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大學自主考試招生的前提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在一個國家、民族的文化建設和發(fā)展中,大學具有重要地位。受過高等教育者所占人口比例,大學數(shù)量的多少、質量的高低、在國際權威學術刊物上發(fā)表論文的排名、所發(fā)論文引用率的高低……均被視為一國文化發(fā)展程度的重要指標。因此,大學的一些重要制度變革可說直接影響到國家的文化發(fā)展,自然備受各方重視。而大學的考試、招生制度,無疑是最重要的制度之一,而且直接影響到公眾利益,所以對這一制度的改革則尤應慎重。
現(xiàn)在中國的大學實行的基本(近年有所松動,少數(shù)學校作為改革的試點開始具有自主招生權)是統(tǒng)一考試、統(tǒng)一錄取制。由于這種制度有著諸如不利于學校自主辦學、辦出特色等弊病,所以近來要求變“統(tǒng)考”、“統(tǒng)招”為大學自主考試、招生的呼聲自然越來越高,而且一個重要的論據是現(xiàn)在世界上許多國家實行的是大學自主考試招生制。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也是大學自主考試招生制,因此,現(xiàn)在的中國應該而且可以實行這種考試招生制度。
從理論上說,這種觀點自然很有“道理”,是“應當”實行的,但揆諸中國當下的實際情況,此種制度卻難以實行,倘硬要全面實行,只會造成更多、更嚴重的弊病,因為實行這種考試招生制度的一個不可少的前提就是大學具有相當?shù)莫毩⑿浴K,不能簡單類比,以“他人”可以,“從前”可以,就認為“現(xiàn)在”也可以。其實,中外、過去與現(xiàn)在的情況早已迥然不同。
從一些具體事例,便可看出什么是大學的“獨立性”:
1969年基辛格以哈佛大學名教授身份出任美國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時,仍想保留哈佛教職,哈佛大學卻對他說“不”,在官職與教職中他只能選擇其一,而不能兼得!翱偨y(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權力炙手可熱,大學卻可對他說不,顯示出大學的獨立性。
五四運動中,北大一些學生被北洋政府逮捕,北大校長蔡元培公開表示:“我是全校之主,我自當盡營救學生之責!辈⒍喾奖甲,挺身營救被捕學生。營救成功后便辭去校長之職,并在《不肯再任北大校長的宣言》中抗議政府對他治校的干涉:“于是教育部來干涉了,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什么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么?”1936年和1948年前后國民黨政府曾數(shù)次到清華大學捉拿左派學生,校長梅貽琦事先得到學生名單后立即通知學生躲避,使很多學生免于遭到逮捕。20世紀40年代,國民黨為加強黨化教育,加緊對大學的控制。針對這一情況,梅貽琦主政的西南聯(lián)大教務處擬定《教務處會議呈常委會文》(這份決議由梅貽琦轉呈教育部)指出:“部中重視高等教育,故指示不厭其詳,但唯此以往,則大學直等于高等教育司中一科,同人不敏,竊有未喻。夫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刻板文章,勒令以同。世界各著名大學之課程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課程,各大學所授之內容,亦未有一成不變者。惟其如是,所以能推陳出新,而學術乃可日臻進步也!薄敖窠滩繉τ诟鞔髮W,束縛馳驟,有見于齊而不見于畸,此同人所未喻者一也!边@篇文章雖然不出自梅手,卻表明了他堅持學術自由的決心,即使頂頭上司教育部違背這一原則,也毫不留情地抗爭到底。1946年8月,吳晗回到了清華,受聘為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而吳晗的左派言行已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注意,8月16日,教育部曾接到指示并且密電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稱“希密切注意”吳晗,說“共黨分子吳晗前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授,自六月初旬來滬后,其活動頗為積極,在學界活動尤烈,常至各大學校及左派之群眾集會作公開講演吸收青年。茲悉該吳將于八月初旬受聘為清華大學教授”,希望清華不要再聘吳晗為教授。但梅仍堅持聘吳為教授,教育部也奈何不得。
哈佛是私立大學,“不買政府的賬”還說得過去,而北大、清華是國立大學,主要由政府撥款,蔡、梅竟也不同意政府干預,依現(xiàn)在的觀念頗有些“匪夷所思”。其實,在他們和當時的社會觀念中,大學是公共物品,政府有責任出資辦學,但具體怎樣辦學,則應由蔡、梅這種專門人才主管,政府不得隨意干預。當然,除了觀念因素以外,更重要的是當時的社會結構存在著一個相對強大的民間社會,有民辦大學、教會大學的競爭,有公眾輿論的強大壓力,這些都是大學能保持相對獨立性的因素。
1949年以后中國社會的巨變并非一般意義的政權更替,而是社會結構的根本性變化。在這種新社會結構中,民間社會基本消失,教育資源完全由國家掌握。大學實際成為教育行政主管部門的下屬“行政單位”,校領導都是有行政級別的(以前一般是局級,近年少數(shù)大學校長升為副部級)。北大校長助理張維迎在其新著《大學的邏輯》中深有體會地說:“一個政府主管部門的處長,可以隨時召集大學的校長去開會,可以訓令大學校長,大學校長沒有一點辦法,因為你的經費來源都是由他撥的,得罪不起。”據他所說,北大在1999年曾把社會科學部和科研部合并成一個部門,但有關部門就不高興,“你把社會科學部合并了,如果其他大學都效法,那我以后干什么?所以你合并社會科學部,我就不給你科研經費,北大后來被迫又把它分開”。以北大的地位之尊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學校。因此,才會有各校(甚至最著名的大學)競相聘請高級官員到學校任教、兼職之怪現(xiàn)象,因為所請官員級別越高,學校能得到的各種優(yōu)惠資源越多(包括聲望也是一種資源);
才會有各高校競相給各級官員濫發(fā)濫賣文憑之舉。在這種大學沒有獨立性的權力架構中,如果大學有自主考試招生的權力,校方實際很難頂住來自各方的壓力。即便在現(xiàn)在實行嚴格的統(tǒng)一考試招生制,每到招生時有關人員已為來自各方的電話、“條子”所苦,感到難以招架,已經發(fā)生種種腐敗行為,如果再擴大校方的招生權限,其后果可想而知。
總之,大學自主考試招生的前提是大學要真正具有獨立性,要有強大的民間社會的存在。如果大學沒有獨立性而“自主”招生,這只能是美好但不切實際的一廂情愿。
《粵海風》2005年第二期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