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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和李鴻章家的女人們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biāo)。然而,當(dāng)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張愛玲      
  一部《小團圓》,把張愛玲生前最深的愛與痛揭了開來,裸裎在世人好奇的眼光之下,有張迷說,“我恨不能把這本書在市面上的所有版本全部買下,付之一炬!
  作為張愛玲文學(xué)遺產(chǎn)的執(zhí)行人,宋以朗在《小團圓》的前言中舉出了Max Brod和卡夫卡的例子,來說明自己未遵作者叮囑銷毀遺作的情有可原。張愛玲已經(jīng)無法挺身而出為自己辯護,而讀張的人也不過是徒增嘆息。
  很多人津津樂道于張愛玲的貴族出身,她與李鴻章之間的血脈淵源,作為前朝大老的外曾孫女,張愛玲并未享受過太多榮華富貴的遺澤,相反,她的一生幾乎都在困窘中度過。李氏望族所遺留給她的,仿佛只有那些彌漫著鴉片氣息的、無望深宅里的悱惻流言。讀者們在她的小說里按圖索驥,猜測著誰是小說中破落貴族的原型。張愛玲的舅舅因此生氣地說:“她來問我,我什么都告訴她,她卻在文章里罵我們!”
  她那樣入骨三分地把豪門怨事化進小說,因此失去了家人的信任。幾十年后,《李鴻章家族》的作者宋路霞采訪李氏后人時,幾乎所有老李家人提起張愛玲都是一肚子氣。從香港回滬探親的李家皓對宋路霞說:“張愛玲寫小說是為了出風(fēng)頭,她沒東西寫了,就專寫自家人,什么丑寫什么,李家人出來工作的也不少,他們的掙扎和奮斗她不寫,這算什么?所以我們當(dāng)年就不高興睬她……她寫別人是病態(tài),她自己本身就是病態(tài)……我看她最后也沒什么好結(jié)果……”
  同族把話說到這份上,也算相當(dāng)刻薄。但張愛玲豈是尋常人哉?她那個從未謀面的外曾祖李鴻章,獨獨把一項難得的基因遺傳給了她,那就是:承受誤解與罵名的能力。
  
  《孽;ā防锏膿裥黾言
  
  其實不單是張愛玲,李鴻章家族中許多女人都值得一書,即使在封建男權(quán)社會,她們大多隱蔽在某個男人背后,不為人知道,但她們的光芒也常常要漏將出來。就拿李鴻章的夫人趙小蓮來說,這個女生男相的女人幾乎是老李的“定海神針”。都說趙氏有“幫夫運”,她嫁到李家的這30年(1863-1892),恰恰是李鴻章在中國政壇上大紅大紫的30年,湘軍淮軍平定天京、老李辦洋務(wù)、辦海軍、辦學(xué)堂,都是在這期間。而趙氏一死,一切都亂了套,甲午戰(zhàn)敗、撤消職務(wù)、簽署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李鴻章的厄運就此開始。
  趙氏是李鴻章的續(xù)弦,相貌并不漂亮,但生于安徽太湖著名的書香門第,祖父是嘉慶年間的狀元、清廷冊封琉球國王的正使;父親是咸豐皇帝的陪讀;滿門兄侄都讀書入仕。趙小蓮嫁給李鴻章的時候已經(jīng)24歲,在鄉(xiāng)下算是老姑娘,那個年代的女子大概只有靠婚嫁才能實現(xiàn)自我抱負(fù),她非將才之輩不嫁,也說明她是個有主見的巨眼英雄。
  李鴻章子嗣并不興旺,原配夫人生下的兒子夭折后,不得不過繼了弟弟李昭慶之子李經(jīng)方――這個名為長子的侄兒一生追隨老李襄辦外交,是他的左膀右臂,此是后話。但趙小蓮嫁給李鴻章的第二年,就為李家添了個貨真價實的子嗣李經(jīng)述,過了幾年,又生了李經(jīng)(又名菊耦)和李經(jīng)溥兩個女兒,菊耦就是張愛玲的奶奶。
  
  兩個女兒是李鴻章的掌上明珠,老李并不十分重男輕女,他一直把她們留在身邊,遲遲舍不得讓她們嫁人,因女兒都聰明過人,文墨清通,可以幫他處理公文。尤其長女菊耦,見識高,口風(fēng)緊,辦事細心。張愛玲說,“我祖母也是二十三歲才訂親,照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都是遲婚!薄耙驗楦赣H寵愛,留在身邊代看公文等等,去了一個還剩一個。李鴻章本人似乎沒有什么私生活,太太不漂亮……他惟一的一個姨太太據(jù)說也丑。”張愛玲在小說《創(chuàng)世紀(jì)》里寫紫微22歲嫁給16歲的少年匡霆谷,就是寫的自己的六姑奶奶李經(jīng)溥。
  而張愛玲的奶奶,23歲才出嫁的菊耦,夫婿是李鴻章親自挑選的清流健將張佩綸。
  進士出身的張佩綸,因為一支敢言硬筆,到處彈劾官員,曾經(jīng)風(fēng)頭很勁。但光緒十年中法馬江之戰(zhàn)戰(zhàn)敗,被朝廷發(fā)配察哈爾。3年后歸來,李鴻章特邀張到天津小住,對他欣賞不已,認(rèn)為他的才干堪稱今世藺相如,得知張佩綸的繼室在發(fā)配期間過世,便暗示張佩綸秋后來提親。
  菊耦為相門千金,容貌嫻雅,能詩,善琴,懂得奕棋、煮茗,對書畫有很高的鑒賞力。而張佩綸年屆40,一把胡子,相貌甚至有幾分粗鄙,結(jié)過兩次婚,是一個流放回來的罪臣,怎么講兩人都不相配。據(jù)說趙氏當(dāng)時就不同意這門婚事,但最后,菊耦自己點了頭,因為“爹爹眼力必定不差”。
  這段東床選婿的佳話在當(dāng)時流傳很廣,曾樸在他的《孽;ā分,專門把這一段寫了進去:
  一日威毅伯感冒,要請侖樵去商量一件公事,踏進房門,早被威毅伯看見,便喊:“賢弟進來,不妨事,這是小女呀――你來見見莊世兄。”姑娘紅了臉,道了萬福,轉(zhuǎn)身如飛逃進里間。莊侖樵一面與威毅伯談話,一面看見桌子上有一本錦面的書,……一翻就翻到兩首有關(guān)中法戰(zhàn)爭的詩,起首便是“雞籠南望淚潸潸,聞到元戎匹馬還!”這個“元戎”除了他還能是誰?兩首詩一氣讀完,末一句竟是“功罪千秋付史評”,對他竟是既有責(zé)備更有諒解,莊侖樵不覺兩股熱淚骨碌碌地落下來。威毅伯看見就笑道,不過是小女的涂鴉之作,又說 :“小女有點子小聰明,就要高著眼孔,這結(jié)親一事,老夫倒著實為難,托賢弟替老夫留意留意!鼻f侖樵接著說:“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難事!何況女公子樣的才貌!門生倒要請教老師,要如何格式,才肯給呢?”威毅伯聽后哈哈一笑竟說:“只要和賢弟一樣,老夫就心滿意足了!闭f完竟“很注意地看了他幾眼”,莊侖樵心領(lǐng)神會,馬上托人提親,威毅伯竟一口應(yīng)承了。
  張佩綸字幼樵,所以《孽;ā防锏那f侖樵,當(dāng)時幾乎人人知道是影射張佩綸。連張佩綸與李菊耦的兒女――張愛玲的父親與姑姑,都私下討論這一出是杜撰。按張愛玲的看法:爺爺不可能在簽押房遇到奶奶,而奶奶也不大會作詩。
  張佩綸后來仕途并未再有起色,李菊耦38歲開始守寡,靠嫁妝維持生活。張愛玲不信爺爺奶奶婚后琴瑟和諧的佳話,連她的姑姑張茂淵都責(zé)備李鴻章:“這老爹爹也真是――兩個女兒,一個嫁給比她大二十來歲的做填房,一個嫁給比她小六歲的,一輩子嫌她老!睆垚哿岷髞砜吹揭粡埬棠讨心陼r的照片,“陰郁嚴(yán)冷”。菊耦讓女兒著男裝,稱少爺,這種陰陽顛倒“是一種朦朧的女權(quán)主義,希望女兒剛強,將來婚事能自己拿主意”。
  
  后來,菊耦的女兒張茂淵,菊耦的兒媳、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瑩果然都脫離舊式家庭,到海外求學(xué),自食其力,作新女性。張茂淵長年單身;黃素瑩沖破婚姻,成了出走的娜拉。
  
  揭開血淋淋的瘡疤
  
  也許是《孽;ā诽嵝蚜藦垚哿幔矣袀髌,別人能寫,我為什么不寫?她熱衷于打聽家族逸聞,并寫進自己的小說。而母親姑姑往往對豪門舊事諱莫如深,因為經(jīng)歷了“五四”,“現(xiàn)在不興說這個了”。
  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中老實不客氣地把姐姐小說里的原型一個個來了個對號入座,“我姐姐的小說人物,不是心理有病,就是身體有病。有的甚至心理、身體都病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些人大多是清朝遺老的后代,民國之后仍然在坐享顯赫家世,高不成低不就,在家吃遺產(chǎn)、吸大煙、養(yǎng)姨太太,過著奢靡頹廢的生活……”
  這姐弟倆還真是統(tǒng)統(tǒng)繼承了爺爺張佩綸直筆彈劾、不怕開罪人的本事,張子靜在文章里逐一評點:《金鎖記》一書是以李鴻章次子李經(jīng)述一家的生活為背景,故事影射了李經(jīng)述三子李國煦夫婦,孫子李家瑾是小說中的“長白”,孫女李家瑜就是小說中的“長安”。小說里的三爺季澤影射的是李經(jīng)述的四子李國熊,李國熊在生活中就是一個吃、喝、嫖、賭的紈绔子弟……
  文章一出,張家姐弟就算把老李家全得罪光了。家丑不可外揚,他們姐弟倆居然一個出小說,一個寫注釋,白紙黑字,指名道姓,叫李鴻章家的后人怎能不暴跳如雷?
  張愛玲當(dāng)然管不了這么多,戲與人生本來就是互相糾纏的影子,這個小說癡人不但對李家人下手不留情,對自己的累累瘡疤也照揭不誤,因為“最好的材料就是自己最熟知的材料”:與漢奸文人胡蘭成的一段孽姻,詳細到床笫之歡;與電影明星;〕蔀槊孛芮槿,在《小團圓》中首次得到印證;而與美國丈夫賴雅未婚先孕,張愛玲不想要這個孩子,居然在打胎后把孩子扔在馬桶里沖了下去。
  當(dāng)時愛玲已有身孕4個月,很擔(dān)心手術(shù)會有問題,但找到的這個醫(yī)生居然也肯做。
  
  根據(jù)談好的條件,不能有任何其他人在場,所以賴雅事先避開了。醫(yī)生走后,賴雅走了進來,把一柄劈柴斧子放好,說,“我沒出去,就在樓梯口,看見有這把斧頭,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個什么,我就殺了這狗娘養(yǎng)的!
  這次手術(shù),給張愛玲的印象非常深刻。在《小團圓》里寫到這一節(jié)時,說,“女人總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打胎用的是古老的“藥線”,醫(yī)生走后好幾個鐘頭才會發(fā)作,把胎兒打下來。當(dāng)時愛玲肚子痛得翻江倒海,到夜間胎兒才下來,扔在浴室的馬桶里。由于驚恐,愛玲看那男胎足有10英寸長。
  恐怖到極點的時候,她扳動旋鈕,把胎兒沖下去了!耙詾闆_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涌中消失了!保ㄇ迩镒印稄垚哿岬乃饺松钍法D―愛恨傾城小團圓》)
  事后說給好友炎櫻聽,炎櫻不信,認(rèn)為一切不過是愛玲的幻覺。
  張愛玲早在19歲時寫過一篇小文《天才夢》,其中一段可作為她一生的注解:“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biāo)。然而,當(dāng)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fù)吒衲氖杩,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世人是難以取悅的,他們也許真的不會“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因為與胡蘭成有過一段情,;∽畛鯋凵蠌垚哿,亦不免常常為她的身份立場起疑。;槿酥液,性格拘謹(jǐn),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彩色電影戲曲片《梁山伯與祝英臺》、第一部彩色故事片《祝!泛偷谝徊苛Ⅲw電影《魔術(shù)師的奇遇》,都由他執(zhí)導(dǎo)。當(dāng)時一班做電影的朋友看他與愛玲彼此有意,曾想撮合這一對。據(jù)龔之方當(dāng)時公開的說法:他親自上門去替;√嵊H,而張愛玲的反應(yīng)是略感詫異。龔之方回憶:
  她的回答并不是語言,只是對我搖頭、再搖頭和三搖頭,意思是叫我不要說下去了。不可能的。
  《小團圓》的出版顛覆了這個“不可能”。
  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
  九莉笑了起來道:“倒像小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出場,就趕緊問‘這是好人壞人?’”
  當(dāng)然她知道他是問她與之雍之間的關(guān)系。他雖然聽見說,跟她熟了以后,看看又不像。
  他擁著她坐著,喃喃的說:“你像只貓。這只貓很大。”
  又道:“你的臉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哪?”(張愛玲《小團圓》)
  這一節(jié)寫出了;〕鯄嫄酆訒r不確定的猜忌:眼前這女子,雖然才華橫溢,但畢竟是“漢奸妻”,她到底是好人壞人呢?
  也因為她身份特殊,他們之間的情愛,必須保密,否則,會拖累了他。所以,當(dāng)時只有兩三個關(guān)系極密的好友,才知道他們是情人。
  
  努力向左翼靠攏
  
  其實幾十年來,中國文壇的主流語境,難以原諒張愛玲的不光是“漢奸妻”,還有她的“反共文學(xué)”。
  從1945年到1947年,張愛玲一直被攻擊是在上海淪陷期間賣文的“漢奸文人”,這期間的張愛玲,除了參與一些電影劇本以外,在事業(yè)上是郁郁不得志的。到了1950年,左翼文藝登上主流舞臺,當(dāng)時左翼人士對張愛玲相當(dāng)看重,將她列入可爭取對象,柯靈、夏衍等人都對她的小說很欣賞,《十八春》就是在這個時節(jié),開始用“梁京”的筆名在《亦報》上連載。;、龔之方、唐大郎等好友,更是輪番換了化名寫文章幫她捧場。小說連載寫到一半,唐大郎按捺不住,索性拋出署名“傳奇”的文章,猜測“梁京”就是“張愛玲”,大吊讀者胃口。
  這部脫胎于美國小說《普漢先生》的《十八春》,應(yīng)該算是張愛玲“與時俱進”的一部作品,也是張在平實文風(fēng)上的一次成功轉(zhuǎn)型,小說放棄了以往對綺麗意象的苦心經(jīng)營,也放棄了以往潑天而來的機智辛辣,轉(zhuǎn)而使用一種溫厚的敘事風(fēng)格,小說的結(jié)尾,男女主人公都投身革命,在延安再度相逢,并煥發(fā)起新生活的可能。
  《十八春》大獲好評讓張愛玲再接再厲,半年后,她寫出了第二部連載小說《小艾》。
  《小艾》是一個很純粹的“無產(chǎn)階級故事”,這在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中是個異數(shù)。早在民國時期,就有人問張愛玲能否寫無產(chǎn)階級故事,她的答復(fù)是她對此不太熟悉,“要么只有阿媽(指傭人)她們的事情,我稍微知道一點!毖韵律跏遣恍。
  但此時局勢變遷,她必須認(rèn)真對待自己的文藝轉(zhuǎn)型了。她筆下舊社會的婢女小艾,被席家老爺強奸,又被姨太太毒打至流產(chǎn),所幸與排字工人結(jié)了婚,經(jīng)過苦苦掙扎,才等來了解放的好世道。小艾幻想著,自己將來的孩子“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幸福的世界”,但可惜,她備受摧殘的身體已不能生育了。這部小說不但“左翼”,甚至跟后來60年代的憶苦思甜小說十分類似。
  張愛玲還是秉承她不熟不寫的原則,傭人和排字工人,是她惟一熟悉的兩個“無產(chǎn)階級”工種――早年剛成名時,她就去印刷廠參觀過自己的書籍付印。但她原本構(gòu)思的小艾,有心脫離底層身份,曾主動挑逗過席家少爺,與排字工人結(jié)婚后,又一心想發(fā)財,待到解放后發(fā)財無望,才悵然笑道:“現(xiàn)在沒指望了!
  即便不諳世事的張愛玲,也知道這種真實的人性,在現(xiàn)實政治風(fēng)氣下是不能寫的,正如她在《十八春》里所言,“政治決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庇谑,她草草寫了一個故事交差,內(nèi)心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努力與當(dāng)下環(huán)境吻合,依然是此路不通!
  柯靈曾在文章中回憶張愛玲參加1950年上海第一屆文藝代表大會時的情景,當(dāng)時張愛玲是欣然赴會的,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出席這樣的正式會議:
  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網(wǎng)眼的白絨線衫,使人想起她引用過的蘇東坡詞句“高處不勝寒”。那時全國最時髦的裝束,是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中山裝,后來因此在西方博得“藍螞蟻”的徽號,張愛玲的打扮,盡管由絢爛歸于平淡,比較之下,還是顯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張愛玲會穿中山裝,穿上了又是什么樣子)。
  張愛玲對在衣著上努力向新社會靠攏,也有過一段描述。她領(lǐng)到配給布,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紗,便做了件喇叭袖單衫和一條褲子,去弄堂口排隊登記戶口時,穿的就是這一身:
  街邊人行道上擱著一張弄堂小學(xué)課室里的黃漆小書桌。穿草黃制服的大漢佝僂著伏在桌上寫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輪到我,他一抬頭見是個老鄉(xiāng)婦女,便道:“認(rèn)識字嗎?”
  我笑著咕噥了一聲“認(rèn)識”,心里驚喜交集。不像個知識分子。◤垚哿帷秾φ沼洝罚
  
  永遠的爭議者
  
  1950年,土改開始,1951年,三反五反運動開始,誰也不知道張愛玲是什么時候萌生去意的,但是到了1952年初,她以前所做的“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的預(yù)言,正在變成現(xiàn)實,她終于決定離開“還沒有離開就已經(jīng)在想念”的上海了。
  同年7月,張愛玲遠赴香港,這一年,她32歲,此后再未踏上故土。
  臨行前,與姑姑約定,不通信,不聯(lián)絡(luò)。姑姑把珍藏多年的家族相冊交給愛玲帶走,認(rèn)為這是最妥當(dāng)?shù)谋9芊绞。――姑姑的先見之明令人驚嘆,這些照片因此得以存世。
  在香港度過了最初的經(jīng)濟困窘,一騰出手來,張愛玲馬上開始創(chuàng)作英文小說《The Rice Sprout Song》,這是張愛玲第一部英文小說,也就是后來很著名的《秧歌》。《秧歌》在美國出版后,《紐約時報》、《星期六文學(xué)評論》、《時代》周刊都給予了好評,其中一篇書評說 :“這本動人的書,作者的第一部英文創(chuàng)作,所顯示出的熟練英文技巧,使我們生下來就用英文的人,也感到羨慕。”書的外語版權(quán)賣出了23種。
  但就是這篇在大洋彼岸引發(fā)贊美的作品,在她的祖國卻罵聲一片。
  《秧歌》的故事中,金根是村里勞動模范,但家中常常挨餓,鄰居譚大娘罵金根:當(dāng)勞模是用餓肚子換來的。年關(guān)將近,農(nóng)會規(guī)定每家出半頭豬和40斤年糕慰問軍屬,本來就吃不飽的村民提出向公家借米過年,干部們當(dāng)然不肯,鋌而走險的村民決定去搶民兵把守的糧倉,在沖突中金根受了重傷,女兒也在混亂中被人踩死。金根怕政府追究連累家人,躲進山林等死,金根的妻子痛失兩個親人,一怒之下放火燒了糧倉,自己葬身火海。村子里,新年還是照過,干部們帶領(lǐng)村民備齊年禮,喜氣洋洋扭著秧歌去給軍屬拜年,扭秧歌的隊伍里,也有68歲的譚大娘。
  《秧歌》與《小艾》的寫作時間,相隔不過短短一年,國內(nèi)文壇對這本小說幾乎是倒抽了一口?氣。他們認(rèn)為,張從“左傾”一下子跳到“反共”,不免有投機嫌疑。《秧歌》與《赤地之戀》成了張愛玲數(shù)十年中在中國主流文壇一直承擔(dān)“反共”罵名的最大罪證之一,直到“文革”后才獲得重新評估。
  值得玩味的是,跳出當(dāng)年的語境,再來看這部《秧歌》,小說批判了農(nóng)村工作中的“極左”傾向,這種傾向從50至70年代綿延不止,給農(nóng)民帶來極大傷害。離開大陸的張愛玲竟成了反映這一題材的最早的作家,她提前看到了一個歡欣鼓舞的新政權(quán)背后的問題。內(nèi)地80年代“新時期文學(xué)”描寫同樣題材的《狗日的糧食》、《犯人李銅鐘》等知名作品,比張愛玲晚了將近30年。
  過去人們以為張愛玲“反共”,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張愛玲最后嫁給了信奉馬克思主義的美國左翼作家賴雅。人們以為張愛玲與賴雅的婚姻不過是互相利用,可是賴雅在日記里散步回家去見愛玲的感受是“他正走向他的家,他的光明,他的愛”。人們以為張愛玲一生執(zhí)于情障,張迷們更是為她遇人不淑扼腕不已,但其實以張的驕傲,她一生最介懷的絕不是某一個男人,而是她的小說,她的天才之夢,她“出名要趁早”的志愿。再爆出10本事關(guān)隱私的《小團圓》又如何?作為李鴻章的外曾孫女,她從來不懼被人側(cè)目,她怕的倒是被人無視。但她自己已難以解說,少年時的張狂,老來全部化為沉默,她在沉默中死去了。
  死前,她意識到,從她母親這一輩起就急于擺脫的家族血脈,一直在她身體里,逃了一生也沒逃掉。在晚年,她與隔膜多年的親人終于在心靈上達成和解,她寫道,“我愛他們!現(xiàn)在他們正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到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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