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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映:德國古典哲學與德國文化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今天,給我的題目是德國哲學。在我們學西方哲學的人看起來,德國哲學或德語哲學至少占了近現(xiàn)代哲學的一半。萊布尼茲、康德、黑格爾,直到叔本華、馬克思、尼采、胡塞爾、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這些哲學家都被認作是頭等重要的哲學家。我們縮小范圍,只講古典時期,從康德到黑格爾。即使如此,題目還是太大,尤其是太深。所以我想還是講些一般性的,講講德國古典哲學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意義。

  

  德國的第一個重要的哲學是萊布尼茲(1646-1716)。他是德國人,也是哲學家,叫他“德國哲學家”當然錯不了,不過應當說,萊布尼茨屬于歐洲而不是屬于德國。實際上他的大部分著作是用拉丁文和法文發(fā)表的。當時歐洲的格局就是這樣的,民族還沒有費希特后來強調的那種強烈意義。各國王室之間的聯(lián)姻,各國貴族之間的血緣聯(lián)系,各國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多于一片國土之內各階層之間的聯(lián)系。新教和天主教斗爭,往往比國家間的斗爭更重要。萊布尼茲屬于歐洲,還因為他受到德國思想的影響很小,因為在萊布尼茲成長時,德國沒有什么哲學,那時的文明地帶主要在法國、英國以及荷蘭。當然再早是在意大利。在德意志這塊土地上,是幾百個小公國,都住了些農民,科學不發(fā)達,文化也很落后。萊布尼茲本人雖然在德國大學受的教育,拿的博士,但25歲時就來到巴黎,并曾訪問英國和荷蘭,這期間他結識了很多重要人物,如哲學家Malebranche,神學家Arnauld,荷蘭物理學家惠更斯,還有斯賓諾莎。萊布尼茲為世所知的成就,差不多都是他在西歐的時候做出來的,他發(fā)明了一種計算器,比帕斯卡爾所發(fā)明的更進一步,能作開方,因此成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微積分也是這個時期發(fā)明的;貒,他寫了很多文章,這些文章多半是用法文和拉丁文寫的,因為當時德國人沒文化,高深的哲學和科學沒什么人讀,讀者都在西歐呢。不過,萊布尼茲當時對歐洲的影響也很有限。當時,整個德國文化就沒有什么影響,當時英法和德國間有一個巨大的文化落差,文化是從西往東流,從英法往德國流,不會有英法人到德國去尋找學問。萊布尼茲和牛頓晚年時為了微積分的發(fā)明權打了一場臭名昭著的官司,后人經過細密的考證,確認他們是各自發(fā)明各自的。而且萊布尼茲設計的符號比較好,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微積分符號基本上是從萊布尼茲這一路傳下來的。可是當時人們覺得在德國這個地方,怎么能有人來和牛頓爭呢?于是都對萊布尼茲印象很壞,乃至后來他的恩主漢諾威的Brunswick公爵到英國去當國王喬治一世,卻沒有帶著他去,怕英國人反感。萊布尼茲當時在漢諾威當圖書館館長,知識廣博思想深刻成就巨大,但當時對世界上影響不大。當然后世的看法不同了,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萊布尼茲是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科學家之一。

  

  萊布尼茲之后,有一個沃爾夫學派,沃爾夫比萊布尼茲小30歲,自認萊布尼茲為老師,這個由他創(chuàng)造的沃爾夫學派被認為是一個折衷主義學派,在很大程度上把萊布尼茲的哲學變成了一種四平八穩(wěn)的教科書體系,統(tǒng)治德國一直統(tǒng)治到康德出現(xiàn)。在沃爾夫學派統(tǒng)治德國的幾十年中,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思想家出現(xiàn)。

  

  下面這一段德國文化思想的歷史,我想用歌德的兩個年代來標識。一是歌德21歲的時候,1770年的狂飆突進運動,另一個是歌德去世的年代,1832年。這六十年是德國文化的全盛期。

  

  Der Sturm und Drang是德國的一個重大的文化運動,主要的參與者有歌德、赫爾德爾、克令格爾、楞茨這樣一大批人,其中最最重要的、今天我們仍然人人都知道的,肯定是歌德和赫爾德爾?耢贿M主要是個文學運動,不是今天要講的內容,我只想講一講到1770年時德國的文化狀況就是什么樣的。從萊布尼茲傳下來,德國文化界沒有什么特別突出的人物,但有兩個人肯定要除外,一個是萊辛,一個是康德。康德那一年46歲,但還是一個遠居邊陲不為人知的教授,還要等11年才寫成并發(fā)表他的大著作《純粹理性批判》。1770年以前這一段,萊辛是德國文壇中唯一比較重要的人物,那年他41歲,已經發(fā)表了《寓言》、《拉奧孔》、《漢堡劇評》、《軍人之!罚R上要發(fā)表《迦綠蒂》和《智者納旦》。萊辛對狂飆突進運動影響甚深,但自己已經不是狂飆突進的年齡了。這個運動是由一些很年輕的人折騰起來的。領導這場運動的是赫爾德爾,那年才26歲。歌德那一年是21歲——都是像你們這樣年齡的一群小伙子。赫爾德爾的《論語言的體系》,歌德的《馮.伯利欣根》、《少年維特之煩惱》等都是緊接者1770年寫成的。

  

  不過我挑選1770年作為一個標志,不只因為這一年掀起了狂飆突進運動。這實在是德國文化史上一個奇特的年頭。貝多芬、黑格爾、荷爾德林都出生在這一年,他們三個,在很多眼里,一個是最偉大的音樂家,一個是重要的哲學家,一個是最出色的詩人。拿破侖是在頭一年出生的,不消說,那也是個頂重要的人物,實際上很多人認為他是人類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最偉大的個人。拿破侖本人和整個法國大革命,對德國古典時期的思想精神狀態(tài)產生了極其巨大的影響。

  

  還可以提到好多名字,費希特、洪堡特、大小史雷格爾、諾瓦利斯、謝林,這些也都是世界歷史人物,也都是在1770年前后出生的。從1770年到歌德謝世的1832年,在德國形成了一個文化場,造就了文學、哲學、音樂等諸方面的全盛期。

  

  我選了歌德一生中的兩個年頭來作標志,這當然因為歌德是那個時代的最突出的代表人物。那個時代,老天爺真的不拘一格降天才,世界文明史上少有這樣偉大的時代,我們這些研讀世界文明史的人,說起這樣的時代,禁不住砰砰然而向往之,這和我們這種時代出幾個歌星、影星、體育明星完全是兩個世界。當然,認真說,這些人物不是碰巧先后出生,他們互相結識,互相影響,合作、爭論、沖突。而在那個一個個天才橫空出世的年代里,歌德仍然是領袖群倫的人物。莫扎特比歌德小7歲,歌德少年時候曾出席神童莫扎特的演奏會。歌德和席勒的關系格外密切。貝多芬曾是歌德的崇拜者,后來又和歌德鬧翻。黑格爾奉歌德為德國的精神之父。歌德曾夸獎過叔本華的博士論文,叔本華十分感激,因為當時沒什么人注意到這個后生。海涅成名后曾拜會歌德,把他看作奧林匹克山上的神明。海涅在《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1834)中曾有記載。那個時代幾乎所有重要的人物都曾與歌德有親身交往。特別值得一談的是歌德與席勒。兩個人有深厚的友誼,有過十年之久的合作,但也有疏遠的時候,內心的不快。席勒比歌德小十歲,他當時在德國詩壇的地位也很高。歌德雖然是文化界的主導人物,但他的性格非常平衡,對于很多熱情洋溢的青年人來說,平衡得太極端了。席勒呢,理想主義色彩濃重得多,有不少年輕人特別推崇席勒,多多少少也是以此對抗歌德。

  

  我們再來看看1832年歌德去世的時候,那時康德和席勒已經去世近30年了,貝多芬和黑格爾也已去世,施萊爾馬赫,還有洪堡,柏林大學的創(chuàng)造者,在此后兩二三年后去世。一個時代結束了。叔本華雖然正在盛年(44歲),但默默無聞,要等到另一個時代來欣賞他的見解。我們再看看新生的一代,歌德去世時,馬克思已經是個能讀書,在思考的小伙子了,尼采還沒出生。這兩個人對本世紀思想的影響極大,但他們屬于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古典全盛時期就是歌德所代表的那個時期,《浮士德》是那個時代的精神的集大成者。大約隨著歌德去世,這個時代結束了。

  

  德國古典哲學發(fā)展的年代大致也就是這一時期,德國文化的全盛時期。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發(fā)表在1781,它標志著德國哲學的開始。在那之前有萊布尼茲,我上面說了,萊布尼茲更多是屬于歐洲的,而不是屬于德國的。除了萊布尼茲-沃爾夫的哲學,對德國思想發(fā)生較大影響的另外一支哲學是斯賓諾莎的思想。斯賓諾莎主義在德國的影響特別重,比笛卡爾重得多,赫爾德爾、歌德、費希特都曾信奉斯賓諾莎主義。它總體上也是一個唯理主義體系,但其中有一種近乎宿命的崇高精神特別能打動德國人的感受方式。

  

  康德早的時候也是在沃爾夫學派中長起來的,后來受了英國的休漠的影響。從洛克經貝克萊到休謨,大致有一條比較清楚的路線,所謂“英國的感覺論”。洛克說,所有外物都通過感覺到達心靈。貝克萊說,既然所有的知識都經過感覺才到來,那么我們就無法確定在感覺之外還有什么,因為我們沒有感覺之外的方法來確定它。一塊石頭,我看見它是白的,它在我的感覺里存在,作為白顏色存在,但我你怎么知道它在我的感覺之外也存在呢?你說,你摸一摸就知道它是硬梆梆的客觀存在,可是堅硬仍然是一種感覺,是我的觸覺,如此類推,我確切能知道的,只是感覺,而不是感覺之外的存在。到了休謨就更進一步,他說不但外部世界的存在很可疑,而且我的自我也很可疑,因為講到自我,其實只有我現(xiàn)在的感受,我前一刻的感受,我下一刻的感受,你沒辦法說這些感受都屬于同一個我,就像你不能說白和硬都屬于一塊客觀存在的石頭。所以,有人開玩笑說,貝克萊的哲學是“doesn’t matter” (不要緊),休謨的哲學是“no mind”(別在意),貝克萊否定了物質、matter,否定了外部實在,休謨又否定了心靈的實在,否定了mind。兩樣的否定了,所以什么都無所謂了,都用不著在意了。當然這些復雜的理論這樣講有點簡單化了,不過我們現(xiàn)在不是上哲學討論課,只講個大概就行了。

  

  總而言之,這種思想傳到了德國,康德大吃一驚。他自己說,休謨把他從獨斷論中喚醒了。和休謨那些奇思怪想相比,沃爾夫哲學真可謂死氣沉沉。上邊有個上帝,下邊有個世界,上帝和世界都很有條理,于是人也要多講理性,多守道德。就是教科書那一套。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教科書那樣,唯物唯心兩大陣營,辯證法三大規(guī)律,毫無生氣。相比之下,休謨他們的思想頗有點“后現(xiàn)代”氣息——你們想想:物質也沒了,心靈也沒了,什么都無所謂了。康德是在沃爾夫傳統(tǒng)里長大的,可以設想休謨那一路的思想對他的震動。

  

  康德很受震動。但他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他接過了休謨的挑戰(zhàn),年復一年思考、工作,直到他將近60歲的時候,才寫出《純粹理性批判》,出版后他又作了很大的修改,好幾年后又出了一個改動很大的第二版。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康德是這樣解決休謨難題的:現(xiàn)象內容本身,的確像休謨說的那樣,沒有普遍性和統(tǒng)一性。然而,我們所能感知的現(xiàn)象,從來都是已經具有形式的現(xiàn)象,這些形式包括空間、時間、因果必然性等等。這些形式是屬于主體的。法則不是自然加于理性的,而是理性加于自然的,這就把常識性的看法倒轉過來了,就像哥白尼的日心說那樣,因此,康德自稱他在哲學中完成了哥白尼式的革命?档麦w系的確既恢弘又精細,不過他也遺留下了重大的困難。一個困難是,尚不具有形式的東西是什么樣子的?康德叫它“物自身”,按定義,我們就不可能知道物自身是什么樣子的。然而,既然我們對物自身一無所知,我們?yōu)槭裁匆姓J它的存在呢?后世的新康德學派主要從這個困難入手嘗試發(fā)展康德哲學。另一個困難是,認知形式屬于主體,那么是屬于你的主體還是我的主體?費希特和謝林主要是沿這條線路來發(fā)展康德思想的,在他們那里,小我和大我這些“自我”概念成為思辯的首要課題。

  

  《純粹理性批判》出版的時候,已是狂飆突進運動后的十年以后,德國在文學和一般性的思想上都有了相當?shù)慕洌m然一時還說不上有世界性的影響,但是它自己已經形成了相當可觀的氣候,然而,這時還沒有出現(xiàn)一個重要的哲學家。《純粹理性批判》很艱深,一開始沒什么人讀得很明白,但幾年以后,康德的思想受到知識界文化界的重視,特別是受到了席勒的推崇。對抽象的思想,席勒比歌德的興趣要濃重得多。歌德對德國思辯哲學,特別是后來黑格爾的哲學,一直不大欣賞。歌德雖是說德語的巨人,但他的性格和典型的德意志性格不大一樣,德意志那種對絕對的崇敬,那種求深到了有點陰沉的程度,在歌德身上體現(xiàn)得不多。席勒與歌德相反,他喜歡讀哲學,自己也寫過哲學?档卤徽麄德國文化界閱讀、思考,有席勒的一份影響。

  

  一般講德國古典哲學,順序是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其實謝林比黑格爾晚生幾年,但他的哲學比黑格爾早為德國文化界所知,而且從哲學內容的理路來看也可以說是“前黑格爾”的。在同一時期的重要哲學家還有施萊爾馬赫(1768-1834),他作為神學家比哲學家更重要些,從前在哲學史里談得不多。后來海德格爾大行于世,從海德格爾、狄爾泰這一路倒回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現(xiàn)在談施萊爾馬赫的也很多,把他認作新神學的鼻祖。我們所講的德國古典哲學主要是講1781—1831這50年,從一般講述哲學史的角度,這幾個是德國哲學的主要人物,當然,其中康德和黑格爾是最重要的。馬克思受黑格爾的影響特別多,到上世紀末,黑格爾的影響有一大部分轉到英國的新黑格爾主義那里去了,這個時期德國哲學哲學的主流則是新康德主義,在康德的影響之下。本世紀英美分析哲學逐漸興盛,他們多半都尊重康德,對黑格爾就壞話說得比較多了。

  

  這個場合不可能討論康德和黑格爾哲學的細節(jié),我只想談一談哲學到了德國,發(fā)生了一些什么轉變。這里我所講的哲學,不是把它完全作為義理和邏輯來講,而主要是把它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或一種精神形態(tài)來講。

  

  我想提這么幾點。第一點講講理性和啟蒙的轉變。自從培根、笛卡兒以來,經過斯賓諾莎一直到伏爾泰,狄德羅等,越來越壯大的精神氛圍就是啟蒙與理性,最后這種精神整個籠罩了歐洲。啟蒙與理性一開始是針對中世紀來的,所以,啟蒙和理性的內容雖有方方面面,但一個重要部分是宗教寬容。宗教寬容對于歐洲比對于我們來說不知要重要多少,因為在歐洲歷史上因為宗教不同而產生的戰(zhàn)爭與破壞是最最殘酷的,比其它破壞都殘酷。理性的另一個內容是科學。人們開始用新眼光看待世界,逐漸把世界看作是一個可以清楚把握的世界,可以控制的世界。十七世紀最大的觀念轉變,是人們開始認為我們的生活是可以改變的,而且應當改變。這在我們看來也許是自然而然,但在當時是一種非常新的思想。多數(shù)文化都設想最好的年頭是在以前,各種神話都把宇宙描繪成從黃金時代,到白銀時代,到青銅時代,到黑鐵時代。要么把歷史描寫成一個墮落的過程,要么像阿拉伯人一樣把歷史描寫成一個循環(huán),要么描寫成起起伏伏的過程,哪種文化都不主張人可以大膽地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生活,按說,這應當不難想到,但人們以前沒產生這種想法,為什么呢,我沒想過。人可以進步,這直到17世紀才成為一種主流的思想。啟蒙學者覺得自己手里掌握著一種東西,這就是理性。我們不必靠傳統(tǒng)告訴我們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我們自己通過理性能夠計算出來,推理出來。這對后世的教育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人可以改變自己,靠什么呢?靠學習理性,靠教育。普遍的教育成了近現(xiàn)代最中心的任務。教育的內容也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學習傳統(tǒng)的結論,而是學習理性,學習方法,學生學到了方法,可以自己求得結論,甚至推演出新的結論來。

  

  英國和法國的啟蒙運動差不多同時,英國要略早一點。德國要晚一個世紀,在掀起狂飆突進運動的1770年,法國的les philosophes有些已經去世,有些到了垂暮之年。從性質上說,啟蒙運動到了德國也發(fā)生了一個轉變,這個轉變就是理性開始了對自身的反省和批判。本來歐洲人發(fā)展出理性,是用來批判各種各樣的傳統(tǒng)和偏見的,比如說宗教上的偏見,野蠻的風俗,等等。但是,如果理性具有這樣的批判功能,那么它無論從學理上還從歷史上都會發(fā)展到這一步,那就是追問理性本身的權威從何而來。理性可以質問上帝的權威從哪里來,國王的權威從哪里來,最后它要質問的就是自己的權威從哪里來。這一點經過休謨的懷疑論的工作,到康德手里集其大成。康德的哲學就叫做批判的哲學,“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三個批判。所謂批判的哲學,就是理性開始對自己的權能做一次反省。理性批判的矛頭回指到理性本身,啟蒙與對啟蒙的批判交織在一起。

  

  所以,德國的啟蒙運動,和從前英法的啟蒙運動不完全一樣。首先在氣氛上,它不象英法啟蒙運動那么樂觀,它從一開始就帶著一種自身反省。這種反省精神既使得德國哲學特別深刻,也使得德國哲學有幾分沉重。而且,理性一旦開始了自我批判,我們就不能保證它會在什么地方停下來。那時候,人們雖然用理性來批判一切,但理性并非只被設想成一種工具,實際上,理性本身就是一種崇高的精神力量。所以,即使用理性來批判自身,人們在精神上仍是有依托的。等到理性不再是一種精神力量而只是一種批判工具,反省和自我批判就不一定帶來不斷更新的健康,結果倒可能是瓦解。不過這是后話,恐怕是德國古典哲學始料不及的。

  

  我再講第二個方面的轉變,即科學的發(fā)展。到了德國古典時期,各行各業(yè)的科學特別是物理學、化學突飛猛進。1809年洪堡特創(chuàng)立了柏林大學,改變了傳統(tǒng)德國大學的保守作法,引進了更為現(xiàn)代化的學科和研究方法。有點像蔡元培到北大以后對課程等等的改變。德國的科學研究可說是后生可畏,本來大大落后于英法等國,但幾十年后就平起平坐,甚至后來居上。但是,德國的啟蒙運動卻一開始出就對科學有一種懷疑。這種懷疑和理性的自我批評有關,但此外和德國人的神秘主義、浪漫主義和有機主義也有關系?茖W把生活中的事物和我們的心靈隔開,把它變成赤裸裸的物質,然后再分解成為質量、力、空間等一些數(shù)量加以計算。這讓德國的思想家感到憂慮。我記得歌德和席勒本來關系不大融洽,他們成為親密友人的機緣是一個科學會議,散會時在門口見到了,歌德話在嘴邊,立刻對席勒講起了他對科學的擔憂,批評自然科學正把自然象洋蔥一樣一層層剝開,最后什么都不會剩下。席勒積極地響應歌德的批評,兩個人就在街上來回走了好幾個小時,談得很投機很忘我,從前暗中的隔閡一下子消失了。歌德本人酷愛科學研究,甚至做出了一點成績。后來的浪漫主義者對科學還有更進一步的抨擊。對于自然科學的警惕,在德國哲學中一路都可以看到,一直到后來的海德格爾這些人,英法在這個方面,至少在那個年代,不是很明顯。

  

  就哲學和科學的關系來說,還有另外一層變化。十七世紀時或者再早一點,哲學家和科學家基本不分,笛卡兒、斯賓諾莎、萊布尼茲,他們是當時最重要的哲學家,也是最重要的科學家或數(shù)學家。讀到笛卡爾他們關于真空和媒質的旋渦運動的爭論,或牛頓和萊布尼茲關于極限的討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時的科學和思辯還不能完全分開,和常識性的思考或謂“自然理解”還連在一起。例如萊布尼茲的單子論,多半以為它就是一個形而上學體系,其實在萊布尼茲那里,他同時是要解決物理宇宙理論的一些根本難題,例如,運動停止時動量哪里去了?你不能說動量消失了,因為這樣就失去了連續(xù)性。那時候的科學討論和自然理解沒有完全分開,經常會使用“自然是連續(xù)的”(“自然無飛躍”)、“自然害怕真空”這樣的命題來進行推理。微積分兩三年時間就發(fā)明出來了,但微積分所依賴的無限概念有沒有合法性,卻討論了兩百年,F(xiàn)在我們很多人都習慣了這樣的想法:既然科學是有效的,那么它就是對的。這個想法是后世發(fā)展出來的,人們最初一直指望科學的進展能獲得自然理性的支持,F(xiàn)在,自然科學和自然理解可以說完全脫離開了。只要這個東西可以用數(shù)學公式表達出來,可以預測出來,它就是合法的,至于我們能不能理解大爆炸之前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至于四維空間的旅行是不是可以理解,都已經不是問題了。自然科學完全專業(yè)化了,我們普通人不再努力物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我們只等著科學技術為我們制造出各種各樣的產品來就好了。這是本世紀的情況,但到了德國古典哲學時期,這種情況已經開始發(fā)生了。康德對自然科學還有過貢獻,他提出星云假說,比拉普拉斯還早,不過他那個假說主要靠思辯,沒多少科學證據(jù)。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就純是哲學了,沒誰會在其中挖掘自然科學的內容。馬克思還有個早年數(shù)學手稿,當然對數(shù)學毫無貢獻,但那個時候哲學家還有那么一點野心去設想通過思辯推進科學,因為他們之前的一兩個世紀的確曾經是行得通的。到了我們今天,瘋子才會設想通過思辯來從事科學。自然科學的技術程度已經非常之高,你需要通過大規(guī)模的實驗和大量的計算才能提出和證明一種理論,科學已完全成為專家的工作,并且不是一個專家的工作而是一個專家集體的工作。與此相反,哲學思辯仍然是一種強烈的個人性的活動。自然科學和哲學徹底分離,這個對哲學的影響非常大。夸張言之,從前哲學通過真理確定意義,今天哲學直接追問什么是意義,真理被降了一格,因為我們首先要問真理的意義是什么。

  

  哲學轉變的第三個方面是專業(yè)化。這跟上面講的一條直接連著。自然科學專門化了,哲學也不得不專門化。尤其突出的是,哲學變成了一些教授的職業(yè),這之前不是這樣的,培根是個官員,笛卡爾的外部生活像個八旗子弟,當過小軍官,要么就閑住在公寓里,斯賓諾莎磨鏡片為生,萊布尼茲當圖書館館長,總之,沒有誰是教授。而且在他們都從事科學和數(shù)學研究,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愛好,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科學家。法國啟蒙運動的那些哲學家,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狄德羅,同時是詩人、歷史學家、法學家。那時候,即使我們不說哲學是種副業(yè),但是絕對不是后來意義上的專業(yè)。到了德國,康德已經是個教授,后來所有這些人都是教授,包括特別討厭教授的像叔本華、尼采,自己仍然短期長期地當過教授。這個職業(yè)化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原因是各行各業(yè)都在職業(yè)化。剛才講到自然科學的專業(yè)化,哲學的專業(yè)化是與之相應的。到了我們現(xiàn)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候,你已經不能說你是個哲學教授了,只能說是研究西方哲學的,而且是研究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這還太寬,你可能專攻解釋學這一支,專“搞“海德格爾,等等。

  

  早先,學問在兩個地方,一個是大學,一個是王公貴族的宮廷。但好的學問主要是在宮廷里而不是大學里。文化集中在宮廷里,文人墨客、音樂家、雕塑家、畫家都是王公貴族養(yǎng)的,老百姓誰花得起錢請你畫“蓬巴爾杜夫人像”?大學里教的多是因循守舊的學問,先進的思想,關于宇宙和人生的稀奇古怪的想法,甚至科學理論和技術發(fā)明的構思,往往先在宮廷人物的圈子議論、流傳,這些還沒有被所有人認可的思想要是拿到大學里教,就成了毒化青少年的自由化了。哲學也是這樣,象笛卡爾、萊布尼茲的那些文著,好多就是寫給王公貴族特別是寫給貴族夫人的,或者由他們資助出版。單就哲學來說,這種情況到了德國就完全變了,最優(yōu)秀的哲學跑到大學里去了。其間原因很多,只提一條:從表面上看,德國哲學不像從前的哲學那樣帶有前瞻性,革命性,德國哲學看上去是挺保守的,不像是在鬧精神污染。德國古典時期對大學教育的討論非常之多,形成了一種大學的自我主張,把學問、精神放到大學里,保持自身的獨立。蔡元培校長立北大的學說就是從洪堡特當時的主張來的。當然,歐洲的大學對社會都有很大的獨立性,不過,由于德國的民間社會和宮廷比起英法等國都落后閉塞得多,德國大學的獨立性就格外重要,也格外顯眼。

  

  哲學成了學院里的工作,產生了一個特點,這個特點可以從正面去看,也可以從負面去看。這個特點就是,德國的哲學特別深奧。這可能和德語有點關系,但主要和哲學的學院化有關系。深奧的東西需要在學院里學。黑格爾和胡塞爾的文本,你要讀懂文本就得五年,一個年輕人必須在學院里一直讀到博士畢業(yè),才能設想去讀這樣深奧的東西。宮廷式的深刻不能是這樣子的,那些貴夫人倒是有相當?shù)膶W養(yǎng),但她們可沒耐心一口氣聽你講什么原理講上三年、五年。德國哲學敞開了一個更深刻的世界,但反過來,它的直接的力量確實就少了,不但比不了蘇格拉底和斯多哥學派,而且也不能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或斯賓諾莎比。而且,那個深奧晦澀的哲學世界和通常的生活世界是怎樣聯(lián)系的?有人把尼采說成納粹主義的來源。其實尼采本人不大喜歡德國,這在德國思想家里是很少有的;
他也不反猶,他的權力意志和通常的權力欲也差得很遠,但把他和納粹思想連在一起不算全錯。這還只講思想聯(lián)系,像海德格爾的納粹牽連,就涉及到本人的經歷,他事實上和納粹有點牽連,這毫無疑問,史實俱在;
但這里要問的是他的思想和納粹主義有沒有牽連,若說有,對海德格爾當然不利,但是說沒有,也不好——你的思想和你生活中的重大抉擇都沒關系,那它還和什么有關系?人們有時說,學者坐在書齋里,冷眼旁觀外部的世界,會看得比較公平,其實,坐慣了書齋的人,平常不在社會里的人,包括你們大學生,一旦投入政治生活,特別容易激進。倒是那些從事具體工作的人,碰到大事件,態(tài)度往往比較溫和,因為他從實際生活經歷中知道,生活是混雜多端的。

  

  說到這里,我想順便提一提德國哲學里的民族主義。開始我們講到萊布尼茲的時候,我介紹了當時歐洲的政治文化格局,那時候哲學是文化人之間的事,不是民族的事?稍诘聡鴨⒚蛇\動之初,萊辛等人就已經開始張揚一種叫德意志精神的東西,當時主要表現(xiàn)為向法國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挑戰(zhàn),(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反對拉辛、高乃依的形式主義,推崇莎士比亞的實質性——萊辛、赫爾德爾、歌德這些人看來,法國文明有點過度成熟了,德國是初起的文明,形式上不那么完善,但有實質的力量,所以他們越過法國去和莎士比亞套近乎。不過,那時候的氣氛,是民族精神的覺醒,不是民族主義。實際上歌德推崇世界主義,康德也是這樣。到了費希特那里,哲學才和德意志民族主義緊密結合起來。這條線一直傳到海德格爾那里。德國和英國、法國是具有同樣實力的民族,但是在歷史上陰差陽錯,它總是落在英法后面,這造成了德國人心理上的一個情結,一個complex,第一次大戰(zhàn)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都和這個情結有關。中國人的自我期許和實際上的國際地位相差也很多,也有民族主義過度膨脹的隱患。

  

  上面我大致介紹了一下德國古典哲學,是把它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來講的,因為我覺得講康德的先驗論、黑格爾的辯證法,那些都是深思熟慮的,深奧曲折,一兩個小時理不清頭緒。所以我從文化形態(tài)這個比較淺顯的角度來講,現(xiàn)在想聽聽大家有什么問題,有什么自己的看法?

  

  問:我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德國的哲學對德國人那種強烈的日耳曼意識有什么影響?第二個是現(xiàn)在的德國大學教育與中國的有什么區(qū)別?

  

  陳:比較起其它民族,德國人似乎更喜歡哲學,德國的普通人也會對深奧的思辯感興趣。德國的哲學課堂里坐滿聽眾,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課堂里講的是極為晦澀的思想。這在別的國家是很難想象的,除非碰上文化熱。就此推論,大概可以說德國人受哲學的影響比別的民族要大。說到日爾曼意識,可以提到德國和英法等國的另一個差別,德國首先成為了一個文化大國,然后才成為一個政治強國,或者說,德國首先在文化上統(tǒng)一,然后才在政治上統(tǒng)一。從狂飆突進的1770年到俾斯麥1867年成立北德意志聯(lián)邦,這一百年中,德國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都落在后面,但是德國的文化和科學完全與英法平起平坐,在很多方面更加優(yōu)越。早在德國實際獲得統(tǒng)一之前的60年之前,費希特在他著名的《告德意志人民書》中就宣揚德國的統(tǒng)一,并且宣稱哲學觀念上的統(tǒng)一是政治統(tǒng)一的基礎。德國哲學在日耳曼意識的形成上起了很大作用,這一點更沒有什么疑問。不過,我還是想重復說,過度的日爾曼民族主義,主要不是思辯的產物,而要從德國民族的歷史遭遇來解說。第二個問題我答不好,我沒有在德國的大學里呆過。籠統(tǒng)說到德國大學和中國大學的區(qū)別,那當然要說德國大學享有高度的獨立和自由,而且德國的知識分子和教授很有意識地創(chuàng)建大學的獨立空間,保護大學的學術自由。另外一點,德國大學教學和研究并重,行政是為教師和學生服務的,而在我們的大學里,學生服從教師,教師服從行政。大學首先是個機關,學問不學問是次要的。

  

  問:您提到神秘主義,它在理性自我批判過程中的意義是什么?能否介紹一下神秘主義對后科學時代德國哲學的意義。

  

  陳:我對德國的神秘主義傳統(tǒng)沒什么研究,只能少答一點。啟蒙時代的主流是樂觀的唯理主義,這包括強調理性自我批判的德國啟蒙時期。通常講哲學史的把西方哲學分成英美經驗主義和歐洲大陸理性主義,這么叫會引起某種誤解,因為兩條線都是唯理主義。所謂經驗主義的唯理主義傾向比誰都重,倒是大陸理性主義傳統(tǒng)中一直有一點神秘主義。康德限定了理性的作用:理性可以認識現(xiàn)象界,但從無論什么現(xiàn)象都不能證明上帝的存在和道德的必要,這個理性不及的世界,也許可容神秘主義活動于其間,用馬克思的話說,“康德為信仰留下了地盤”。不過,在康德那里,雖然不可能通過現(xiàn)象世界來論證上帝和自由,但它們都有實踐理性的根據(jù),就此而言,它們仍是由理性設定的。稍晚于康德的哲學家雅科比就是這樣批評康德的。在雅科比看來,上帝和自由的實在性可由超感官的內在經驗來保證,這里顯然包含了某種神秘主義的因素。以后的很多哲學家和浪漫主義思想家也有近似于雅科比的看法,這包括費希特和謝林。費希特認為,我們對神性,對道德源泉,天然有一種直覺,決不亞于我們天然看到紅的白的、遠的近的這些物理現(xiàn)象。謝林那里的神秘主義因素更重,他晚期的哲學被稱作“天啟哲學”,一般認為那完全就是神秘主義。但德國古典哲學的主流是唯理主義的,以康德和黑格爾為代表。德國的神秘主義傳統(tǒng)來自別的地方,例如Caputo系統(tǒng)地研究過海德格爾的神秘主義,那來自Eckhart。德國的神秘主義傳統(tǒng)源遠流長,但我沒什么研究,無法詳談。我補充一句:神秘主義對過度的唯理主義能起到矯正作用,但它能否成為跟當今的科學主義相抗衡的精神力量,我表示懷疑。

  

  問:據(jù)我所知,在近代以來哲學發(fā)生了兩次轉折:一次是17世紀開始的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的分離,科學技術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人文主義成為一個小的精神窗口,沒有多大意義。第二個是語言學轉換,認為對意識生活的分析也是一種形而上學。我想問一下您怎么看待哲學在現(xiàn)代世界精神生活、文化生活中的地位,哲學對倫理生活、人生態(tài)度還有多大影響。

  

  陳:你提的可是個大問題。我想你說的不錯,經過一個滿長的過程,到了本世紀,人文意義的確與自然科學分離開了。我們現(xiàn)在已經失去了一個總體上有意義的世界圖象;
中世紀歐洲人認為世界是上帝、天使、魔鬼和人居住的地方,中國人以前有三綱五常這樣的世界體系,這樣的世界體系到了本世紀沒有了。我個人認為,哲學從希臘開始以來,一直要使世界在整體上成為可理解的,自然和人生是作為同一個系統(tǒng)具有意義的。但近代科學把自然分離開來加以理解,在一種根本的意義上,這就使自然變得不可理解了,就是說,變得沒意義了。面對一個無意義的自然,人生不能單獨保持其意義,就像你說的,精神成了一個小窗口,沒多大意義。現(xiàn)在需要恢復對世界——包括人生和自然——的整體理解。當然,哲學再也不可能把自然科學的圖景包括在本身之內了,它現(xiàn)在要做的工作是描述自然科學怎樣建立起了自己的方法,怎樣建立起了自己的基本概念,比如時間、空間、力、運動,通過這一類描述,哲學將重新指明自然科學和我們的“自然理解”的聯(lián)系,——一種理解上的聯(lián)系而不像現(xiàn)在自然人和科學只剩下物質欲求方面的聯(lián)系?梢哉J為語言哲學的興起為完成這項任務作好了準備。

  

 。@是作者98年11月17日在北大的一次講演 ,作者對聽講者錄音整理的文字作了修訂。本文收入《思想的聲音——在北大聽講座》,城市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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