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重慶分為上半城和下半城，而十八梯曾經(jīng)是從下半城通往上半城的重要通道，連接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分隔清貧與富庶。 　　對外地人來說，上、下半城只是一個與落差有關(guān)的地理概念。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重慶都是立體的、有層次的，在縱向維度上錯落鋪展。
　　以解放碑為圓點，環(huán)伺在這座高7丈7尺（象征“七•七”抗戰(zhàn)）的“抗戰(zhàn)勝利紀功碑”身邊的，是渝中半島制高點的“民生城市之冠”超高建筑群，與周邊的山形一起，構(gòu)建出高低起伏的城市天際輪廓線。抬頭仰望，高得讓人有些眩暈，這里融匯了財富和時尚，交織出傳奇和夢想，是這個城市樂章中最華彩的部分。
　　沿著西南方向的民權(quán)路往下走，繞過較場口的日月光廣場，馬路南邊豎立著“十八梯”的藍色路牌，路牌旁邊就是逼仄的下坡樓梯，低調(diào)的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里冒出來的。
　　因為地理位置優(yōu)越，原本不寬的樓梯口被擠占了小半。一個水果攤支在了樓梯口的位置，削了皮的甘蔗裝滿了塑料桶，旁邊散落著青黃色的桔子。沒有生意時，頭發(fā)染成酒紅色的女攤主不時瞟一眼馬路對岸商場墻上的巨幅電子屏，上面不停播放著眼花繚亂的廣告。
　　往下，是一對中年夫妻的燒餅攤，對面是一個給手機貼膜的男青年，在小桌邊入神地看著電腦里播放的電影。每個攤位上方都撐起了一把破舊的大傘，在“天無三日晴”的重慶，小雨會隨時降臨。
　　再往下，就鉆入了一條幾百米長的石板路老街，這里是十八梯，是市井喧囂的老重慶。
　　十八梯印證著歲月的斑駁。在這里，吊腳樓、捆綁房連綿重疊的房頂遠遠連成一片。老街上人流穿梭，喇叭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交織成一片，連同街上廉價飯鋪、面館、鹵菜攤上飄出的各種食物香味，老街的聲、色、味如一張無形大網(wǎng)撲面而來。對于許多住在下半城的老重慶人來說，每天都要穿過在較場口跳壩壩舞的人群，沿十八梯往下，經(jīng)過那些喧鬧嘈雜的錄像廳、飯館、包子店、串串香店，還有路邊擁擠的菜攤?cè)怃�，順便買點茄子、黃瓜、鯽魚回去做飯......
　　43歲農(nóng)村婦女黃金蓮從老家合川來到這里已經(jīng)十來年了，一直住在這條街上。以前賣水果，現(xiàn)在租了一個10平米左右的小門面賣些日用雜貨，從毛巾、棉被到孩子用的書本用具。生意很淡，無聊的時候就靠看電視劇和與街坊聊天來打發(fā)時間。
　　今年3月24日重慶市政府發(fā)布消息，十八梯拆遷整治正式拉開序幕，涉及5個片區(qū)、7083戶居民。7月28日，十八梯危舊房改造正式啟動，所有在這條街上謀生的進城農(nóng)民和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居民一樣，都將告別這條百年老街。
　　黃金蓮和丈夫已經(jīng)在江對岸的南坪買下一套70平的商品房�，F(xiàn)在的小生意能做到哪一天，她也不清楚，和這條街上的大多數(shù)商戶一樣，只要這里一天不拆，他們就會多堅持一天。至于以后，黃金蓮還沒有打算，“還是要想辦法做點生意，實在不行，只能再去賣水果。”她已經(jīng)知道關(guān)于重慶戶籍制度改革的消息，但對于到底怎么轉(zhuǎn)、補償多少、成為市民之后如何交社保等問題都充滿了疑惑，“可能還是要轉(zhuǎn)，只是現(xiàn)在還不了解情況，看看再說。”
　　黃金蓮丈夫的妹妹楊英也在附近做水果生意，盡管才41歲，但已經(jīng)是婆婆了。當被問到是否愿意轉(zhuǎn)戶進城的時候，她有些不屑地說不想轉(zhuǎn)。“你是想轉(zhuǎn)，轉(zhuǎn)不了�！秉S金蓮在一邊笑話她。原來，楊英老家在重慶合川，后來嫁到四川廣安，戶口也遷到了廣安，不屬于重慶戶改的范疇。
　　十八梯片區(qū)改建項目正式啟動以來，媒體對十八梯的關(guān)注達到新一輪高峰。于是，老街居民習慣了一撥接一撥的攝影愛好者，扛著長槍短炮，風塵仆仆地趕來，滿街轉(zhuǎn)悠，爭分奪秒對著老街上的人和物一陣猛拍。一棵老黃葛樹，一只打瞌睡的黑貓，一襲在歲月蕩滌中顯出陳舊的褪色門簾，癟著嘴慢慢扒飯的老大爺……而樹蔭下端著飯碗的居民們從容地在鏡頭前過著日子。
　　周輝對這種情景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從潼南縣來到十八梯已經(jīng)八九年了，他和妻子張海燕開了一個修理家用電器的小店，閑來無事的時候，也支個小攤賣點皮帶襪子�？斓轿顼垥r間了，妻子張海燕開始淘米洗菜，周輝守著小攤，嗑著瓜子看著過往的人群。對于是否轉(zhuǎn)戶進城，周輝和張海燕態(tài)度很一致：先觀望，看看再說。學(xué)習過《鄧小平理論》的周輝總結(jié)觀望的原因是，現(xiàn)在的補償和保障制度透明度不夠高。不過他認為這是一個趨勢性問題，“農(nóng)村土地大量撂荒是不正常的，現(xiàn)在的戶籍改革也是希望得到土地，只是方式比強拆更文明一點。”
　　走下十八梯，就離長江邊不遠了。重慶人說起嘉陵江和長江一般不說“江”，統(tǒng)統(tǒng)叫做“河”，常用的口頭禪就是“去河邊�！��！跋奶炝餍蟹艦�，男人們順著河水往下游，到洄流的地方再上岸，看誰放得遠�！泵康街苣�，重慶人便沿著江灘直接走到壩上，放風箏、遛狗、野跑、耍朋友；壩上有茶攤和排檔，能吃到地道的豆花、涼粉和涼面。
　　走完碼頭，接著上梯坎。連接上下兩個半城的就是梯坎，也就是上下蜿蜒、陡峭曲折的石階路。走一段階梯，就有一處地勢相對平緩的臺地歇腳，有臺地就有人家；如同梯田一樣，梯坎將上下半城分割成眾多板塊。十八梯就是這樣的一段長長的梯坎。
　　周作榮的小飯館就在這個梯坎上，招牌菜是各種活魚：水煮魚、酸菜魚、紅燒魚，鮮嫩的魚片躺在吱吱作響的紅油中出鍋，配上豆芽或者魔芋，滿滿一大盆，只要25到30元。小飯館很受“棒棒”們（他們?nèi)巳耸种卸加幸恢О舭�，是靠扁擔和肩膀生存的人群）的歡迎，對于每天辛苦賣力的他們來說，三四個人，一大盆魚，再來兩個小菜，米飯不限量供應(yīng)，一餐不過四五十元。
　　周作榮的小女兒六歲了，今年九月剛到入學(xué)的年齡。為了孩子能順利入學(xué)，周作榮和妻子湛素英在聽說重慶戶改的消息后，立刻把自己和兩個孩子的戶口從老家豐都遷到了重慶主城。他們是這條街上為數(shù)不多的轉(zhuǎn)戶農(nóng)民，“主要都是為了孩子上學(xué)才轉(zhuǎn)的”。
　　十八梯拆遷改造已經(jīng)開始兩個月了，處處都能看到大紅的“拆”字。周作榮的鑫鑫餐館還沒有被拆，“以前生意還不錯，這里馬上要拆了，生意也受到了很大影響�！敝劣谝院螅�就算離開這里，他們能想到的辦法也還是繼續(xù)開餐館。
　　在重慶市政府的規(guī)劃中，十八梯被列為兩江四岸“十大水岸”中重點規(guī)劃的歷史街區(qū)和傳統(tǒng)風貌區(qū)。據(jù)稱，成都寬窄巷子和上海新天地的舊城改造模式，是相關(guān)部門在確定改造十八梯改造方案時意欲借鑒的摹本――希望能達到“歷史文化保護街區(qū)與現(xiàn)代商業(yè)的成功結(jié)合”。
　　如今，十八梯的通道功能日益弱化。在老街容貌今與昔背后，蘊含更多的則是一座城市的記憶和沉淀。如果說十八梯代表了重慶的某種文化，那么這種文化從十八梯輻射到了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這種隨著歲月一同發(fā)酵的氣息不僅包裹著每一個老重慶人，也同樣包容了每一個來這里謀生的農(nóng)村人。隨著十八梯即將消失，或者說轉(zhuǎn)身，老街坊們開始打包離開，彼此告別，所有的進城農(nóng)民又將開始尋找生活的下一站。
　　對于周輝來說，那一張城市戶口簿并沒有改變什么，上半城的繁華也和他沒有太多關(guān)系，他依然覺得自己就是個普通的農(nóng)民。
　　十八梯的頂端，較場口，一棟棟高樓大廈密密匝匝地錯落著，絢麗的霓虹不斷閃爍。遠處，老法國領(lǐng)事館宏大氣派的建筑，在夜色中露出依稀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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