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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曾瑜:難忘的五年運動和學習生涯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行年六十有五,已是標準的老人。人到老年,思考和理解力尚可,而記憶力的減退,自不可免;仡櫍保梗担分粒保梗叮材辏诒本┐髮W歷史系學習的舊事,很容易引起人們常說的往事如煙、人生苦短之感慨。我曾在為《北大人》所寫的自傳中說:“在世界近代史上,北京大學對本國歷史進步所起的推動作用,非世界各國其他名牌大學所可比擬。多災(zāi)多難的校史,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是多災(zāi)多難的國史的一個縮影。北京大學校史中最可痛心的損失,自然是很多代學子,在不正常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中學業(yè)的損失!蔽艺J為,這應(yīng)是對母校校史所作的客觀、公正和科學的評估。如果用另一句白話說,就是在不良政治下,北京大學做了本來不需要做的事,卻未能把本來應(yīng)當做的事做好。

  但是,對一個特殊群體,即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北大學生而論,我們在校期間,對推動本國歷史進步說不上做出貢獻,主要還是屬于多災(zāi)多難而蒙受損失的群體。用一位同學的話說,我們在校期間,正值北大的民主和科學傳統(tǒng)被摧殘最烈的時期。盡管時代給了我們過大的缺憾,但在文革結(jié)束後的相當長時間內(nèi),我們還是勉力承擔著中國大陸教、科、文等方面的工作。

  一般說來,馬克思主義研究經(jīng)濟和歷史,與重大事件、杰出人物相比,是更加注重民眾普通的、平常的、基本的,甚至是簡單的生活狀況和意愿,這些其實是任何時代歷史的基石。本文所寫的主要正是後一種情況。單純從史料學的角度看,今人已不可能苛求中華傳世的古代史料,為後一種狀況留下豐贍的記錄,但今人應(yīng)當為當代史盡量留下此類記錄。

  我個人本著寫信史的態(tài)度,撰寫此篇文字,力求客觀和公正。但時隔四十馀年,卻不能保證記憶完全無誤。由于在此前已有一些文章,記錄了自己大學生活的一鱗半爪,也坦白承認了自己所做的錯事,本文將盡可能少一些重復(fù)。

  

  一、初進北大

  

  1957年9月,一列自上海到北京的特別慢車,裝載著北大的新學子,以三天三夜的時間,馳向北京。當時京滬線還是單軌,我們的列車是逢車必讓,不論是後面追上的列車或是前面馳來的列車。列車上陳設(shè)簡單,座位類似于木條凳,靠背很低,頭部根本無法倚靠。只消一夜,就腰酸背疼。列車上當然沒有餐車,只能自帶乾糧。每逢一個大站,總是要?亢脦仔r,但沒有準確的開車時刻,何況我們一般都沒有手表。所以不敢離開車站遠走。我們這些上海人,一般自幼生活在當時中國大陸最現(xiàn)代化的大城市中,初到外地,立即感覺外地的落後。記得在濟南?繒r,我和中學同學殷福珊(他考上化學系,至今仍是我的摯友)在附近一個簡陋的小飯館各吃一碗面,竟比上海最低級的清湯陽春面還乏味。在我們上海人看來,如徐州、濟南簡直就不像城市。

  疲憊和難熬的列車生活終於結(jié)束,列車?吭诋敃r唯一的前門站,由北大發(fā)來的大轎車把新生接往北大。至今回憶起來,沿途最使自己激動的建筑,一是天安門,這是過去只能在電影和圖片上見到的,二是高大壯觀的北京城墻。北京城本是中國傳世最大最好的城墻,可惜在文革後期基本拆毀。當年力主保護和開發(fā)利用城墻的梁思成先生不得不含恨辭世。事有巧合,我2003年9月訪問日本時,日本學者還是非常懷念他,正是他向美軍提出了不轟炸京都和奈良的建議,使日本珍貴的古文物得以保存。我內(nèi)心不免深深地悲慨,梁先生能保全日本的京都和奈良,卻不能保全心愛的祖國的北京城,這種悲劇難道不值得我們中華子孫深自反省。多年以來,“我們一貫如何如何”之類常用套語,用以掩飾沒有預(yù)見,出爾反爾,缺乏誠信,不能不使我愈來愈反感。例如對于保護文物,難道就能使用“我們一貫重視文物保護”一句話,就一了百了嗎?

  轎車停在哲學樓,我們初次見到如此美麗的大校園,一切都感到新奇。上海的幾個公園哪一個都不如燕園。當夜游校園,竟迷失了歸路,哲學樓成了我們初進校園時識別方位的座標。上海人初次去頤和園,在晴空映照下的碧波中蕩槳劃船,宛如置身于仙境,此種感受是後來所沒有的。

  

  二、日常生活

  

  歷史系的57級新生住進30齋,六人一間宿舍,上下鋪木板床,我挑了上鋪。北京風沙很大,有一次去課堂忘了關(guān)窗,四層的宿舍上下床鋪竟是一層黃沙。當時的衣料沒有化學纖維,學生是清一色的棉布衣。上海街上很少有人穿打補靪的衣服,而北大的男生往往是打補靪,即使見到老師,也都沒有寒酸感。女生們則注意衣著,沒有打補靪的。呢衣是十分珍貴的。張政烺先生講課,有一次無板刷,竟用呢中山裝的衣袖擦黑板,至今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當時雖有糧食定量,進校之初還是隨便按需打飯。食堂的甲菜是一角五分,乙菜是一角,都是葷菜,丙菜八分,也有少量葷食,唯有丁菜五分,是全素。我還是初次吃北方的玉米窩頭,小米和高粱飯。我對北方的伙食沒有什么不習慣,但令人乏味的是春節(jié),除了年三十改善伙食外,年初一就一切照舊,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學生上課的裝備,一般是一個布書包,另加一個裝搪瓷碗的小飯袋,走路時,小勺就磕碰飯碗,叮噹作響。

  一般說來,一個大學生每月十多元就夠用了,很多人還申請補助。當時一元約合現(xiàn)在十一、二元。班里只有個別北京同學有自行車,手表也很少,大家對有表者謔稱“有表階級”,大多數(shù)人則稱“無表階級”。每個齋只裝一部電話,北京同學也許稍有使用,其他人則大致與電話絕緣。北京也有少量出租汽車,學生在畢業(yè)分配時,一般叫出租汽車,載本人和行李前往新單位或車站。

  用今天的生活標準看來,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是相當清苦的,但當時大家沒有苦的感覺。回憶起來,雖有恍如隔世之感,卻仍有某種甜意。

  

  三、初期學習

  

  我們?nèi)胄a岬牡谝粚W期,還是有正常的教學秩序。按當時五年學制,前三年是上基礎(chǔ)課,後兩年才分專業(yè)?脊艑I(yè)是在當時各大高校中僅有的,歷史專業(yè)還分各種專門化;仡櫰饋恚昊A(chǔ)課是太長太多了,還是一種灌輸式的教學,考試無非是死記硬背。文革後,我曾向歷史系負責人建議,可否大量削減基礎(chǔ)課,以讓學生們自己讀書為主,老師只作些輔導(dǎo)。回答是否定的,說學生不用功,如果不用灌輸式,正好助成他們偷懶。我們當時自然不是如此,北大的學子大多是非常用功的。

  當時北大的第一外語是俄文和英文。我經(jīng)過測試,分配在俄語快班。我對俄語沒有興趣,聽說中國古代史日語有用,可是日語屬第二外語,只能在後來學。最初半年學俄語,極不適應(yīng)。後來不知怎么,推我當俄語課代表,只能下功夫?qū)W,長進較快。但當時對學生的外語能力要求低,只強調(diào)讀,我大約能每小時念幾頁蘇聯(lián)的哲學課本。但快班一結(jié)業(yè),不間斷的運動和勞動,使自己根本沒有時間復(fù)習和提高,俄語就此扔棄。後來學日語也大致依此循環(huán),徒然浪費時間。外語學習,無非是死記硬背,細水長流,久則熟能生巧,并且應(yīng)當以增強聽力為主。我們這一代人的外語學習,除很少數(shù)人外,只能提供失敗的教訓(xùn),盡管主要不是我們自身的責任,因為當時系里只安排運動和勞動,根本不容有細水長流學外語的時間。

  57級新生入學,最初的老師其實是56級的師兄。我清楚記得,如張鏡明、任長泰等師兄,向我傳授了大學學習的要訣,教我如何在課外尋找和閱讀參考書。他們說,中學的老師不能說自己不知道,而大學的老師則可以經(jīng)常承認自己不知道。其實,學問之大,老師當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仡欁约喝绾斡芍袑W生轉(zhuǎn)變?yōu)榇髮W生,是應(yīng)當十分感謝師兄們。

  

  四、反右派等運動

  

  新生入學,最初是由系團總支書記吳維能給我們做報告。後來方知,吳維能其實是54級的,他出身小八路,自然是根正苗紅的培養(yǎng)對象,等不及畢業(yè),就做了干部。但是,殊不料在波詭云譎的政治風浪中,僅兩年之后,他因為親人餓死,轉(zhuǎn)瞬間便成攻擊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罰在食堂勞動。後在文革期間,含恨自殺。類似的事例當然不止他一位。記得給我們講公共政治課的,有一位沈少周先生,他反復(fù)給我們灌輸,只要我們對黨中央和毛主席(此一規(guī)范式的政治套語,到文革時又改定為“毛主席和黨中央”)的政策之類有異議,就應(yīng)當首先檢查自己的立場和世界觀。但曾幾何時,他又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反右派斗爭的高潮還是在我們?nèi)雽W前。當時北大學生中最著名的右派分子是物理系的譚天榮和數(shù)學系的劉奇弟。我沒有見過譚天榮,據(jù)說他在人生晚年,仍然孜孜不倦地操勞。但劉奇弟被捕的一幕,為我親睹。在一個深秋寒夜,大喇叭把我喊醒,說是極右分子劉奇弟打人,于是我趕到大禮堂兼大飯廳。我穿了厚毛衣,還不習慣北方的寒冷,而劉奇弟只穿一件襯衫和毛背心,在臺上被斗,但他不肯屈服,于是叫來了公安人員,把他押走。一般情況下,打人自

  然構(gòu)不成被捕的罪名,但劉奇弟的特殊身份卻可以法外加刑。據(jù)說他已含恨離開人世。

  57級最初分三班,我所在的三班被分配參加54級考古班的反右派斗爭。定為右派的最初只有胡琦,回想起來,他的思想似乎比較活躍,例如主張中國效法南斯拉夫,對蘇聯(lián)采取較為獨立的態(tài)度,當時也算右派言論。1958年初是一個嚴寒的冬季,有時下雪。全校停止一切教學活動,集中時間處理右派,并且增加右派名額。由黨支部提出情況介紹,交大家討論,某人算不算右派。說是黨支部沒有定論,其實只要提出來,就不可能不定為右派。54級考古班新增兩名右派。一位是段靜修,他後來改名一平,經(jīng)勞改後,轉(zhuǎn)到我們57級。他顯然頗為桀驁不馴,其右派言論有諷刺一位黨員女同學為母系氏族社會氏族長等。在批判的全過程中,他始終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如今回想起來,是極為不易的。另一位陳德鈞,我的印象中沒有什么象樣的右派言論,也難逃一劫,這夠得上是祖宗相傳的“腹非”之罪吧。最後,他只是流下了痛苦而委屈的淚水。

  記得魯迅有一篇文章,摘錄古書上記載張獻忠殺書生,用一條標準身高線,凡是或高或低者一律被害。實際上,當時“黨中央和毛主席”也為知識分子設(shè)置了一條類似于張獻忠的言論標準線,“過猶不及”,都要治罪。當時有人提出蘇聯(lián)是階級社會,是修正主義,只因為比“黨中央和毛主席”早了三四年,便成右派。這條線還須按照各個時期的政治需要而變動。例如57年很多人只是對本單位的黨組織或黨員有不滿言論,就成為右派。其邏輯是黨的領(lǐng)導(dǎo)不是抽象的,而體現(xiàn)在各個黨組織和黨員身上,對他們不服,就是反黨。但時隔九年,毛澤東通過江青號召造反有理,很多人按照反右派的舊皇歷,出來維護本單位的黨領(lǐng)導(dǎo),又犯了“方向和路線性的錯誤”,成了“;逝伞薄

  處理右派完畢,北大在大約三年時間內(nèi),進入運動和勞動不斷,正常教學秩序全廢的狀態(tài)。反右以後,十分強調(diào)又紅又專。當時系主任翦伯贊先生的黨員身份尚未公開,黨組織向?qū)W生推薦的紅專榜樣是汪籛和田馀慶先生,以有別于如張政烺先生等“拔白旗”的對象、資產(chǎn)階級學者。然而到反右傾時,他們又在黨內(nèi)挨了嚴厲批判。汪籛先生為人爽快,不拘小節(jié),身體頗壯健,還與學生一起打籃球,卻因批判得了大病。記得我在畢業(yè)後,看望過他一次,簡直瘦得可怕。他自己熬中藥,屋里有濃重的藥味。他在文革初即自殺。一個人自殺總是萬不得已,但按照當時的邏輯,自殺就是自絕于黨和人民的罪惡。1960年夏,55級一位楊秉功師兄,在未名湖貼出一張匿名小字報,說是廣西餓死人,于是在分配前夕被捕。當傳達時,消息閉塞的我根本不相信會有餓死人的事,還真以為這個反革命分子造謠惑眾呢。

  當時各個黨組織,總是把治下的人群區(qū)分為左、中、右。然而不論左、中、右,都有難逃在階級斗爭的大鍋里一鍋煮的悲慘命運。這些還大致是在毛澤東提出階級斗爭為綱之前。人命關(guān)天,但在那個不正常的年代,燕園中的草菅人命的事只怕難以有完全統(tǒng)計。強調(diào)不要忘記歷史,決不意味著對歷史采取實用主義態(tài)度。一些人權(quán)學者們熱衷于發(fā)明中國特色的生存權(quán),倒理應(yīng)對那種蔑視生存權(quán)的事,來一個全面的統(tǒng)計、研究和反省,這難道不是對中華民族的未來大有裨益?對人類史上可能是空前的暴政下的大約五千萬以上無辜死亡生靈(當然包括文革後遇害的張志新),難道不應(yīng)當設(shè)一個公祭日,建一塊紀念碑?

  有的校友稱當時的北京大學成了老君爐,但回想起來,還是比後來文革時的環(huán)境寬松。有一次,喜受古詩詞的沙宗復(fù)同學,當著黨員同學的面隨便發(fā)表議論:“說實在的,毛主席的詩詞有的寫得好,有的也一般。”大家沒有反駁,更沒有批判。在文革期間,我常想起這件往事,如果有人揭發(fā)沙宗復(fù),豈不成了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分子。

  

  五、敬愛的馬校長和可悲的陸平

  

  坦白說來,在校期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并未對馬寅初校長產(chǎn)生多少敬愛之情。等自己真正懂事以後,不能不對馬校長產(chǎn)生產(chǎn)生愈來愈深的敬愛之情。按當時的黨委制,馬校長作為民主人士,其實只是名譽校長。1960年春對他進行全校性的大批判。按照布置,不論哪個系都須上陣,貼大字報。于是一夜之間,大字報滿燕園,對他竭盡人身攻擊的能事,罵他是大肥豬,畫他與糞便、蛆團團轉(zhuǎn)。接著全校開批判大會。其實,除了經(jīng)濟系的師生外,又有誰懂得馬校長的人口論、團團轉(zhuǎn)等理論。這是我在北大五年的回憶中,最為可恥、丑惡得至今還令人噁心的一幕。馬校長面對著近乎瘋狂的蠻不講理,還是表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應(yīng)有的自尊和氣節(jié)。他貼出書面聲明:“我雖深知勢孤力單,但單槍匹馬,我也要奮戰(zhàn)到底!”人們不應(yīng)忘記,中國最早提出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的概念,正是馬校長。在此後個人崇拜最猖獗之際,堂堂正正上書,提出反對個人崇拜者,也正是馬校長。

  陸平正好是比我入學晚幾個月調(diào)任北大的。大約是彭真嫌原來的校黨委書記江隆基領(lǐng)導(dǎo)反右不力,由陸平前來加強領(lǐng)導(dǎo)。加強的結(jié)果當然是在處理右派的階段,增劃了大量新右派。江隆基在黨內(nèi)挨了批判,調(diào)任蘭州大學校長,工作做得較好。他在文革之初,不明不白地死去,很可能是遭人謀害。鄧廣銘先生曾對我說,江隆基無論如何也是教育家,不像陸平那樣不學無術(shù)。陸平指揮了批判馬校長後,就取而代之,正式當上北大校長。

  有一位鄒魯風,1957年是人大副校長,1959年調(diào)任北大副校長,曾做過一次全校報告,就銷聲匿跡了。直到很晚,我才了解其內(nèi)幕。原來陸平和鄒魯風為了配合大躍進,曾派法律系畢業(yè)班組織一個調(diào)查組,結(jié)果調(diào)查報告的結(jié)論竟與彭德懷一致。反右傾開始,陸平就把調(diào)查組的右傾問題全盤諉諸鄒魯風,狠整的結(jié)果,鄒魯風終于自殺。鄒魯風在充當反右派指揮官時,只怕也根本不曾料到,自己兩三年後竟有此下場。通過陸平這件翻手為云覆手雨的勾當,我終于領(lǐng)悟到一個道理。我們從書本上學到的是“革命同志”之間精誠友愛,患難與共的關(guān)系,但事實上至少還有另一種你死我活的殘酷的人際關(guān)系。處在陸平的地位,他不往死里整鄒魯風,又如何得活?如果再提升一點,是可以稱之為你死我活的定律。

  陸平狡猾地躲過了反右傾一劫,卻難逃文革一劫,一個最標準的反右派、反右傾的左派,轉(zhuǎn)瞬間又成了最標準的右派、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親歷了極厲害的批斗。據(jù)說,他在文革後甚至不愿路過北大的校門,以免追憶自己當年不堪回首的痛楚。但他對自己當年傷害、整死了那么多無辜者,嚴重損害了數(shù)以萬計的北大學生的學業(yè),卻并無追悔之意,從無致歉之語。

  我們這個階段的北大人,偶而談及陸平,不約而同地極有惡感。記得大饑荒年代的夏季,我與化學系的殷福珊在校園內(nèi)正好與陸平相遇。他夾著一個當時顯示高干身份的大黑公文皮包,短袖衫下,腹部豐厚的脂肪上下顫動,與廣大學生們的餓瘦形象成了鮮明對照。殷福珊用上海話說:“看見伊個肚皮就促氣!”文革之初,聽說陸平挨斗,北大人往往幸災(zāi)樂禍。一位化學系同學沈福根當時對我說,他最遺憾的就是畢業(yè)證書上是陸平的名字,而不是馬寅初的名字。

  

  六、下放十三陵農(nóng)村

  

 。保梗叮澳昵铮щy的形勢已波及輦轂之下,但系總支書記還是要將57級學生發(fā)落到十三陵農(nóng)村,充教學改革的試驗。

 。担芳墝W生分住在十三陵北的幾個農(nóng)村,另外還有幾位青年教師,他們須勞動鍛煉一年。我分配在黑山寨,這是一個美麗的山村,除了糧食外,山上還有很多梨、栗、核桃等。我們參加秋收,農(nóng)民非常厚道而熱情,一定要我們品嘗山果。那里有幾個坡很陡,記得我個子高,重心高,下坡困難,幾個小青年就扶我下坡。但是,他們也不斷向我們反映人民公社體制下的各種弊病,經(jīng)營不善,造成糧食和果品減產(chǎn)。

  前面說過,我們?nèi)胄r,每個人雖有糧食定量,卻完全不按定量吃飯。我們下鄉(xiāng)前,在食堂已按定量打飯,感到不夠吃。下鄉(xiāng)不久,又傳達上級指示,還須削減定量。這對正值青春期的人們,又須承擔體力勞動,確是難以承受。但大家也想出應(yīng)付之方,每天只吃早晚兩頓,中午在山里飲泉水,吃果子。山里有一種野果,名叫酸棗,農(nóng)民告訴我們可吃。我不能不對酸棗產(chǎn)生感情,現(xiàn)在每逢到餐館,總是要幾瓶酸棗汁,并向人們介紹自己當時的經(jīng)歷。秋收後的一段時間尚可飽食。到了冬天,山里的野果吃盡,于是大家只能挨餓。不少同學都得了浮腫病,我的胳膊瘦得用大拇指和食指就可捏合。由于熱量不夠,我只覺得特別怕冷,腳上生了很厲害的凍瘡。

  農(nóng)民們常對我們表示歉意說,這回叫你們這些大學生到我們村里受罪了。其實,他們的日子比我們更加艱難,一個壯勞力還不及大學生的糧食定量。在寒冬臘月,北風成天呼嘯的時候,村里三天兩頭死人嚎喪。死的都是老人,其實是在饑寒交迫之下,得了感冒,便成不治之癥。這當然遠不是當時中國農(nóng)村最困難的情況。一天,我在一位老大媽家里,她拿出半塊糠餅,一定要我當面吃下,說不吃大媽就不高興。我至今也很難形容奪人口中食是什么滋味。但大饑荒年代的半塊糠餅,總是比後來的一些盛宴更難令人忘懷。盡管已是四十馀年前事,有時想到這半塊糠餅,就不免落淚。

  有一段時間,進行所謂教改,我被派協(xié)助顧文璧先生,到十三陵的村里,進行調(diào)查。我們幾乎走遍了陵區(qū)的村莊。幾天換一個村,甚至一天換一個村。十三陵區(qū)的美景,決不在白天,而是在日出或日落時,站在高處,面對群山環(huán)抱的雄偉,陽光巧妙編織的朝霞暮靄的綺麗,才能觀賞和領(lǐng)略其特有的雄麗。明朝皇帝確是為自己找了一塊寄托尸骨的風水寶地。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上口村,我初次見到一個泉水縱橫交錯的村落,每戶門前都流著小溪,其上以石板為橋,夜晚睡覺,可以清楚地聽到泉水的淙淙聲。如果李白再世,肯定能為這個村莊吟哦最美妙的詩句。

  顧文璧先生是1955年畢業(yè)後留校的,如今在無錫。一天上午,我們背負行李,前往一個村莊。他走得氣喘吁吁,撂下背包,躺在一塊大石上,說:“王曾瑜,你知道嗎,我過去人稱坦克車,現(xiàn)在不行了!”我感嘆說:“看來你這輛坦克車沒油了!”我看不下去,送了他二兩糧票,他不但連聲道謝,後來又多次道謝。飽食的後人也許不易理解我們當時的景況和感情。

  又有一次,訪問一位小胡莊的女支書,她說,解放前饑一頓,飽一頓,如今雖然糧食緊張,還是夠吃。顧文璧要她計算一下當時的口糧額,以便作解放前後的對比。第二次是我一個人前去當記錄。那位女支書說,她經(jīng)過認真回憶,當時的口糧額還是比現(xiàn)在高,但當時沒有勻著吃,所以感到不夠。我把她的統(tǒng)計帶回去,顧文璧發(fā)火了,說:“你怎么能帶回這種記錄?”我說:“她這么說,我只能這么寫,有什么辦法?”幼稚的我還不懂得應(yīng)當按照“教育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wù)”的原則,去篡改她的口述。顧文璧畢竟比我成熟得多,他最後還是決定不上繳這份調(diào)查記錄,以免于我們倆犯政治錯誤。

  在此期間,值得回憶的是游長城。早就聽農(nóng)民說,離黑山寨不遠的黃花城段長城修得好。我們一群男生為了此行,每天減一兩糧食,到1961年初,方久中等女同學為我們做飯,大約是餃子,叫大家敞開吃。愈餓胃口愈大,如果真要吃飽,男生一頓一斤半糧肯定不夠,大約要吃兩斤上下,眼看女生要沒吃了,我只能收斂自己的饞嘴。我們來到那段長城,沿著滿布荊棘的城墻往上爬,我的褲子給荊棘鉤破,大家爬得上氣不接下氣。走進高處的望樓里,嚴寒的穿堂風更加猛烈,猛烈到令人難以承受。我初次設(shè)身處地,體會到古代邊防軍士的艱辛。我們走下山,城門下是一條古代的通衢,不遠有一個古城堡,四方形,城墻堅厚。我們走進城堡,才發(fā)現(xiàn)城里只有十字形的兩條路,連結(jié)四個城門。街道兩旁全是古色古香的磚瓦房。這個城堡無疑是明代屯兵所在,其實完全可作為目今的旅游景點,也不知經(jīng)歷文革,是否保存下來。

  

  七、最後的一年半學習

  

  在大饑荒的形勢下,北大從1960下半年逐步回歸正常的教學秩序。但我們57級卻遲至1961年返校,轉(zhuǎn)入最後一年半的學習。過去三年欠缺的基礎(chǔ)課須補上,一直上到五年級,還要在半年內(nèi)完成過去用一年時間寫完的學年論文。系總支書記曾幾次不點名地批判過一種“右傾機會主義言論”,說大躍進年代,北大像一架機器,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此時至少算是停止了荒唐的反復(fù)裝拆,重新運轉(zhuǎn)了。這是完全的復(fù)舊,卻遠比三年間的瞎折騰的創(chuàng)新進步。

  過去三年的教改方案競出新奇,例如要按辦黨校的方針辦歷史系,一切圍繞著改造世界觀,“貫徹陳伯達同志厚今薄古的指示”,大幅度壓縮中國古代史課,提出以論帶史,反對繁瑣的史料考證和填塞,安排學生去參加與學習完全無關(guān)的、長時間的體力勞動,下鄉(xiāng),下廠,下店,下軍,寫村史、廠史、店史、營連史,組織學生批判老師的“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觀點”,諸如此類,我肯定是記憶不全了。但即使時至今日,也并無任何一個教改方案和措施能夠經(jīng)受住歷史的檢驗。

  人類文明發(fā)展到20世紀後半葉,中國大陸卻以基于愚昧的荒誕、顢頇和狂暴,去蔑視人類積累了數(shù)千年的教、科、文等知識,以自詡為無產(chǎn)階級的、故作深奧的胡說八道,去否定對普通事物的常人見解。此種情況竟造極于1958至1976年的長時期,而在大饑荒時只是暫時收斂而已,此後不僅故態(tài)復(fù)萌,并且變本加厲。

  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許多事是勢不可免的,但也有加碼和減碼之別。例如因考上民族研究所的研究生,而較早畢業(yè)分配的劉鳳翥同學,回來對我們說,當時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的負責人劉導(dǎo)生就對新到的研究生講話,說這里不是北大,學生不能批判老師,要向老師學習。北大在陸平的領(lǐng)導(dǎo)下,無疑是加碼的,而歷史系的一位總支書記又在陸平的基礎(chǔ)上加碼,他似乎特別垂顧我們57級,57級就成了重災(zāi)區(qū),學業(yè)損失最大。我們返校後,聽說老師們私下議論,認為57級與前後各屆相比,程度最差,心里很不是滋味。

  由于不間斷的運動,動輒批判,在同學關(guān)系中造成了不正常的緊張狀態(tài)。應(yīng)當說,最受委屈的是原一班班長沈志恩同學,他被開除了幾年團籍,到畢業(yè)前夕才恢復(fù)。同學之間的一些隔閡到畢業(yè)後一二十年,還未消除。但也必須指出,這決不能由當時的一些黨員同學負責。其實,大家當年都很幼稚,唯其幼稚,所以一些黨員同學就認真,不幼稚就不會認真。我在1958年雙反運動時也挨批判,但自己確實沒有記恨,盡管批判有不實事求是、過火的情況,但自己青年時代也確有毛病,批一下,對自己的成長是有利的。當時的學生黨員,一般說來,是注意自己的先進性的,吃苦在前。也遠比一般同學辛苦,我們睡覺,他們卻經(jīng)常熬夜開會。這與目今許多黨領(lǐng)導(dǎo)帶頭搞腐敗,撈實惠迥異。當然,這個時代畢竟是過去了,一次,我偶而與兒子談起當年班里黨支書的威權(quán),他表示大惑不解:“怎么可能?”

  好好學習本是學生的天職。在那個不正常的年代,有一個加于所有北大學生的緊箍咒,就是白專,口頭上提倡又紅又專,實際上,只要有人愿意用功,就指責為走白專道路。但北大也流傳另一句話,北大學生搞運動必須動員號召,學習卻不用動員號召。加于歷史系學生身上的另一個緊箍咒,就是陳伯達的厚今薄古,幾年間,學生讀古書簡直成了犯罪行為。其實,中國與許多國家不同,古代歷史文化悠久,不可能不在歷史研究和教學中占有重要地位。

  57級的三個班在大躍進年代早已打亂,後來又分成歷史班和考古班,此時歷史班又要化專門化,成了不少人難過的一關(guān)。有的同學後來說,本來想學中國古代史,但迫于當時的政治壓力,還是沒有勇氣報名。我和一些同學雖然硬著頭皮報了名,卻忐忑不安。古代史專門化初次聚會,彼此才發(fā)現(xiàn),原來都是不同程度在班里視為落後分子,走白專道路者。大家不免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情緒低落,臉色難堪,面面相覷,一言不發(fā)。

  三年不斷的運動也造成同學間不正常的淡漠關(guān)系,彼此不敢說心里話,特別是受委屈時不敢發(fā)牢騷,因為這有可能成為被批判的資料。但中國古代史專門化的同學之間,在最後的一年半中,還是逐漸建立了正常的同學感情,互訴心曲,如今看來,是很可珍貴的。

  兩三年吃不飽的生活,是艱難的,每次就餐,我總是用舌頭把飯碗里的粥或湯汁舔個乾凈,以求增加一點營養(yǎng)。當時校園里不得不種菜,大家用臉盆盛自來水澆菜,從成本上說,是很不合算的。菜還常被人偷。食堂里突然供應(yīng)起從未吃過的大麥粥,不久得知,這還是蘇聯(lián)運來的,當時中蘇已經(jīng)交惡,大家譏之為“赫魯曉夫大麥粥”,雖然味道不好,尚可食用。最難吃的莫過于白薯乾。白薯乾用卡車運來,以鐵鏟連土卸下,稍加沖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就磨粉與面粉摻和,做成饅頭。且不說一口饅頭一口沙,吃久了,就感到燒心,一見這種饅頭,胃里就泛酸水,雖然餓,也沒法再吃。

  在饑餓年代,北大學生的學習熱情卻空前高漲。大家都知道,在圖書館的學習效率比宿舍高。天不亮,校園的道路上已是學生成群,還不時伴隨著飯袋里發(fā)出的叮噹聲。很快就在圖書館前排成了長龍,館門一開,猶如沖鋒一般,紛紛進去搶占座位。由于座位嚴重不足,不久改為向各系各班分配座位號。盡管如此,圖書館還是經(jīng)常有無號的學生走動,窺伺著空位。人到晚年,經(jīng)歷事情雖多,但每當想起饑荒年代北大人奮發(fā)學習的干勁,還是不免掉淚。

  當年的老師們大多成了故人,但我還要在此向他們表示一個學生由衷的敬意和謝意。我現(xiàn)在比較能夠設(shè)身處地理解他們當年的艱難執(zhí)教。他們的執(zhí)教經(jīng)歷,也許是自孔子以來的二千五百年間,素以尊師重道自豪的教育史上所僅有的。他們是在承受各種生活和精神壓力之下,苦苦地支撐著教學。張芝聯(lián)先生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一次是著名的美國黑人學者杜波伊斯做報告,由張先生當翻譯。杜波伊斯即席賦詩,張先生也當即譯成散文詩。我作為一個聽眾,真羨慕張先生的英文。另一次系里組織對張先生講授世界近代史課的批判。最初張先生還是臉帶微笑,隨著尖銳批判言詞的不斷發(fā)表,張先生的面色愈來愈難堪。我望著在講臺上坐著的張先生,真有點于心不忍。批判結(jié)束,還要讓張先生表態(tài),素善言詞的他竟說不出話。當然,這與後來文革時對老師們的沖擊和批斗相比,又算不得什么。我很晚才得知,張寄謙先生是在丈夫自殺的悲痛寡居中,拖帶著兩個幼女,艱苦地從事教學工作。在一次學習討論會上,陳慶華先生批評說:“王曾瑜同學看來驕傲,其實不值得驕傲。且不說你現(xiàn)在還沒有學問,就是將來有學問,也不值得驕傲!比缃耜悜c華先生已成故人,但我還是愿在此向他公開致謝,他的教誨值得我終生銘記。

  北大有民主和科學傳統(tǒng),這當我在校期間是知而懵然。直到自己親歷了人類史上最慘痛的內(nèi)亂後,才慢慢地理解,這是母校對中華民族的偉大貢獻。孫中山最早提出民主,這是民族意識的一大提高,北大補充了科學,是民族意識的又一大提高,F(xiàn)代民族的進步,不可能沒有民主和科學作為其雙翅。但不民主的制度也必然相應(yīng)要求出現(xiàn)偽科學,為其生存權(quán)辯護。專制主義是中華民族極其沉重的包袱,萬惡的專制主義與北大的光榮傳統(tǒng)勢不兩立,從長遠看來,不管還有多少艱難曲折,北大的光榮傳統(tǒng)是必勝的。有馬校長等榜樣在前,我們雖屬人生晚年,也理應(yīng)為批判專制主義做一點工作,盡管微不足道,也須盡力而為。這是我在回憶文章最後,對同代的北大人說的一點心里話。

  

  王曾瑜,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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