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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學良:水災·水政·水斗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中國的一個小地方上了中國的大新聞媒體,多半是好事。中國的一個小地方上了外國的大媒體,則多半是壞事。去年六月底,工作勞累之馀,我打開電腦網(wǎng)路的路透社專線,赫然看到熟悉的拼音地名及一連串最高的級形容詞:安徽宣城一帶發(fā)生一個半世紀以來最大的水災,水位已超過有記載的最高記錄。兩周后續(xù)報導,死傷病一千二百多人,六十萬公頃田地淹毀。

  

  這樣的消息雖然觸目驚心,欲并不令我意外。自記事起,那一帶每年夏初總要開水災,或大或小,但從不缺席。那里的地域政治、方志和民間文學也都以水為主軸,從三國到民國到共和國,歷朝如此。

  

  安徽宣城的水政故事

  

  有水必有利,否則人不會傍水定居。有利必有害,利害同源。有水害心須治水,因此有水政。西方社會學把因治水而發(fā)展起來的政治結構視為東方古國如中國和埃及專制傳統(tǒng)的源頭,這方面最出名的就是綜合馬克思和韋伯學說的Wittfogel著《東方專制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譯版)。但是西方學者罕有機會觀察到,專制的治水政體也會觸發(fā)民間水斗,即爭水利避水害的武裝斗爭。

  

  僅以去年安徽重水災區(qū)水陽江流域為例。

  

  此地區(qū)的水政至少可溯至三國時代。孫權為宣城大守時,將水陽江畔一大片水足草盛的地帶辟作養(yǎng)馬場。但這片肥美之地又常受江水浸害,於是養(yǎng)馬場總管丁奉(注:與筆者無親戚關系,請勿誤會)主持修建水利工程,這便是日后成為糧倉的金寶圩!佰住闭,圍也——四邊是高可及六、七層樓,寬可并駛四、五輛卡車,周長二百馀里的防水堤,像一雙巨盆,護著圩中十幾萬農(nóng)民的身家土地。圩里水道縱橫交織,出門以舟代步。圩堤四周有十幾處石砌斗門即巨型水閘,旱時從江里引水灌激,澇時朝外泄洪。類以的圩在水陽江流域還有幾處,大小不等。據(jù)說朱元璋的軍師劉伯溫路過金寶圩,對其水道布局極為欣賞,認為深合風水之精義,故日后依此改建南京的街道城門格局。若將金寶圩和南京城的鳥瞰封照,會發(fā)現(xiàn)二者很相似。

在江南水鄉(xiāng)地方志和民間文學中,給予最多筆墨的,是官員治水的功過。金寶圩正中有“總管朝”遺址,便是紀念丁奉的。宣州北門有座古橋,在紅旗下生長的我輩,只知其名為“白石橋”,其實根本不是白色。故老私下透露,該橋始建於明代,以紀念一位縣令。他任內(nèi)某年水陽江泛濫,淹沒四野,黎民呼號,然蒼天不應,水勢依舊上漲?h令絕望之馀登上江邊山坡,跪地祀告:若任內(nèi)犯了過錯觸怒天庭,希上蒼只處罰他本人,不要殃及百姓,身為父母官,情愿以身殉水救蒼生。他縱身跪下,怒江頓時平息。鄉(xiāng)人感恩,在他溺水之處,建“別士橋”以志,因他是進土出身。文革以前就有唯物論者質(zhì)疑:抗洪救災,只能依靠廣大群眾,運用科學手段,方能致勝,縣官縱身入江,豈能退水?假如我們共產(chǎn)的縣委書記也學他,發(fā)大水時雙身跳下,豈不事誤國民?於是“別士橋”改名“白石橋”,以消除封建迷信。

但縣城里發(fā)生的除舊布新,對鄉(xiāng)村里似無多大影響,水鄉(xiāng)的老農(nóng)依舊緬懷這位縣令及與他相似的治水好官。鄧小平時代我赴復旦大學讀碩士學位前特地回金寶圩辭別,幾位老農(nóng)仔細問了碩士是什么東西,得出結論:它等於早年的進士(中學生等於秀才,大學生等於舉人)。他們莊重地以家釀米酒祝賀我“及第”,囑我為官不可忘本虐民。我告訴他們:新社會的碩士不值錢,并不保證做官。但他們不信。只是我的大舅擔憂地說:日后怕是不易見到我了。光緒年間金寶圩也出了一個進士知府,任內(nèi)某年水陽江泛濫,他深知故鄉(xiāng)人民與水的關系,故冒著生命危險,駕一扁舟沿江破浪而下,察看水勢。臨近金寶圩最險要的小河口段,他見到鄉(xiāng)親們正與不斷上漲的洪水試比高,在江堤上加土石。青壯男人或是背負沙包石塊上堤,或是站在深水中打椿,或是潛人水下堵塞漏洞。江水洶涌,潛下去的未必都能冒上來,站在深水中的時有被席卷而走,背負沙石的也可能會力竭吐血傷殘。為防止隊伍潰散,每段江堤上都有一個頭領,手持鋒利鐵锨,有權對臨危逃脫者就地處死(這種軍隊式抗洪紀律直到百年后的知青時仍維系著)。知府見到此場面,不能自已,急令船夫靠岸,以便親手撫慰鄉(xiāng)民。但大堤上百姓百般阻止,知府以為是百姓怕他受累,堅持要上岸親民。堤上數(shù)千百姓只得齊齊跪下稟告:他們不是怕知府吃不消,而是怕江堤吃不消。鄉(xiāng)民相信,大官讀圣賢書,知天命,曉王法,雖為肉身,卻非凡體,貴重無比;
一旦足登江堤,地是會顫動的。若在平時,地微動無妨,但此刻江水漫及堤頂,怒氣翻騰。知府登岸時稍有地動,江堤可能會承受不住而崩潰,因此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雙腳沾地。鄉(xiāng)民輕聲懇求:知府愛民愛鄉(xiāng)之心眾人已領,大人重任在身,還請趕快回府,不要在此冒險。知府聽罷,唏噓不已,只得與鄉(xiāng)親們揮淚而別。堤壩上數(shù)千農(nóng)民跪送扁舟,直到看不清知府身影,方起身復勞作。

一九四九年以后,干部不再讀孔孟之書,不再愚不可及地以身殉天退洪。他們聽的是毛澤東的“與天地奮斗其樂無窮”的指示,相信的是科學,發(fā)起一波波改天換地的群眾運動。但科學在共產(chǎn)黨領導的國家,與在西方國家里不大一樣?茖W家要聽黨的話,科學也就免不了要聽黨的話。在斯大林的蘇聯(lián),有李森科的“馬列主義生物學”之批判遺傳學,“唯物主義物理學”拒絕量子物理學。在毛澤東的中國,有錢學森“一畝地可產(chǎn)幾萬斤糧”(詳見毛澤東東秘書李銳著《密山會議實錄》)的大躍進科學,和以上海為基地的與愛因斯坦相對論“對著干”的文革物理學。在治水方面,有源於毛澤東思想的“圍湖造田”工程,鄱陽湖、洞庭湖、滇池周圍都有這類壯舉。一九六八年在固城湖,一場同樣的壯舉險些引發(fā)該地區(qū)歷史上最劇烈的水斗。

  

  固城湖險生水斗

  

  固城湖位於安徽宣城和江蘇高淳縣交界處,是水陽江水系的自然水庫。旱時可引它的水灌溉,更重要的是澇時它可蓄巨量水,分減該水系的洪水壓力。六八年高淳縣領導決定把他們境內(nèi)固城湖的那大半圍起來排干水改成良田。宣城竭力反對,說這樣一來,洪水季節(jié)地勢低的宣城沿江地區(qū)將是汪洋一片,此地又是產(chǎn)糧重地,一旦受淹,幾十萬居民將何以維生?高淳縣的領導不聽,堅持學習大寨革命精神。動員數(shù)萬居民造壩圍湖排水。宣城一方則決定動員數(shù)萬農(nóng)民武裝抗爭。毛時代各地均有民兵組織,從班排到團乃至師級規(guī)模,視工作單位人口多少而建制。通常農(nóng)村民兵的武器較老舊,多半是抗日和國共內(nèi)戰(zhàn)時代的三八大蓋和機關槍。工礦民兵的裝備則較先進,甚至有迫擊炮和高射炮類的重型軍械。

宣城沿江地區(qū)的總動員極有效,因為是事關各村各戶身家性命的存亡之戰(zhàn)。軍事布置以越靠近固城湖為越前沿,成多級梯隊,沿江綿延數(shù)十公里。沒有正規(guī)武器的農(nóng)民自制兵器。男子上前線,婦女提供前線之軍需。貍頭橋一帶就在湖畔,最受致命威脅,農(nóng)民也最激憤,早已組成敢死隊。十八歲以上的男子均被徵召上陣,各村誓盟:誰家男子戰(zhàn)死,全村養(yǎng)其遺屬,老的養(yǎng)到歸天,小的養(yǎng)到十六歲,誰受傷致殘,全村照顧,鄰家吃什么,他吃什么。這地區(qū)是兩省三縣交界處,哪個衙門都管不上,歷來是土匪出沒之地,民風剽悍,習武者甚眾。早年新四軍也據(jù)此造反。

交戰(zhàn)時機選在高淳一方大壩合口那天。宣城方將派數(shù)名代表身綁炸藥雷管,手持民意書呈對方領導,呼叫停止合上大壩。若對方接受,則可能化干戈為玉帛,坐下談判。若對方拒斥,則敢死隊員將緊緊抱住對方領導,一同滾下大壩葬身湖底。其他敢死隊員將沖上去,引爆炸藥,與大壩同亡。在望遠鏡里觀察局勢發(fā)展的貍頭橋礦山民兵,見此情景將以迫擊炮轟擊湖堤的高淳那邊,使湖水淹過去。為確保勝利,宣城方的敢死隊員將在大戰(zhàn)前夕潛入對方幾個工程指揮部周圍,伺機綁架人質(zhì)或就地將其處死。貍頭橋一旦打響,宣城沿江的民兵將全副武裝登上木船,千舟競發(fā),撲向?qū)Π,將對方歷年修建的于己方有害的水利工程一鼓搗毀。

高淳一方也動員民兵保護團湖工程,但雙方處境不同,士氣大異。高淳方是為爭得更多良田,成之更好,不成也不失去什么。而宣城方是為保護僅有的東西,失之全無,故不惜決死一戰(zhàn)。高淳方目擊對方前沿村莊日夜備戰(zhàn),升爐治鐵鍛造兵器,火光熊熊,鐵錘聲聲。這場大戰(zhàn),一旦爆發(fā),雙方數(shù)萬民兵卷入,后果不堪設想,極易釀成世代血海深仇。于是不斷有人向各級上司反映局勢,終于直達天庭,中共中央主管農(nóng)業(yè)和水利的領導火速下令停止圍湖工程,雙方談判解決爭端。一場人民戰(zhàn)爭幸被阻止在最后一刻之前。十年后的春節(jié),家在貍頭橋、北京大學西語系畢業(yè)的馮君向我述及這一切時,仍緊張得滿額冒汗,雙目赤紅。

  

  天并不聽黨的話

  

  將近三十年后的去年夏天,這一帶還是遭受了一個半世紀末遇的洪災,毛時代的破壞生態(tài)水文平衡的工程過不可沒。那一帶的樹林早在大煉鋼鐵運動中就被砍得所剩無幾,文革中圍湖造田工程又雪上加霜。固城湖雖未全部消失,周邊被填的部分還是不少。另有其他許多不知名的河湖,被強暴的多矣!而這一切均在“人定勝天”的旗幟下作成。

  

  江南水災期間,讀到新華社九六年七月十三日報導,黃河斷流近四個月,創(chuàng)歷史紀錄,沿江人民生活和生產(chǎn)嚴重受損。同時,長江三峽大壩在建設中,這當然是有史以來“人定勝天”的最大壯舉。但若建成后發(fā)現(xiàn)“人算不如天算”,怎么辦?過去的事一再證明,雖然可以令人、令科學家和科學聽黨的話,卻極難令大自然聽黨的話。當大自然發(fā)起橫來,比最蠻橫的領導同志還蠻橫得多。倘遇上此,億萬蒼生出路何在?黃河、長江、覆蓋大半個中國;
一旦有事,何人可救?無救。

  

  作者授權文稿,原刊於《明報月刊》1997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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