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私心里更愿意把那黑暗看作無所不在的宇宙的底色:令人恐懼而顫栗的力量，但卻奇跡般地是我們生命的基礎(chǔ)。 　　 　　戰(zhàn)后美國文學(xué)的最重要作家之一威廉?斯泰隆(William Styron)，已于11月1日逝世于馬薩諸塞州的瑪莎葡萄園，享年81歲。
　　我猶記得高一那年，在課堂上偷偷閱讀一冊錯誤百出、印刷粗糙(封面設(shè)計(jì)近似于色情小說)的中譯本《索菲的選擇》，卻著實(shí)為之迷醉，一面忍不住地認(rèn)同其中的年輕主人公---尚未出茅廬的、性苦悶的作家斯丁勾，因而使我對40年代后期的布魯克林充滿了變態(tài)的幻想，一面又因?yàn)樗鞣频男撵`與經(jīng)歷而感到恐懼與顫栗。波蘭女人、天主教徒、奧斯威辛的幸存者、紐約新移民索菲?扎維斯托娃斯卡，是像包法利夫人一樣令讀者會"一見鐘情"的虛構(gòu)人物。她美麗、善良，性感得令人無法抗拒，脆弱得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去，卻經(jīng)歷了人間最可怕的選擇:在自己的一子一女之間，不得不選擇誰能活命，誰進(jìn)焚尸爐。此后的"劫后余生"，對她始終是不堪忍受的噩夢。
　　不知道這部小說如今是否已經(jīng)有了一個更加體面點(diǎn)的中譯本，那個出版于80年代末期的所謂"全譯本"對我來說有著畸形的吸引力:佶屈聱牙的句法、過于華麗的形容詞、有時候幾近于天馬行空不知所云的修辭、時而狂喜時而憂郁的氛圍，讓我對那個"真正"的斯泰隆充滿好奇，于是在來到紐約后的第一個星期，我就在路邊書攤上買了一本袖珍版《索菲的選擇》，急忙打開一看，呃，原來真的如此，斯泰隆的頹靡而深邃的文字風(fēng)格比�？思{猶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不用說，英文原作的語言自然順暢而又美妙多了，猶如一曲聲部復(fù)雜到恐怖程度、因而令人百聽不厭的交響樂，這本書陪伴我在距離布魯克林不遠(yuǎn)的曼哈頓島上度過了不少孤寂無眠的夜晚。
　　斯泰隆的去世令我黯然。但不僅如此，斯泰隆在80年代中期之后苦于嚴(yán)重的憂郁癥。他在90年代初期寫作《可以看見的黑暗:一部關(guān)于瘋狂的回憶錄》(Darkness Visible:A Memoir of Madness)，描述自己憂郁癥爆發(fā)的過程和體驗(yàn)。這本當(dāng)年暢銷一時的書出版之后，斯泰隆基本上擱筆了。他后來又多次入院，反復(fù)有過自殺企圖，直到臨終也未能真正從憂郁癥中解脫出來。
　　斯泰隆讓我想到福克納，他們都來自南方，都酗酒，是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都對人類的道德難題有著史詩般的想象力，且無法超脫于自己筆下刻畫的悲劇。福克納死于65歲創(chuàng)作力的盛期，而斯泰隆在更為漫長的"余生"中，如索菲那樣，不得不更艱苦地面對著生之恐怖。與福克納相比，斯泰隆的氣質(zhì)和經(jīng)驗(yàn)中的悲劇性或許更為尖銳，他的憂郁、沉默、沮喪和瘋狂，讓我感受到無以名狀的酸楚。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重讀《巴黎評論》對29歲的斯泰隆的采訪，意外發(fā)現(xiàn)了同一家雜志在1999年對74歲的斯泰隆所作的另一次訪談記錄。記者問了當(dāng)年問過的同一個問題:你從寫作中得到享受嗎?回答依然是:當(dāng)然不。對于斯泰隆來說，寫作是痛苦的事業(yè)---印象中，這樣說的作家不止一個。不過，可以想見的是，在一個失眠、絕望的黎明時刻開始想象一個波蘭女子的道德難題的作家斯泰隆，即將寫到紙頁上的文字皆如鬼影一般，逼使著他把目光投向內(nèi)心黑暗的角落---投向我們的文明中揮之不去的暗影。孤獨(dú)地步入這片黑暗之域，與之搏斗，與之發(fā)生親昵的關(guān)系，融入其中，難以自拔……
　　他在黑暗中躺下。我私心里更愿意把那黑暗看作無所不在的宇宙的底色:令人恐懼而顫栗的力量，但卻奇跡般地是我們生命的基礎(chǔ)。我希望在那黑暗中有人誦讀《索菲的選擇》動人的結(jié)尾段落:"凌晨的時候我醒來了。我仰面躺著，直視著藍(lán)綠色的天空，覆蓋著一層透明的霧;像一個小小的水晶球，金星孤獨(dú)而靜謐，透過濃霧閃耀在平靜的大海之上�！８Ｎ业膹�(fù)活，我意識到孩子們在我身上覆滿沙子，我如木乃伊一般安全地躺在這美好的保護(hù)膜之下。此時在我的腦海中銘刻著這樣的詞語:"在冰冷的沙子下我夢到了死亡/但卻在黎明醒來/看到璀璨、光明的晨星。"
　　"這不是世界末日---只是清晨。清晨:絢爛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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