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來:外面起風了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王樹生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老實巴交的只知道和土地打交道。到了王樹生這一輩,情況有了改變。從小王樹生就討厭勞作,不是他父親的棍子打到屁股跟頭了,他絕不會自覺自愿地去田里。到十八歲的時候,王樹生已是村里小有名氣的二流子了,熱衷于半夜三更蹲在別人房下聽房,第二天隨便往哪兒一站,就有人圍上來,樹生,昨晚又聽什么好戲了,給我們學學。得承認,王樹生的記憶力真是好,模仿力尤其強。凡是隔夜干過一把的夫妻第二天看見王樹生都有點心虛,天知道昨晚后者是否光臨了他們的窗下。
王樹生二十歲那年,村東頭白白胖胖的劉寡婦看上了他那一身精肉,三天兩頭給他留著門。這天天剛擦黑,王樹生就興沖沖地出門了,誰知道這一去就是四年。在劉寡婦的床上,他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第一次上前線,槍還沒摸熱,轉眼間就成了八路軍的俘虜,緊接著受了一番教育后換了一身軍裝又上了前線。
四年后,當他帶著性生活進行到一半的心情和一個他將用大半輩子的生活樂趣換來的排長的職務回到村里時,劉寡婦已成了別人的老婆,大著肚子,身后跟著一大群孩子。王樹生對此無奈地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他只能搖搖頭),然后領著他的兩個弟弟回了部隊。這樣,王家的三個兒子都吃上了官餉。
毫無疑問,王樹生完成了王家由農村到城市的巨大轉折,所以,他覺得自己有理由以王家的功臣自居了。喝了點酒,他時常會把最有耐心也是唯一和他一樣沒有混出名堂的二弟叫到跟前,沒頭沒腦、感慨萬千地說上一段他出生入死的經歷,然后一揮手,讓后者好自為之、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去吧。而他,則像一條疲憊之極的老狗,爬到床角,倦縮著呼呼睡去。他的妻子——一位比他小十二歲的紡織廠檔車女工——卻不吃這一套。在形式上,她當然是王樹生的老婆,但在精神上,她早已脫離了后者。誰都知道,她男人的那東西不行。其實是根本沒有。剛結婚的那一陣,她還東奔西走地試圖找到一種神奇的秘方,但人家的回答是,你先去戰(zhàn)場上幫他把那根玩意兒找回來接上再說。是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后,她就開始以寡婦自居了。同情她的人很多,大家都咂著嘴說,可惜了一塊好田地。其中一些人更愿意以實際行動實實在在地幫上她一把。盡管她不漂亮,可有一身好皮肉和某種野花的芳香。這就夠誘人的。對此,王樹生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又能怎么辦呢?他對趕上門來抱不平的二弟說,是我當初騙了她,是我先對不起她的。背后已經有人私下里給王樹生改了姓,喊他老王或干脆:老王八。
三十多年后,也就是八十年代后期,我們已經年逾花甲的老王在老酒之外,又喜歡上了一樣東西:看錄像。像他這么一位頭發(fā)花白、胡子花白、眼神也有點發(fā)花的老頭子混在小青年成堆的錄像廳里,是夠扎眼的。好在,他已和錄像廳里的那些?统闪艘娒纥c頭的朋友。你要常去錄像廳泡泡,你就會知道,那兒一年四季大部分的觀眾是固定的,只要有新片,我說的當然是帶顏色的,18K,最好是24K的,他們一準會來。如今,老王已經退了休,有的是沒處打發(fā)的時間和精力。對自己一度炙手可熱、出盡風頭的老婆,他不用再操什么心了。她那一具已完全走了形的肉體,老王相信,沒人還能提得起胃口。因此,他盡可以放心地四處逛逛。
十二月二十八號這一天,老王吃過晚飯后,照例去街上轉轉,消消食。而他的胖老婆則連碗也不洗就爬上了床,守著她的電視機。進入更年期后,她的脾氣變得相當厲害,不但壞話聽不進,連好話也聽不進了,動不動就扯開嗓門和別人一通大吵。她把所有的同事、街坊鄰居都得罪光了之后,也就到了退休的年齡。她越來越不愛出門,需要買什么就支使老王去買。同時,她也越來越懶越來越胖越來越不愛動越來越古怪。老王夫婦退休后終于有了點共同愛好:迷上了屏幕。只不過是一個是國家放什么她看什么,而另一個則是國家越禁止的他越看得津津有味。
大約七點半的時候,老王攜著一身冷空氣進了家門。電視里正在預報天氣,偏北風五到六級,北方的大部分地區(qū)都有雪,在未來的十二小時內,氣溫將下降近十度。音量開得很響,老王在衛(wèi)生間里就聽得清清楚楚。這女人近一年來不斷自我暗示自己的耳朵不行了,所以和她說話得用上吵架的音量。但有時,老王輕輕的一聲嘀咕,她卻能極準確地捕捉到。老王不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反正,他從來就不了解她,現在就更弄不懂了。捫心自問,他王樹生的確有愧于她。這三十多年來。除了一個徒有虛名的妻子的名份之外,他什么也給不了她。不過,為此他也做了幾十年遭人恥笑的活王八。老王認為,如此這般,他們應該算是兩清了。曾經他們也想過收養(yǎng)一個孩子,于是和王樹生的二弟商量,把他的小兒子過繼了過來?上鯓渖袩o子,一年后,他二弟的大兒子在河里淹死了,又把小兒子要了回去。王樹生又試著和老婆商量,想去老家把劉寡婦的小兒子收養(yǎng)過來。劉寡婦先后嫁了兩個丈夫,馬不停蹄地生了七個孩子?伤睦掀乓宦牼吞似饋恚^給了他一巴掌,大喊,想也別想。王樹生曾在一次喝醉酒后向她炫耀過自己和劉寡婦的事,他的本意是,他并不是從來就不行的,他曾經行過,而且很行過,如果不是那塊該死的彈片,那么,現在讓她心滿意足絕對不成問題。沒有問題的。
老王一只腳剛要跨出家門,他老婆在房間里響亮地說了一句:外面起風了。老王愣了一下,搭在門把上的手一哆嗦。她從來不這樣和他說話的,尤其是用那種口氣?删烤故欠N什么樣的口氣,老王一時也形容不上來?傊,是種不同于以往的、讓他陌生又熟悉并且受寵若驚的口氣。老王關上門,走到臥室門口。躺在被子里的老婆只露出一張堆滿橫肉的臉和一只雙下巴,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電視畫面,并不理睬他。老王在房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總覺得床上的人還會對他說點什么的?珊笳咚坪踹B看他一眼的興致也沒有。也許我剛才聽錯了,老王走出家門的時候對自己說,她怎么可能那樣對我說話呢。
風比剛才回來的時候好象又大了點。老王將大衣領子豎起來,雙手狠搓了幾下老臉。天氣對他從來不是個問題。這五年來,他風雨無阻地從這個錄像廳奔到那個錄像廳,手里掌握著第一手的新片資料。全市各個錄像廳的售票員和剪票員差不多都成了他的熟人。他們都知道這個一生風風雨雨、老來卻無兒無女的不幸的老頭卻更為不幸地有一個像雌老虎一樣兇的老婆,為了躲避老婆沒完沒了的嘮叨,不得不整天在外游蕩。錄像廳好歹也算是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他們不無同情地接受了他。有時,他們也拿他開開玩笑。他們說,老王,你天天看這種毛片子,就沒點什么想法?老王就“嘿嘿”地笑。他們又說,即使上面沒有想法,下面總會有點反應吧。老王仍然只是“嘿嘿”地笑。他已經習慣了被別人開玩笑。事實上,這幾十年來,他一直就是別人嘴里的笑話。
走到解放路口的時候,老王猶豫了一下,然后向右一拐,進了學前弄。他臨時改了主意,想先去看看曾做過自己半年兒子的侄子。兩年前,這小子認為自己已經羽翼豐滿,該有私人生活了,所以不顧父母的反對,從家里搬了出來,在學前弄租了一間破房子。老王有大半年沒見他了。這些年,在心里,老王一直把這侄子當成自己的兒子,隔一段時間不見,就禁不住有些牽掛。然而,侄子對這個大伯卻并沒有好感。除了過年的時候硬著頭皮去拜個年外,平時幾乎不登王樹生家的門。他最怕大伯回憶曾是自己父親的那一段時光了,可后者一看見他,特別是喝了點酒后,嘴里翻來復去就只有那段時光了。
大門開著。這是一座深宅大院的老房子,大門不顯眼,里面卻深得很,住了有十幾戶人家。老王的侄子住在院子邊上一間據老王猜測以前是關狗的屋子里。窗口黑乎乎的。老王剛要抬手敲門,卻聽見里面有說話聲。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下,沒錯,是有人,而且是讓老王興趣陡增的一男一女。
有那么一會兒,老王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要不就是跳得太厲害已經從喉嚨口跳了出去。他不勝負荷地將手按在心口,大口喘著氣。不會錯的,就是那種腔調那種語氣,細聲細氣,不緊不慢,夾雜著秋天里麥子的清香,向你吹過來,吹過來,吹得你耳根癢癢手腳癢癢,最要命的是心里癢癢。這股四十多年前的床頭風,不遠千里逆著時間的長空吹過來了,它輕拂著老王皺紋縱橫的老臉、頭發(fā)稀少的腦門、乃至全身,而且它還在吹,從漆黑的屋里順著窗戶的縫隙源源不斷地往外吹送。老王已經聽不下去了,他走到門前,用力捶打著門,開門,開門,快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劉寡婦,開門。
屋里的燈亮了,過了半晌,門才打開。老王不等門開直就一頭沖了進去。劉寡婦,劉寡婦呢?由于猛然進入一個光亮的地方,他的眼睛一下子還不能適應。他站在屋子中央,一手捂著他那顆可憐的老心臟,一只胳膊擋著頭頂日光燈的光線,瞇著老眼,四下看了看。只見床沿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這會兒正一臉紅暈和好奇地看著自己。身后的被子匆忙中好像整理過了,但仍很說明問題地卷縮在那兒。
“你想干什么?”老王的侄子關上門后問他的大伯?雌饋,小伙子很不高興。
“劉寡婦呢?”老王還沒有回過神來,一分鐘之前,他還認定劉寡婦就在這間屋里,和他年輕力壯的侄子享受著魚水之歡,就像四十幾年前和自己做的那樣?裳矍暗膭⒐褘D居然是個瘦瘦的陌生女人,比起白白胖胖的劉寡婦,可差了遠去了。老王眨巴著眼睛看著床上的女人,一副認不出來卻執(zhí)意要認出來的樣子。你得原諒他,他老了。你得體諒他,他最后一次性生活距此已過去了四十幾年。
“什么劉寡婦,到底發(fā)生什么了?來,你坐下來,坐下來說!毙』镒咏o他大伯搬了一張凳子,然后點了一根煙,在床沿那女人身邊坐下。對于這個大伯,他知道自己必須拿出他所有的耐心。他的父親一再叮囑他要孝順這個不幸的大伯,你看,他沒有孩子,沒有文化,沒有朋友,有一個老婆卻還不如沒有,他已經窩窩囊囊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六十多年,唯一一段輝煌的時光又讓他失去了人生的一大樂趣。
“——可是,可是,我剛才在門外聽到劉寡婦的聲音了,真的,她的聲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是不會聽錯的!崩贤醪唤獾乜粗约耗樕奔t的侄子,希望后者能給他一個解釋。他實在太糊涂了。
“什么?”小伙子“騰”一下站了起來,扔掉了手中才抽了兩口的煙,“你剛才一直在門外偷聽?”
“嘿嘿!”老王低下頭,躲閃著侄子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搓著雙手,“我是聽到劉寡婦的聲音了!
小伙子來回在屋里走了幾步,看得出來,他正在努力克制著自己。這時,女人開口了。
“那個劉寡婦是誰呀?”
“她就是像你這樣說話的。她說話的聲音和你一模一樣。真的,太像了。如果不看臉光聽聲音,我還以為劉寡婦就在這屋里呢。真的太像了。怎么會這么像?”
“但是,劉寡婦到底是誰呀?”
這個問題實在不那么好回答。劉寡婦是個什么樣的角色?王樹生從來沒有想過。真要說起來,話就長了。反正,她首先是別人家的寡婦,然后才是他王樹生短暫的姘頭。那真是一段好時光呀,這四十幾年來,老王每當遇到不順心的事,尤其是他老婆冷嘲熱諷他不是個男人的時候,他就將頭一縮,縮回到那一段他留戀忘返了大半輩子的好日子里。
“一個好女人吶!”
兩個年輕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小伙子走過去,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不停地喃喃自語“好女人吶!”的大伯。
“好了,好了,她是個好女人。但是,時間不早了,我嬸嬸肯定在家等急了!
“她才不管我呢,你知道的。她巴不得我死在外面才好呢。不過,我是該走了,我還有事要去辦。幾點了?”
“八點二十了。”
走到學前弄口,老王聽到一個近在咫尺的聲音問自己:就這么走了嗎?老王停住腳步,緊張地四下張了張。風更大了些,偶有幾個騎車人也都縮著脖子快速地騎了過去。那個聲音繼續(xù)問他:你有多久沒聽到劉寡婦的聲音了?
四十三年了。老王在風中回答道。
你就不想再聽聽嗎?
再次將耳朵貼在窗口的老王再一次相信劉寡婦確在屋內。媽的,那個從小就鬼計多端的侄子這一次差一點又騙了自己。屋里的動靜很大,間或夾雜著劉寡婦嗚嗚的哭聲。這種獨特的表達滿足的方式,老王再熟悉不過了。四十幾年前,他哪回都能叫劉寡婦這么哭上一陣,哭完之后,她就該笑了。媽的,就是這樣的。
不過,這次沒等劉寡婦笑出聲來,老王的敲門聲就響起了。不會錯的,老王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對聽慣了風言風語的耳朵從來都是認真負責的,不管主人愿不愿意聽,它都絲毫不漏地網羅進來。它的工作就是收集聲音。它做得好極了。
只一小會兒,門就打開了。光著上身,只穿了一條田徑短褲的侄子皺著眉頭擋在門口。讓我進去。老王推了幾推,沒能推開身體像小牛犢一樣健壯的侄子。
“讓我進去。我知道劉寡婦在里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你小子差一點又騙了我。”
“什么劉寡婦,沒有劉寡婦,你剛才都看到了,沒有什么劉寡婦!
“你騙我,我知道的。你小子從小就鬼話連篇,虛頭滑腦,你讓我進去。”
老王踮腳向里張望。沒人。但隆起的被窩里顯然藏著一個人,不出意外的話,就是那個不好意思見自己的劉寡婦。老王突然一貓腰,從他侄子的胳肢窩下鉆了過去,一個箭步沖到床邊,一把掀開被子。
一聲驚叫和一具白晃晃的肉體讓老王一下子懵了。他幾乎什么也沒看清,被子就被床上的人奪了過去。但下意識里,他似乎又極快地瀏覽了一遍。很白,這就是他的全部印象。老王閉上眼,他的眼睛有一種被強光刺痛的感覺。
“你他媽的到底想干什么?”
身后那聲怒吼使老王猛一哆嗦。他緩緩轉過身。他的動作夠慢的,即使這樣,他的腦子也還是來不及跟上他的動作。他茫然地看著這會兒臉色鐵青的侄子。
“你說什么?”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又聽到了劉寡婦的聲音,但是——”
“夠了,媽的,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越活越糊涂了!闭f著,他從椅子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衣物里找出他的棉毛褲,穿上,又往身上套了一件毛衣。然后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在床沿坐下,悶頭抽了起來。
“我是老糊涂了,我明明聽到劉寡婦在屋里說話,這一次我聽得很清楚的,她還在哭,那不是傷心,是高興,我最了解她了,她在床上高興的時候就是那樣哭的,我最了解她了……”
“好了!毙』镒佑质且宦暸穑又酒鹕,走到門前,打開了房門。不知道是由于憤怒還是寒冷,他的身子一陣哆嗦。
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走到家門口時,老王還在問自己。他手里提著一把火紅色的沖鋒槍,那是他剛走到學前弄堂口時,他侄子從后面追上來扔給他的。他還記得二十幾年前,他侄子從他手中接過槍時滿臉的驚喜和隨之而來的歡呼雀躍。那時小家伙才五歲,是他王樹生的寶貝兒子。這小子從小就愛玩槍,老王陸陸續(xù)續(xù)給他買過十幾把各式各樣的玩具槍,這把沖鋒槍是其中最漂亮也是最貴的,小家伙簡直愛不釋手,即使后來破損了,也沒舍得扔掉。這小子現在把槍扔還給我,是什么意思?老王撫摸著槍管處裂開的一條縫隙問自己,這算是什么意思?
這個夜晚過得真是糊涂極了。老王記得自己本來是打算去雙流錄像廳的,卻鬼使神差去了侄子家。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猶如一場夢,這會兒老王能回憶起來的只有那種熟悉的嗚嗚聲,就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在曠野之中無助的哭泣,叫人心碎。可它真實的起因是由于滿足和快樂。他知道的。
在晚間天氣預報聲中,老王的老婆正打著震天動地的呼嚕,多肉的鼻子和微張的大嘴各自分工明確地完成著吸氣和吐氣的任務。她就是這樣和他王樹生睡了三十幾年的。老王把槍放在床上,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天氣預報說,在未來的十二小時內,氣溫將下降十度左右。知道了,老王說,我早就知道了。
關了電視和臥室的門后,老王走進廚房,在飯桌前坐下。飯罩下罩著晚上吃剩下的一碗肉絲燉白菜和一碟咸水花生。老王將花生米移到跟前,打開桌上那瓶喝了三分之一的二鍋頭,對著瓶口,喝了一口。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臥室。那把沖鋒槍正躺在屬于他的那三分之一個床位上,他老婆伸在被窩外的一只腳搭在那支槍的槍把上。老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她腳底把槍抽出來。床上的人翻了個身,繼而又打起了呼嚕。在她睜開眼之前,呼嚕聲不會停止,老王知道的。
現在好了,槍就擺在飯桌上,老王喝一口老酒,就幾;ㄉ,看一看已經舊得毫無光澤并裂了多處裂縫的沖鋒槍;秀敝,他覺得他的一生此刻就擺在這張桌上了。四十年前的那場戰(zhàn)斗——不,準確地說,是遭到了敵人的突襲——又出現在他眼前。得承認,他王樹生是個怕死的兵,他時刻擔心著自己的小命。那一次,如果不是班里他稱之為大哥、對他處處照顧的老鄉(xiāng)——一名沖鋒槍手,在他眼皮底下倒下,他不會急紅了眼揣著沖鋒槍不顧死活地從掩體一躍而出的。事實上,后來他后悔極了,為此丟掉的那根小弟弟讓他責怪了自己大半輩子。他無數次設想過假如在戰(zhàn)場上失去的是一只胳膊或一條腿,那他的生活都會比現在好上十倍二十倍?隙ǖ摹
老王至今都沒有想通,他那玩意兒——他生活和做人的樂趣,怎么不打一聲招呼就離他而去了。和他的一些戰(zhàn)友相比,他看起來倒像一個完整的人,但其實講難聽點,他是連性別也丟在戰(zhàn)場上了。他的老婆因此怨恨他,說實話,他能理解。包括這女人大張旗鼓地給他帶了一頂鮮艷的綠帽子,猶豫再三,他也接受了。他們沒有自己的兒子,他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然而有一次,他老婆的肚子倒真的大了起來。當然不是他的種。她竟然打算生下來,她發(fā)誓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開始好好地過日子。她的意思是,不再給他戴綠帽子,一心一意地做孩子的母親和他的妻子。王樹生差一點就被她描繪的那幅景象迷惑了。這時,他的二弟站出來說了一句話:大哥,你的腦子也太簡單了。王樹生靜下心來一想,確實,自己的腦子太簡單了。誰知道那女人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等孩子生下來以后,也許自己不但做不了孩子的父親,弄不好連丈夫的位置都得拱手讓給別人。
到現在,老王仍為當年自己沒有頭腦一熱、枉想不播種就有收成感到慶幸,否則,他頭上遭人恥笑的綠帽子上又會多一只臭不可聞的屎盆子。在不知不覺中,老王已將瓶里約莫七、八兩的二鍋頭全都喝了下去。他拿起酒瓶晃了晃,確實沒有了。老王站起身,房頂上日光燈的鎮(zhèn)流器發(fā)出“嗡嗡嗡”的響聲。他抬頭看了看,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臟一陣猛跳。怎么回事?他問自己,繼而又抬頭看了看。什么也沒看出來。不過,一定有原因的。老王閉上眼,使勁開動著腦子。
“嗡嗡嗡……”
對了,是飛機的聲音,老王終于想起來了。那次遭小日本突襲之前,先是幾架敵機神氣活現地在上空盤旋。后來炸彈就下來了,接著他的戰(zhàn)友倒下了,他的老鄉(xiāng)倒下了,最后,他也倒下了。媽的,都倒下了。等他醒來的時候,一位臉上長著幾顆雀斑的年輕軍醫(yī)不無抱歉地告訴他,他那玩意兒沒有了,不是他們割掉的,從戰(zhàn)場上抬下來時就沒有了。媽的,沒有了。此刻,老王再次感到了那種久違了的絕望的憤怒。他操起桌上的沖鋒槍,對著日光燈,扣動扳機,嘴里模擬著:噠噠噠……
邊打,老王邊退。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情況。他仍然愛惜著自己這條老命。推開臥室的門,他的老婆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床上,打著呼嚕。老王朝著她就是一陣猛烈的掃射,后者絲毫不為所動,呼嚕聲依舊有板有眼地向四周擴散,擴散開來。又是一陣更為猛烈的掃射,分別射向心臟、腹部和臉部,老王有把握能把敵人打個稀巴爛。而床上的人這時居然極為滿足地努了努嘴(子彈很好吃嗎?),然后又打起了在老王聽來更為響亮的鼾。媽的,老王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掀開被子。床上的呼嚕聲嘎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驚叫當看清楚是自己的丈夫時,床上的人怒不可抑地推了后者一把,你發(fā)什么神經!老王抬手就給了她一耳光,接著把槍口抵在她的胸部,扣動扳機,噠噠噠……。
沒有用,她還活著,并且極為有力地掙扎著,叫喊著。突然,老王來了靈感,他一把扯開敵人的褲子,后者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驚訝同時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這是一個讓她感到陌生又新鮮的動作。老王順利地褪下已被他扯破的褲頭,又同樣順利地分開了敵人的雙腿,他拿起他的沖鋒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個對于很多男人來說已是熟門熟路、而他王樹生卻從未光顧過的洞口伸了進去,毫不猶豫地伸了進去,扣動扳機,噠噠噠……。身下敵人的目光由詫異變?yōu)闇厝,呼吸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促,就像今晚的西北風。老王忽然想起了他被抓壯丁的那晚也是一個刮西北風的天氣,他被人從劉寡婦床上拉下來的時候,劉寡婦喊了一句:外面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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