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梁故事 曬曬黃沙梁的太陽
發(fā)布時間:2020-04-0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黃沙梁作為新疆移民文化的縮影,其價值恰在于它完整展示了百年來中原與新疆難分難解的聯(lián)系 1 新疆準噶爾盆地的大部被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覆蓋。在沙漠的南緣,瑪納斯河靜靜地流淌,一個叫做黃沙梁的村子就坐落瑪納斯河畔、靠近沙漠的地方。
在這個看著太陽生活的村莊,高秉義家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停擺多年了。
如今,高秉義已至耄耋之年,對自己的一生仍不無恍惚之感。3年自然災(zāi)害時,他從河南老家逃荒到新疆。同行的3個老鄉(xiāng)都客死路上,只有他活了下來。
年輕時,他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建國后回老家務(wù)農(nóng)。1963年,青黃不接的生活使一家人四散逃荒。在外游蕩了4年后,高秉義來到了這個當(dāng)時只有幾十戶人家的村落,“挖了地窩鋪子”,定居下來。
幾十年的日子宛如一夢,直到最近幾年,高秉義才說服自己:把這把老骨頭留在新疆的土地上。不過在生長于斯的高真真看來,偏僻的黃沙梁卻早已比千里之外的中原更像是故鄉(xiāng)了。
與高秉義一樣,如今黃沙梁的大部分村民都是3年自然災(zāi)害時逃荒到這里的。1961年秋天,劉亮程的父母從甘肅金塔來到烏魯木齊。
那時的烏魯木齊正在修建中,沒有多少城市的樣子。在河邊拉了一冬天石頭,劉亮程的父親對這個遍地芨芨草的首府城市有點失望,他們在老家餓壞了,想找的是一個有糧有地的地方。第二年開春,天寒地凍的1月,劉亮程的父親拖家?guī)Э谕白,最終在黃沙梁停了下來。
“那時,黃沙梁有公社大食堂,有白面大米,能吃到肉,”劉亮程說,“最主要的是,村子四周有大片未開墾的土地,有一條在蒙語中意為‘巡邏兵’的瑪納斯河。”
另一位老人李翠珍,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仍然健在的“老新疆人”。早在清末,她的爺爺就騎著駱駝帶著一家人從甘肅酒泉經(jīng)過這里,在戈壁灘遇見了土匪,東西被洗劫一空,人便依河而居下來。
年輕時,李翠珍也曾回過甘肅老家。雖然環(huán)境氣候并無大異,可還是感到不習(xí)慣。除了兩次短暫的“回鄉(xiāng)”之旅,李翠珍的一生都在黃沙梁度過。這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以至過了30歲就可以閉著眼睛活。如果你不放心,過上七八年睜眼一看,也不會有讓你新奇的事情。
如今,劉亮程還記得父親形容自己初到黃沙梁時的情景:瑪納斯河畔長滿了紅柳榆樹和沙棗樹。那時蓋個房子也很困難,先要砍樹,把密麻麻的樹砍倒騰出地方來。河水在幾步遠的地方喧騰,可樹擋著就是找不見。
“我們在黃沙梁的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劉亮程說,“一個偏僻的村落,突然變得熱火朝天!
2
作為一個漢族移民自然形成的村落,黃沙梁除了荒灘上哈薩克族的羊群,看不出太多少數(shù)民族的痕跡。剛解放不久,政府曾把少數(shù)民族劃分到黃沙梁等各個村落,不過對耕種技術(shù)不甚了了的維族人很快就進城經(jīng)商了,而游牧的哈薩克族依然騎著駿馬、趕著羊群,逐水草而居。
黃沙梁的主體是甘肅人和河南人。如同山西人之“走西口”,甘肅人自古把新疆作為移民之地,而進入1960年代,逃荒而來的河南人也越來越多。河南多澇,甘肅多旱,憂心忡忡的河南人往往擇高而居,甘肅人則選擇瑪納斯河濕潤的谷地架梁建屋。
一高一低,形成均勢。盡管同來自漢文明地區(qū),黃沙梁的甘肅人與河南人卻有著一條相對清晰的界限。在高秉義的印象中,“甘肅人散漫,河南人抱團”。甘肅人一般是舉家搬遷,而河南人基本只身前來。
“雖然都是逃荒來的,但河南來的多是窮光棍,”高秉義說,“甘肅人瞧不上俺們!
在一個只有200人的村子里,兩者的博弈也體現(xiàn)在村長選舉上。在任命村長的年代,榮膺的都是甘肅人,可改革開放,改為選舉制后,河南人便壟斷了村長的位置。
盡管如此,融合和遺忘依然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子并行不悖地進行。僅舉生活瑣事為例,甘肅人家里坐的竹凳就是河南人的款式和手藝,而河南人喜吃的大盤雞則要歸功于甘肅人的發(fā)明。不過,某些傳統(tǒng)兩者卻都已不在講究。房屋不再有堂屋了,更無人再去記錄族譜。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黃沙梁并不太關(guān)心外面的世界,更沒有人在意7月5日200多公里外的烏魯木齊發(fā)生了什么。至今,黃沙梁還沒有一家商店,也沒有飯館。每逢農(nóng)閑,村里人會騎上摩托車,到二三十公里外的農(nóng)墾兵團商店打醋打醬油,添置日用品。
黃沙梁的文化生活單調(diào)貧乏。直到1987年,村里才有了第一盞電燈,而在此之前的漫長歲月里,亦很少有露天電影放映隊下到這里。
那時的娛樂是,村里人聚到劉亮程家,聽他父親說書。一盞煤油燈照著劉亮程的父親,人們圍坐在暗處,聽著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覺很遠處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霸捳f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部《三國》已不知講了多少遍,卻常常說亂,到后來變成了《楊家將演義》。
這樣一個遠離塵囂的村落并不多見,但這并不意味它完全疏離于時代風(fēng)潮。
問問黃沙梁的老人,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不缺少歷史上任何一次狂熱的激情。文革期間,一個原來開煤礦的甘肅人為了躲避批斗,投奔黃沙梁的親戚李翠珍。來到這里卻發(fā)現(xiàn),黃沙梁家家掛著毛主席像,泥墻上貼著大字報。工作隊騎著馬來來往往,在村里展開文斗、武斗。
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被打跑了,孩子們也就停止了教育。不過幸好,他們還可以在自然中學(xué)習(xí)本領(lǐng)。夏天,孩子們在瑪納斯河游泳釣魚,冬天就扛著獵槍,去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荒灘打兔子。
揀柴也是孩子們的任務(wù)。夏天拔河邊郁郁生長的紅柳草,冬天則要趕著牛車去被冰凍住的沙漠,砍硬如木炭的梭梭柴。孩子們半夜出發(fā),天亮?xí)r候到達。先把吃的烤在火上,然后揮刀砍柴,砍一車柴就可以維持一周的用度。等到砍完柴,趕車回去,天又已黑了下來。
1981年,劉亮程突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墾荒時代結(jié)束了。人們開始走上回城的道路。對于一個剛畢業(yè)的年輕人來說,曾經(jīng)路過的城市變得遙遠無比,而且已經(jīng)不是那么輕易地讓人居住了。
3
黃沙梁的故事并不稀罕,在漫長的漢族移民史中,它只是其中的一個片段。
歷史上,新疆漢族移民主要分布在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伊犁等新疆東部和北部地區(qū),這些地方均是歷史上的政治、軍事重鎮(zhèn)。由于天山南北交通阻隔,南疆很少有漢族人進入。直到現(xiàn)在,漢族人口仍然主要分布在這些地方。
如今,漢族中如李翠珍那樣的“老新疆人”,大部分是在清康熙以后陸續(xù)進疆的。當(dāng)時清政府仿效漢唐時期的作法,在新疆實行屯墾戍邊政策,最初是清康熙、乾隆兩代的駐疆部隊,而后是屯田的墾民。屯田的勞動力主要是從內(nèi)地來的漢族人,分為兵屯、民屯、犯屯三種形式。這三種屯田者就是漢族來新疆的主流。他們在新疆繁衍生息,成為漢族人在新疆的先民。
民國時期,新疆先后被楊增新、金樹仁、盛世才和國民黨統(tǒng)治。楊增新統(tǒng)治時期,社會比較穩(wěn)定,而甘肅、陜西、河南幾省連年天災(zāi)人禍,民不聊生,于是人們結(jié)伴來到新疆。其后是金樹仁統(tǒng)治,因他是甘肅人,而陜甘兩省與新疆有臨近之便,所以在他統(tǒng)治時期,陜西、甘肅來疆漢族人較多。而盛世才時期,正值抗日戰(zhàn)爭,內(nèi)地一些地區(qū)又屢遭災(zāi)荒,許多人舉家逃難來疆。到了國民黨時期,為了加強對新疆的統(tǒng)治,在呼圖壁、奇臺兩縣都駐有重兵。
建國以來,大批解放軍轉(zhuǎn)業(yè)到地方進行生產(chǎn)建設(shè),并相繼有許多內(nèi)地青年來疆工作,這個過程一直持續(xù)到3年自然災(zāi)害,難民開始逃荒至新疆落戶。
黃沙梁作為新疆移民文化的縮影,其價值恰在于它完整展示了百年來中原與新疆難分難解的聯(lián)系。
黃沙梁隸屬沙灣縣,屬于塔城地區(qū),最早從唐朝開始開挖渠道!缎陆畧D志•古跡》記載,該唐朝渠“闊約丈余,長數(shù)十里。”1950年解放軍軍墾戰(zhàn)士在那里屯墾時,遺跡仍依稀可辨。
大規(guī)模的開渠墾田始于清代。乾隆二十六年(1761)在東起瑪納斯河、西止巴音溝河,修建有皇渠、上岔渠、永勝渠、太平渠、涼州戶渠、安集海渠、三道河子渠等9條干支渠,全長200多公里,灌田360公頃。
民國初期,沙灣沿用清朝時期舊渠。沙灣建縣后,興修水利,許多舊渠被修復(fù)使用,還修建了不少新渠。
黃沙梁的出現(xiàn)與太平渠息息相關(guān)。太平渠開挖于清乾隆年間,從渠的名字便知道,是官銀修建。同治年間,阿古柏入侵,戰(zhàn)亂長達13年,渠道廢棄。
如今,在黃沙梁背后的沙溝沿上,由東向西散布著一片破莊子,全是干打壘的厚實土墻,多半墻圈屋形完整,門窗和煙道清晰可辨。那就是黃沙梁的舊莊子,廢棄已有六七十年了。劉亮程回憶,在他童年的時候,還有兩戶人家住在里面,一家只有一個老婦人,兒子常年在外地,沒能力在新莊子蓋房。另一家是新來的河南人,把一個廢棄的破墻圈拾掇了一番,搭了個頂,就在里面生活了。
三區(qū)革命時,全村人趕車騎馬,?過瑪納斯河躲避戰(zhàn)亂。也是在這一年,時任沙灣縣長挾帶縣志逃離縣城,在過瑪納斯河時,縣志掉進河里,被水沖走。那本記載著唐朝渠、新盛渠、皇渠和太平渠歷史的史志,被歸還給了河水。
1950年春天,中國人民解放軍9軍25師進入沙灣一帶墾荒,一些荒棄的老渠道被修復(fù)利用。兵團人在沙灣土地上開鑿了一條大渠,渠首在沙灣商戶地鄉(xiāng),堰壩取瑪納斯河水,寬數(shù)十米,深數(shù)米,橫穿商戶地、老沙灣、四道河子,進入下野地墾區(qū)。這是沙灣境內(nèi)最大的一條渠,水流浩蕩,有河的氣派,人們習(xí)慣叫運河。也是這一年的秋天,駐縣部隊幫助地方開挖了8條渠道,總長180公里。到了1953年,全縣“組織民工3044人,開新渠31條,修復(fù)舊渠85條,挖泉眼投工194899個。”
一個新的拓荒時代到來了。逃難在外的沙灣居民開始陸續(xù)回來。他們的房子已被燒成一片廢墟,人們只好在廢莊子前面,重新建造家園。這個家園就是現(xiàn)在的黃沙梁村。在這片舊址西北幾公里處,還有一片破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埋沒在連片的棉花地里。那是最早的屯墾者居住的莊子。
太平渠像一條紐帶,連著3個莊子。從那個已經(jīng)消失的老莊子,到沙溝沿上的舊莊子,再到現(xiàn)在的黃沙梁,這個村莊在百年時間里,朝前走了3步。舊莊子像它扔在荒草中的兩只鞋子。人們住舊一個莊子就往前移一兩里,蓋起一個新莊子。天高地廣,誰愿意在老地方再蓋新房呢?
4
1978年,劉亮程考到了石河子農(nóng)機學(xué)校。3年后被分配到沙灣縣城,成為一名專業(yè)農(nóng)機管理員和一位業(yè)余詩人。那一年,劉亮程把一家人搬到了縣城。
那時候村里陸續(xù)有人搬走。去縣城,去烏魯木齊,因為2000塊錢就能買到城市戶口,就能在供銷社、糧油加工站這樣的國有單位找到工作。
和很多人一樣,劉亮程并沒在拿到城市戶口后獲得實質(zhì)性的幫助,因為國有單位很快就紛紛倒閉,不用城市戶口也可以找到工作。1993年,劉亮程辭去農(nóng)機管理員,來到烏魯木齊打工。當(dāng)時正是下海潮,劉亮程就到《工人時報》做了一名副刊編輯。烏魯木齊的生活充實而穩(wěn)定。在那段時間,他開筆寫成了那本名噪一時的《一個人的村莊》。
“不知為什么,突然間就開始想念黃沙梁,想念那里的樹、草和沙漠,”劉亮程說,“仿佛把目光留在了那里,它就夜夜從我不知道的某個視角,看著我和我正經(jīng)歷的一切!
如今,李翠珍一家仍然生活在黃沙梁,但黃沙梁的生活也不同于往日。
1992年,政府開始鼓勵私人墾荒打井,遠在邊疆的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如今黃沙梁每戶人家都有五六百畝地,農(nóng)忙時要去石河子勞務(wù)市場,雇十幾人摘棉花。短工60元一天、長工1200元一月,價格甚至不低于東部沿海城市的水平。如今,李翠珍家有700畝地,用她的話說,“比以前的地主還地主了”。
年紀大了,她早已不再下地干活,而是每天坐在陰涼的土坯房里。但生活并沒有杜絕煩惱。她開始抱怨,剛來這里時打3、4米就有淡水,現(xiàn)在卻要打60米,而能喝的水要打到100米以下了。她的兒子就要結(jié)婚,卻發(fā)現(xiàn)黃沙梁找不到一塊像樣的木材。她感嘆,那些曾經(jīng)密麻麻的紅柳榆和沙棗樹呢?它們現(xiàn)在在哪里?
年初,兒子回了一趟甘肅老家;貋砀嬖V她,老家的生態(tài)已經(jīng)被破壞殆盡,她擔(dān)心這里,擔(dān)心她最后的家園,再過二十年會不會也要重蹈覆轍?
盡管如此,在黃沙梁,生活仍舊像普通的漢族村落一樣冗長地繼續(xù)著。早上涼爽的晨風(fēng)吹拂著出工的拖拉機手,羊群像一支軍隊被趕往沙漠邊緣的牧場,而無所事事的人們坐在屋里,坐在樹下,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切:棉花地直接天邊,一面是廣闊的沙漠,一面是積雪覆蓋的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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