū),并沒有什么不妥!绻惨页鲞@其中的區(qū)別,自然,也不是難事,就譬如南京。
南京是一個適合懷舊的城市。普遍地說,懷舊是一種時髦病,又有說是世紀(jì)病。在中國,如果非把懷舊與某個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人們大凡會想起上海?墒强瘫∫稽c(diǎn)地說,上海有什么“舊”可以“懷”呢?兩百多年前,它還是個小漁村。而兩百多年,對一個有著數(shù)千年“燦爛文明”的古國來說,實在是時間長河里的一瞬。上海沒有“舊”,人們懷想的上海是六、七十年前的上海,十里洋場,流氓大亨,富商巨賈。那個上海,是個被“現(xiàn)代文明”浸濡過的上海,人們懷著夢想從四面八方像趕集一樣潮涌而來,為的不過是那點(diǎn)自由活潑的空氣。這個空氣,上,F(xiàn)在也有。況且,那個時代的上海人,現(xiàn)在還有活著的,倘以人生的短長而論,這點(diǎn)“舊”不懷也罷。
竊以為,上海是最沒有資格懷舊的城市,如若懷舊,也不過像是趕上了一場流行感冒,一點(diǎn)點(diǎn)的鼻塞頭痛,就四處打聽“你感冒了嗎?——我已經(jīng)感了。”很是矯情。人為什么要懷舊呢?為的是現(xiàn)實生活的某種空缺。這個空缺,上海沒有!虾T趺磿心兀窟@是中國最摩登的一座城市,文明,有教養(yǎng),且活力四射,通俗的說法是“與國際接軌”。半個世紀(jì)過去了,它重新煥發(fā)了榮光,一躍成為舉世聞名的大都市,可謂掙足了顏面!墒沁@個空缺,南京有。
南京比任何一個城市都值得懷舊,因為它是地道的“廢都”。城市就好比女人——南京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它免不了要把自己和同等資歷的人做比較,比如西安和北京;
雖然同是古都,一樣風(fēng)光過,有過富麗堂皇、風(fēng)華絕代的歷史,可是南京可以炫耀的東西實在不多,因為它的王朝大多很短命。西安人和北京人說,我們可是幾代盛世,遠(yuǎn)的不說,自唐宋以來,哪個不是在這里氣象繁華地“活”了兩三百年!南京人不說話了,說什么呢?這是它的軟肋。
南京沒有盛世。它是亡國的國都,且大多兵慌馬亂,民不聊生。富貴階層在這里偷得短暫安生,一時間歌舞升平,可謂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坍了”。過往的繁華全是空的,流于表面化,所以南京的繁華是“浮華”。
拿這樣的城市做國都是危險的。勿庸置疑,這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享樂主義盛行的城市,它墮落,感傷,沒有志向。有人分析過南京的地氣,說是沒有王者相,可什么是王者相呢?誰也看不見。較之這一類說法,我更相信另一說,南京地處江南,因為氣候和水土的關(guān)系,這里養(yǎng)人,養(yǎng)情,養(yǎng)文……什么都養(yǎng),就是不養(yǎng)國。在這個城市呆久了,人會一天天懶惰下去的,植花弄草,詠詩潑墨。國君們由此產(chǎn)生幻覺,仿佛世間太平,蠻夷們還遙遠(yuǎn)。蠻夷們一打眼殺進(jìn)來了,可是不要緊,既然來日無多,還是抓緊時間“吟詠,薰?fàn)t,繡床禪榻”吧。這就是末世,人多不可理喻,接近于瘋狂和下流。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能不憶江南?”這個憶字用得好,南京就是用來回憶的。這個著名的“六朝古都”,秦漢以前不論,自孫吳大帝建都始,已近兩千年的歷史。整個南京的歷史,就是一部感傷至泣的懷舊史,一代又一代的文人雅士,在這情緒里深深地沉醉了,仰天長嘆,啜泣不已。有人提倡“金陵不懷古”,因為再懷下去,這個城市怕要沉下去了,被眼淚和唾沫淹沒了。
一個只有回憶的城市是可悲的,可是南京就是這樣的城市。這是它的氣質(zhì),氣質(zhì)是與生俱來的,命定的。一句話,南京就是亡都的命。人們來到這個城市,視線所及之處,全是“往昔”,看不見明天。南京不是沒有明天,可是它拖著它沉重的歷史往前跑,氣喘吁吁,喘息未定。它躺在它自己的影子里,跑累了,簡直走不動了;仡^一看,剛走過的又成了歷史,夠得上懷古的資料。僅就這一點(diǎn),足可聊以自慰了。
這是個沒有朝氣的城市,它不明亮,黯然。就好比一個美顏盡失的老嫗,因為美麗過,富貴過,年輕風(fēng)流過,越發(fā)覺得晚境凄涼,感觸良多。這感觸是會上癮的,想起來的時候是要默默流淚的。一個女人,倘若相貌平平,老實平淡過一生倒也罷了;
怕就怕在她有過“傾國傾城貌”,引得無數(shù)男子競折腰;
如這無數(shù)男子為她折一輩子腰也罷,過足了癮了,值了;
只怕是折幾天腰,鞍前馬后的為她千金散盡,為她茶飯不思,末了便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這是會要人命的,致人于死地的,不讓人活的。一年年地活下來,她還是從前的她,她亦不是她了,面目全非了。沉浸在從前的回憶里不能自撥了!暇┚秃帽冗@樣的老嫗。
一而再,再而三,古朝代的變更就像陰晴不定的天氣,隔三差五地,指不定哪個朝代就會想起南京,向她投懷送抱;
短暫的繁華更是一種繁華,生命中最可珍視的一段全在這幾年了;
短暫的繁華又不是繁華,它是血淚,自憐和疼惜。一個城市禁不起這樣折騰的,折騰了兩三千年,累了,心都死了。
現(xiàn)在的南京,是日;哪暇順返哪暇,這是它的一慣傳統(tǒng),就好比一條動脈,貫穿整個城市的生命。人們并不都富有,可是安閑,自足。南京酒吧少,茶館多,仿佛可以用來形容這城市性格的一個例證。酒吧是新興的,茶館很“往昔”。南京人不愛鬧,鬧也不是那么一種鬧法。三五個朋友,下班以后約來茶館小聚,二十塊錢一壺茶,也不貴的。嗑嗑瓜子,打打小牌,常有人臨窗遠(yuǎn)眺,背景音樂像一個女人在氣吐幽蘭,也不知那個人聽到這音樂沒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如果單看表面,看不出這城市的感傷氣息;
想來,它不過和大多數(shù)古城一樣,一邊聽著歷史隱隱的喘息,一邊也跟著時代的步伐徐徐前行?墒悄阃鶘|郊走幾趟,只需走幾趟——那兒有中山陵,明孝陵,廖仲愷墓;
梅花山也在附近,汪精衛(wèi)曾葬于此,和他同在這山上遏息的是往前推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孫權(quán)……這一類的墓地在南京隨處可尋,有道是“南京是一座死城”,這話雖然危言聳聽,倒也不無道理。歷史留下的點(diǎn)點(diǎn)斑痕,全在這些古跡上。腳下踩著的碎瓦片,指不定就是那塊“明磚漢瓦”。時間在這里被撕成了無數(shù)的碎片,一片一片全都閃著幽靈的光,嘆著氣,細(xì)述當(dāng)年短的榮華和長的衰亡。走在那條著名的林陰大道上,肥碩的梧桐葉遮住了陽光,人的神經(jīng)會一點(diǎn)點(diǎn)地抽得緊。
再往城南走幾趟,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這里是夫子廟和秦淮河,屬于古都的細(xì)部,城市的細(xì)節(jié)在這里得以明晰地呈現(xiàn)。乍一看,無外乎是小橋、流水、人家。朱自清對“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極盡贊賞之能事,可是朱自清很假,他在浮夸。明眼人一打眼就知道,秦淮水從三四十年代就沒清澈過,它不美,不配贊賞?陀^地說,南京不算個旅游城市,人們來南京“旅游”,為的不是欣賞美景,而是懷舊。于點(diǎn)點(diǎn)滴滴之中,找尋這個城市兩千多年來興亡的痕跡,看著時間、歷史、才子佳人……怎樣從這城市浮現(xiàn),消失,再浮現(xiàn)。它們留下了印跡,這印跡殘留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這印跡躲在這城市的空氣里。嗅一嗅,這空氣里仿佛真有隱約的脂粉香,這香是李香君的香,是柳如是和馬湘蘭的香。
這城市如果有過繁華,多集中在這些娼女身上,她們體現(xiàn)著古都最物質(zhì)、詩情的那一面。多少膏粱紈绔一擲千金,紙醉金迷;
多少士大夫理想,隨著末世的國都一點(diǎn)點(diǎn)地喪盡。
漿聲燈影現(xiàn)在還有,只是不見舊“畫舫”,也聽不見琵琶女唱“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歌,F(xiàn)在的南京太過平淡,只剩下了古都的影子。這影子仿佛是假的,而從前是真的;
其實從前也是假的。此情已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秦淮河附近,有一條著名的商業(yè)街叫洪武路,這里曾經(jīng)是南唐故宮的遺址。至于瑤光殿,紅羅亭,現(xiàn)在也僅留下了名字——可正是這些地方,是才華絕代的李后主和大小周后戀愛過的地方。遙想后主當(dāng)年,何等的富麗風(fēng)雅,“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可是江山不久易主,連憑欄都由不得自己了。——沿著秦淮河畔走,于夫子廟的內(nèi)臟有一條普通的巷子,窄而短而嘈雜,這是著名的烏衣巷。我第一次走進(jìn)這巷子,不能相信這是烏衣巷,荒寂失落,可是想想也在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的就是這層意思吧?
做為一個古城,南京兩三千年來盛名不衰,除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末代王朝在這里建都多而繁雜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緣于“詞人憑吊吟詠,一經(jīng)品題,聲價十倍!碧日f這是一個躺在線裝書和舊詩詞里的城市,倒也不為過。南京向來是風(fēng)雅之地,適合文人騷客花前月下,弄些“輕浪萍花”、“斷魂楊柳”等曼妙詞句來,這一路的文風(fēng)自然比不得漢唐之風(fēng),倒也纖巧哀傷,典型地體現(xiàn)了廢都之風(fēng)。南方文人多秀弱敏感,這是地氣所致;
一個文人哀傷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一個城市里,歷代所有文人都哀傷,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個城市已形成了它的整體格調(diào)。
我不是個“歷史癖”者,事實上,我對南京的歷史知之甚少;
所說的這點(diǎn)細(xì)枝末節(jié),對于南京這個兩千年來的“文明古都”,實在是滄海一粟。我也不敢附庸風(fēng)雅,不過私下底確實以為,南京的歷史味要多于它的風(fēng)物美。
而現(xiàn)在的南京,老實平淡的日子遮住了過往的輝煌,這跌落是如此之大,好比從前是門庭若市,現(xiàn)在是朱門深鎖?墒鞘忻耠A層不太去注意這些,他們永常地生活著,緊湊而安康,衣食住行,吃喝玩樂,任由自己往時間的深處迅速滑落。那過往的輝煌是如此滿溢,一點(diǎn)一滴的常常從最不經(jīng)意的地方漫出來;
夕陽照在古街巷上,滿地森森的樹影子,人們不以為這也是從前的那個太陽;
遠(yuǎn)古的風(fēng)吹開了一戶人家的窗戶,在屋子里留下了沙塵,人們關(guān)上窗戶,擦去風(fēng)塵,繼續(xù)吃飯。吃的是鹽水鴨,茶泡飯,幾根醬菜,一盤清炒蘆蒿,
這是南京普通人家的生活,不感傷,不回憶,不期盼。他們不想知道這城市的歷史,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細(xì)節(jié)——也不想知道,徒傷悲;
也無從知道,因為他們也少讀書。這才是真正的感傷,這個傷不疼痛,可它確實是一種傷,它潛藏在這個城市的血肉里,是麻木,無力,服從,是靜靜的一天天往前走的慣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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