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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朝平的“文字劫”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室內(nèi)通風其實不錯,但謝朝平仍然感到了不適。“這里太悶,還是到外邊說話比較好!敝x朝平穿過北京王府井附近的一處商場時對本刊記者說。   他剛從陜西渭南回到北京,疲憊不堪。在過去的幾年里,他到過渭南多次,住過許多地方,最近這一次與以往不同――他住進了渭南的看守所。30多天的看守所生活增加了他對空氣流通狀況的敏感。
  坐在記者對面的謝朝平如今是“寸頭”造型!拔?guī)资甓紱]留過這樣的發(fā)型,這是光頭長出來的頭發(fā)!彼汛税l(fā)型視作自己的恥辱。
  在看守所里,他經(jīng)歷了許多恥辱的“第一次”。除了被剃成光頭,剛進看守所的時候,按照“牢頭”對“新兵”的規(guī)矩,他得趴在地上,將屁股撅成90度,然后來回擦地13遍。
  謝朝平在擦了4遍之后,實在是堅持不住了,他有好多年的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袄晤^”正要發(fā)作,看到他難受得滿頭大汗,放了他一馬,他成為了“新兵”中的例外。
  更難以承受的是馬拉松式的提審,這些審問往往又橫跨于開飯時間,這對有低血糖的謝朝平來說,是身體與精神的巨大折磨。在這種折磨中,他會被警察們問起到渭南采訪時看到和聽到了什么。
  “庫區(qū)的移民很苦很窮很可憐,渭南的個別官吏很貪婪很可恨很腐敗!边@是謝朝平常說的一句話。這是他對渭南三門峽庫區(qū)移民狀況的印象。
  
  渭南移民
  
  謝朝平的第一次渭南之行是在2006年。作為《檢察日報》下屬的《方圓》雜志的記者,他被派往渭南采訪。
  出生于1955年的謝朝平,50多歲還在一線做采訪,在中國的記者中并不多見。他原本在四川達州檢察院工作,平時喜歡寫作投稿!拔覍憱|西就像喜歡抽煙的人一樣,隔兩三天不碰,心里就癢癢。”2005年,提前退休的謝朝平和妻子李瓊來到北京,進入《方圓》雜志做了記者。用他的話來說,那時我“才”49歲。
  謝朝平2006年的這次采訪源自渭南在2003年遭遇的一場水災!爸醒敫鶕(jù)當時的災情,給陜西撥了一筆幾千萬的款項,這筆錢到2006年,還沒給移民發(fā)放下去!眹鴥(nèi)很多媒體當時披露了這件事,謝朝平去了之后,采寫了稿件――《655次舉報》!拔寄系娜说诫s志社公關,把稿子拿掉了!
  渭南的移民沒看到謝朝平的文章,給他打了電話!八麄冋f,我們現(xiàn)在不指望政府能解決問題,只是想能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好讓子孫后代知道我們的血淚。他們找過很多人寫這段歷史,一些人答應了,最終沒寫,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
  謝朝平查了一下資料,發(fā)現(xiàn)沒多少人寫過這段移民史,而且他覺得這個素材不錯,自己又掌握了許多內(nèi)幕資料。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老百姓很可憐。
  “有的人八九十歲了,比我父母都還大,撲通就跪到我的面前,讓我?guī)蛶退麄!?
  謝朝平答應了渭南移民的請求,決定給他們寫一本書。
  從2007年開始,謝朝平去了6趟渭南,采訪收集了大量的資料。這些資料越來越讓他感到震撼,他想著把這些材料公布出來,“說不定哪一級領導看到了,可能就解決問題了!
  謝朝平一方面想寫渭南移民的歷史,一方面想揭露渭南存在的腐敗現(xiàn)象。
  三門峽水電站是50年代開始修的,但這個工程失敗了,這個失敗的工程要遷移28萬多人到外地去。渭南一些人遷到了寧夏。他們到了那里一看,沒辦法生存,到處飛沙走石,連草都不生一棵。那些人就鬧著回來。三門峽電站大壩原來計劃修360米,實際只修了328米,因為高度的降低,使庫區(qū)本來要淹沒的土地露出來了。地露出來之后,那里建了農(nóng)場,移民一看,自己原來的土地被占了,就開始鬧,從60年代鬧到了80年代。
  中央的人來調(diào)查,回去寫了一個報告,最后決定從農(nóng)場抽出30萬畝土地來安置15萬沒法在安置區(qū)生活的移民。實際上,渭南收回的土地是36萬畝,但只用14萬畝土地安置了7萬人。剩下的土地干什么去了?問題就在這里。一些人把所謂的剩余土地拿去承包,這些土地的租金現(xiàn)在已是四五百塊錢一畝了。這么多年了,租金都到哪去了?現(xiàn)在還是個謎。更重要的是,20多年來那些土地每年都在減少,現(xiàn)在只剩下幾萬畝,二十多萬畝土地“消失”了。
  庫區(qū)移民向上級反映這些問題。結果是,一些反映問題的百姓被當?shù)卣チ似饋。例?一個70多歲的農(nóng)民因為到北京上訪,被當?shù)卣艘粋罪名:顛覆國家政權罪。有的百姓手上有政府官員發(fā)給的文件,卻被認為犯了泄露國家機密罪。這是非常荒唐的。
  謝朝平認為,他所寫的這些內(nèi)容觸痛了當?shù)氐募鹊美嬲摺?
  
  暴雨將至
  
  謝朝平在修改書稿的同時,開始聯(lián)系出版事宜。有的出版社說,稿件很好,但目前不宜出版。有的則說,要出版的話,需要將文中的地名、人名和背景隱去。有的出版社已準備出了,但在“有人打了招呼”后,出版社的領導又否決了出版計劃。
  此時,謝朝平發(fā)現(xiàn),他和庫區(qū)移民的許多電話通話內(nèi)容被當?shù)氐墓賳T清楚了解。在檢察院待過十多年的謝朝平知道電話監(jiān)控是怎么一回事。
  這讓謝朝平變得謹慎,他不再通過手機談出書之事,而是選擇公用電話或辦公室電話聯(lián)絡。在這樣“秘密進行的聯(lián)系”中,2010年5月,《火花》雜志社同意以?男问匠霭嬷x朝平寫的《大遷徙》。
  出書費用是個問題!耙泼駛冊敬蛩阏夷硞大款出資將這書送給庫區(qū)數(shù)十萬移民,但這個大款后來說工程急需投資而不再出資,我只好借債印刷了這本書!
  謝朝平記得2010年6月26日是個星期六,印刷出來的《大遷徙》托運到了渭南。他給當?shù)叵氆@得此書的移民代表辦理好交接手續(xù)后,連夜趕回北京。
  周末過后,謝朝平在星期一上班的時候獲知,在6月27日凌晨,有警察和文化局的人闖進渭南移民的家中,“查繳”《大遷徙》!安槔U”的理由是:《大遷徙》煽動移民鬧事,泄露國家機密。
  《火花》雜志社對渭南方面的行動并不服氣,去函質(zhì)問渭南方面:你們?yōu)槭裁磁率穼嵰娮x者?
  6月28日,有關部門做出決定――《火花》雜志下半月刊?。
  對于《火花》雜志下半月刊被停刊之事,謝朝平覺得是自己所連累,深感愧疚。此時,則有朋友提醒謝朝平:你要小心,渭南這回下了狠心,小心整你的文字獄。
  謝朝平不以為然說,不大可能吧,我的書一不反黨,二不反社會,只是披露了渭南在移民問題上的腐敗。他還安慰雜志社的朋友,放心,除了秦始皇和清朝外,很少見哪朝哪代迫害文人和著書的人。
  朋友并不如此樂觀,向他提到了彭德懷和張志新。朋友告訴他,被媒體曝光的官員上京抓記者的事情前年有,去年有,今年也會有……
  當渭南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渭南公安局將到北京調(diào)查你和《火花》雜志社時,謝朝平感到了事態(tài)開始升級,他給家屬安排了自己萬一被警方抓走后應對的措施,并開始給新聞界的朋友打電話求援……
  8月2日,渭南市公安局臨渭分局警察朱福利、王鵬等人組成的專案組來京,找到原《火花》雜志社負責人魏丕植。魏質(zhì)問他們的行為:難道你們想顛覆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真理、真相、真人、真事?王鵬則對魏稱,我是警察,中國領土上的事我都可以管。
  在此之前,謝朝平已從律師和新聞出版部門了解到:根據(jù)案情和法規(guī),《大遷徙》即使屬于“非法印刷物”,法律也不能追究作者的責任。
  但謝朝平仍感到,有“一雙邪惡的手”在逼近!拔耶敃r覺得這個事情早晚一天會出事的。這個事情要追究是不應該追到我的,那些罪名是存心來整我的!
  
  “邪惡之手”的到來
  
  8月19日,謝朝平正在北京石景山區(qū)八寶山附近的租住房里整理有關資料。
  5點鐘左右,有人敲門。謝朝平問,誰啊?來人說是進行人口普查的。謝朝平一聽是北京口音,就開了門。一伙7個人就進來了。他們確認謝朝平身份之后,一下子撲過來,說,把他銬起來。謝朝平問,你們是什么人?他們說,公安局的。
  謝朝平的愛人李瓊跑過來,擋在謝的面前,說,你們?yōu)槭裁匆D他?一個警察說,把她也銬起來。謝朝平說,憑什么銬她啊?警察說,包庇罪。“可能他們覺得銬她沒道理,后來就反銬我!
  警察反銬謝朝平的時候,謝沒有順著他們的勁!八麄儼盐业淖蠹缗獋,我的這個地方現(xiàn)在還疼。當時那個地方腫得很高。他們要用手銬銬我的手腕,砸到了手臂上,20多天都還有瘀痕!
  當天晚上,警察翻箱倒柜地搜查。謝朝平問來者何人,其中一位說是協(xié)助渭南方面辦案的北京警察。“我問,你是北京公安局哪個區(qū)的?這個警察說是朝陽分局的人。我說按照有關規(guī)定,應該是石景山區(qū)的警察來協(xié)助,應該是八寶山派出所來協(xié)助,他們怎么沒來?朝陽區(qū)刑警大隊的一個人說,只要是北京市的警察都可以。我說,肯定不可以。我住在八寶山附近,只有八寶山的派出所可以!
  “他們想先把我?guī)ё?我說,對不起,你要搜查我的家,我肯定要在場!本靷兯蚜舜蟾3個小時,到8點鐘左右才結束。他們把謝朝平的筆記本電腦、U盤、《大遷徙》的書稿,還有一些資料,都搜走了。
  “在搜查過程當中,很多東西都不清不楚。他們搜查完后,讓我簽一個拘傳證。我在檢察機關工作過,我知道,發(fā)了兩次傳喚通知后不到,才可以強制拘傳人,我不存在這個問題。其中一個人說,你涉嫌非法經(jīng)營,我當時冷笑,你說我非法經(jīng)營,我一點都不擔心,我就把字給簽了!
  被抓走后,謝朝平最不放心的是自己的妻子!拔矣X得她在外邊承受這么大的壓力,男人都難以承受,更何況一個女人呢!敝x朝平被帶走,電梯關上那一刻,夫妻倆對望著互相囑咐,但都聽不清彼此的話語,“那一幕我刻骨銘心!
  這些年,謝朝平走南闖北,都是妻子陪著他。“從來不會在外邊逗留的,出差辦完事情,就趕緊回家!边@一次離開,謝朝平覺得有點“生死未卜的感覺”。
  謝朝平覺得夫妻之間很多時候是有心靈感應的!8月21號那天,我想她肯定在周圍轉悠!
  這是謝朝平被關進朝陽看守所的第二天,北京下著大雨,李瓊確實在看守所外邊不停地轉!拔覈词厮,老謝,你在哪里啊。我想我的聲音能被他聽到就好了。我想知道他怎樣了,有沒有被打啊!
  在朝陽看守所的“牢飯”讓謝朝平感到惡心。4個人用一個飯盒,用一個斷了把的勺子輪著吃東西。謝朝平覺得實在難以忍受,就建議4人從4個角吃東西。
  8月23號,謝朝平從朝陽看守所被提出,準備轉到渭南去。
  謝朝平受傷的左肩已經(jīng)很腫了,盡管他對警察說自己不會跑,也不會反抗,讓警察不要再反銬了,但警察們還是不容分說地反銬了他。在去火車站的汽車上,由于被反銬,謝失去重心,被左右撞來撞去。
  到了火車站,謝朝平成了“被展示的人”。他一下被推到這個候車大廳,一下被推到那個大廳!八麄儗嶋H上在想,你們知識分子可能比較顧你的老臉,想用侮辱人格的方法來使我屈服。但我是這樣的性格,你越要整我,我越要和你對抗!
  謝朝平對將他推來推去的警察王鵬說:“王鵬啊,你這樣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呢?我告訴你吧,我想起了一個革命烈士的詩――《帶鐐長街行》。”
  王鵬想把謝朝平再次反銬的時候,謝朝平的肩膀已經(jīng)腫得不行了,手也被銬紫了。謝朝平請求王鵬不要再這樣對待他了,王鵬沒有答應。謝朝平實在受不了,后退了一步,說:“王鵬,你再要來反銬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個墻上!
  王鵬在去渭南的路上故意用打哈欠這樣的動作對著謝朝平腫起來的地方撞過去,疼得他半天都喘不過氣來!拔艺f你干什么啊,這么沒人道。他在車上還使勁地吼:你找死啊。我說,我不會找死,我如果死了的話,肯定是你搞的鬼。我已經(jīng)跟我的家人說了,我走的時候無傷無痕,有什么三長兩短,只有找你。”
  謝朝平早就認為這是一起政治迫害。有的警察也“說漏了嘴”!八麄兊谝淮螌徲崟r,我說,你對我下這樣的狠手,今后證明你們辦錯了案子怎么辦?一個警察對我說,錯了我不負責,是市里的領導讓我們來的,這個事錯了的話,由市里領導負責。這些話體現(xiàn)了他們是在辦政治案件!
  
  渭南的號子生活
  
  在渭南的日子,謝朝平多次被提審。他都用很簡短的語言回答提問。“我告訴過他們,你們提的問題,我用不了十分鐘就可以說清楚了,但是你們折騰了這么久。我本身就沒有問題,你硬要我說問題。他們威脅我,說你的事情,無口供零口供都可以判你的刑。”
  警察們對付謝朝平的一個辦法就是不給他飯吃。在渭南,因為提審“錯過”吃飯時間的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
  有一次,當謝朝平回到監(jiān)舍的時候,晚飯時間又過了。監(jiān)舍有個17歲的小孩,涉嫌搶劫被囚于此處。他從床上爬過去,悄悄地問謝朝平,謝叔,你又沒吃成飯吧。謝朝平跟他點點頭,小孩就說,今天晚上我們吃了饅頭,一個人吃兩個,我看你沒有回來,就給你留了一個。他邊說邊從褲兜里把饅頭拿出來說,謝叔,你吃吧。
  按照看守所的規(guī)定,是不能在床上吃東西的,謝朝平拿著饅頭爬下床,對著墻咬了一口,饅頭已經(jīng)涼了,非常硬,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為了這個饅頭,我哭過好多次了。一個搶劫的人都比這些人有人性。”
  說到這里時,謝朝平流下了眼淚。他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前兩天提到這件事時,他是嚎啕大哭。
  審訊仍在繼續(xù),警察們?nèi)匀粵]有得到想要的結果。有的審問人員干脆就對謝朝平說,你就認罪吧,最多判個兩年。謝朝平說,你連我的刑期都定好了?
  警察們是輪著換人來審問謝朝平。9月13號那天來的人中,有謝朝平?jīng)]見過的,謝朝平讓他們出示證件。帶頭的那個說,嘿,不明白自己的身份,還要我們的證件?“我對他說,我們的身份不同,但人格是平等的,總有一天我們會以平等的人格站在上帝面前進入墳墓!
  謝朝平從渭南回來的時候,在首都機場,有一群記者圍著他問,你這30天在看守所是以什么心態(tài)度過的?謝朝平告訴他們,“我是以一個老檢察官和一群警察進行業(yè)務競賽、以一個記者同腐敗分子進行抗爭的心態(tài)度過這30多天的!
  審訊時,謝朝平經(jīng)常提醒審問他的人:“你們是人民公安,你們的職責是維護社會和百姓的安全,不是某一個官吏的家丁,不該受他們的操縱來辦這種政治案件!
  9月17日這天,謝朝平原本打算去簽一直沒簽的逮捕證,他早就想好了,準備在逮捕證上寫下:總有一天歷史會審判炮制這張逮捕證的人,利用司法之手制造政治冤案,腐敗權貴和家丁們一定會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
  當天下午1點多,看守所的人來到謝朝平面前,說,把你的衣服拿上。謝朝平說,又要換號子啊。來人說,放你了。
  剛開始覺得是玩笑的謝朝平最終確認了這個事實,他把自己在看守所辦的還有800多塊錢的一張卡留給了一個小孩!斑@個小孩朋友的哥哥在醫(yī)院做了手術,因為醫(yī)院的原因,鋼板留在了身體里,找醫(yī)院的人來處理,醫(yī)院的人不管,他們就去堵醫(yī)院的門,他就被關進來了。”
  謝朝平對小孩說:“你還小,想吃點什么就給自己買點什么吧,這里面的人都很可憐,他們想吃點什么,也給他們買點吧!毙『⒋舸舻赝。
  剛進來的時候,按照不成文的規(guī)定,謝朝平是要睡靠廁所的那個最臭的床位。
  “號子里的人了解到我在檢察院干過,要開庭的人讓我寫辯護詞,受冤枉的人讓我寫上訴書!
  號子里的人覺得謝朝平不錯,把他安排到了中間的地方睡。
  9月17號下午,謝朝平收拾好東西,開始往外走。有牢頭在后面叫住他:回來,把你的胡子剃一下,這樣出去多不好看。
  謝朝平這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刮胡子了。回去刮了胡子之后,他轉過身,走向久違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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