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無比復(fù)雜的心情,阿蘭登上了舞臺。開場瞬間,她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 　　臺下座無虛席。音樂響起。黑暗中,四千觀眾屏氣斂息,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第一句。 　　她站在白色幕布中間。隔著紗簾,她能看到臺下微微閃爍的熒光棒。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這是她人生的第一場個人演唱會,在日本東京昭和女子大學(xué)人見紀念講堂。她彩排了很久,預(yù)測了各種情況。但是,2010年1月24日,意外還是出現(xiàn)了。
　　“人一下子蒙掉。歌詞想不起來,腦海中出現(xiàn)各種糾結(jié)�！卑⑻m說,“那種狀態(tài)下,你無法控制那個磁場,那種空氣�！�
　　
　　“一個地地道道的藏民”
　　三年前,阿蘭•達瓦卓瑪從中國人民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聲樂系畢業(yè)。在家和父母慶祝完自己的20歲生日后,來到東京。等待她的,是日本流行音樂界負有盛名的Avex音樂公司的藝人工作。
　　這個決定,家里是不大同意的。
　　那是一個康巴藏族家庭。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做了半輩子公務(wù)員的阿爸怎么也不能理解,從軍藝畢業(yè),何嘗找不到一個“管一輩子”的鐵飯碗?簽約歌手,還日本――那是個正經(jīng)營生嗎?
　　他們一家,是從四川甘孜丹巴美人谷走出來的藏民。甘孜地區(qū)有兩樣特產(chǎn):康定的漢子,丹巴的美女。
　　你真是藏族嗎?怎么一點都不像?長大后,陌生人夸贊她的美貌,總?cè)滩蛔∫獑栠@么一句。
　　她不喜歡這樣的問法。我,就是一個純粹的藏族,她挺不服氣,指指自己臉:你看我的眼睛、鼻子、臉型,你說說,哪一樣不像藏族?
　　在靜謐的美人谷,祖輩們一代接一代繁衍更迭。
　　阿蘭在美人谷的姥姥家待了四五年。她懷念在美人谷的童年,那是她記憶里最好的時光。農(nóng)閑時,男女老少一起在草原上“耍壩子(藏人集體戶外休閑活動)”。藏人是天生的歌手,酒過三巡,人們亮開高亢清朗的歌喉,一開嗓就是亮麗的高音。小阿蘭也跟著大人一起唱。
　　“藏音是我們血脈里面的東西,我從沒專門學(xué)過。”她想了想,感嘆說,“如果我能在美人谷多待一些時間,估計我的高音會唱得更漂亮。”
　　六歲那年,阿爸把她接回康定縣城。她天性好動,阿爸想讓她安靜下來,開始教她書法,但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唱民歌的阿媽發(fā)現(xiàn),咿咿呀呀的二胡一拉起來,她就安靜下來,坐在那兒聽得出神。
　　小學(xué)四年級時,阿蘭報考四川音樂學(xué)院附中。憑一手漂亮的二胡,她拿到民樂第一,順利入學(xué),而且是公費。在附中畢業(yè)前三個月,阿蘭獲得保送四川音樂學(xué)院的資格�；蛟S是太缺少懸念,這個結(jié)果一點也不讓人興奮。要不,你跟你媽去試試北京的學(xué)校吧?阿爸說,中央民族大學(xué)――那是阿爸的母校,考下民大的藝術(shù)系――應(yīng)該蠻好考的。
　　到了民大,阿蘭碰見一幫帥氣的大男孩穿著軍裝,來民大旁邊的飯館吃飯。阿蘭問,你們是哪個學(xué)校?男孩們指指對面: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跑到軍藝的招生辦一問,二胡剛招完,沒戲。招生干事問:你還會別的嗎?阿媽說:她唱歌還可以!讓她試試吧!其實,她沒系統(tǒng)學(xué)過聲樂。只是媽媽平時帶著她唱一些民歌而已。
　　
　　“目標(biāo)是總政”
　　“阿蘭是個很有靈氣的小姑娘。但她的個性,或許不適合走部隊發(fā)展的路線。”歌唱家李雙江是當(dāng)年阿蘭入學(xué)考試的考官。
　　那是2003年的春天,軍藝在上一年的CCTV青年歌手大獎賽上拿了團體獎第一名。唱民歌的阿蘭讓李雙江眼前一亮:這是下屆青歌賽的好苗子啊。
　　“她很有才華,我下決心要把她招進來�！崩铍p江認為阿蘭的綜合素質(zhì)、對音樂敏感性、歌唱性都非常好,二胡拉得也不錯。因為阿蘭已錯過正式的招生時間,李雙江特意打了報告,請學(xué)校網(wǎng)開一面,錄取阿蘭。但阿蘭并沒有出現(xiàn)在第二年青歌賽的民歌賽場。入學(xué)后,她愛上了流行歌曲。李雙江對阿蘭流行歌曲的看法是:“她對流行歌曲有一個思路,不見得有好的方法,但是能到人心靈里面去的�！�
　　2006年9月,阿蘭參加了第九屆上海亞洲音樂節(jié)亞洲新人歌手大賽,李雙江是評委之一。最終,金獎被一位菲律賓歌手捧走,阿蘭以總分0.005分之差屈居亞軍。
　　對于阿蘭畢業(yè)時的選擇,李雙江表示理解�！鞍⑻m屬于個性比較鮮明的學(xué)生。軍校要求很嚴格,但我們尊重學(xué)生的個性發(fā)展�！�
　　進軍藝后,阿蘭很快成了學(xué)校名人。
　　在2006年“超級女聲”比賽中成名的歌手許飛對阿蘭印象深刻,她比阿蘭晚一級�！敖�(jīng)常在學(xué)校碰見她。大家的軍裝穿在身上都是中規(guī)中矩,但阿蘭是那種能把軍裝穿得很時髦、很突出的那種人�！卑⑻m后來透露,發(fā)下來的軍裝都有點大,她就把軍裝改小,收腰,穿上去很貼身。
　　許飛說阿蘭的專業(yè)課很好,聲樂系的期中期末考試�！坝邪⑻m的場次,很多外院的同學(xué)都會慕名跑來看。那時候就有點明星苗子了�！�
　　2006來了,這是阿蘭在軍藝的最后一個學(xué)年。所有人都在計劃著畢業(yè)以后的未來。
　　“對于未來,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期許。”許飛回憶,當(dāng)年同學(xué)里想做什么的都有:有人想成名,就準備考個文工團,或者去簽唱片公司。
　　那是“超女”最火的年份。這年五一,在家閑著沒事的許飛跑到長沙參賽,一舉殺入全國六強。
　　很多朋友勸阿蘭也去參賽,這是一個出名的捷徑。但她認為超女“成就不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藝術(shù)家或者是歌唱家”。
　　“我那時候想當(dāng)藝術(shù)家,想當(dāng)歌唱家�！卑⑻m的目標(biāo),是總政、海政這樣的文藝團體。
　　談起自己的十年專業(yè)功底,她充滿自豪,甚至優(yōu)越感�！拔覀兏闼囆g(shù)的人”,她喜歡這樣稱呼自己。
　　即便是現(xiàn)在,你也能看到她身上“學(xué)院派”的烙印。雖然接受了日本音樂公司三年專業(yè)訓(xùn)練,曾在日本拿下唱片日銷售冠軍,她現(xiàn)在仍很自然地帶出“藝術(shù)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藝術(shù)是為人民大眾服務(wù)”這樣的話。
　　她也從來不掩飾自己對于出名的渴盼,“學(xué)這個的,哪個不想出名?難道你只想把自己關(guān)在琴房里面唱歌,不想把你的好聲音奉獻給大家嗎?”
　　在學(xué)校的幾年間,阿蘭多次隨總政歌舞團下部隊演出。在幾次晚會上,一些領(lǐng)導(dǎo)點名要聽她唱《天路》。
　　連老師都建議她去總政歌舞團。如無意外,部隊文工團肯定不是問題�！皥A我爸的夢,讓我穿上了軍裝;而我作為獨唱演員,又圓了我媽的夢�！�
　　
　　學(xué)院派的另一面
　　恰恰在那個五月,那首深受領(lǐng)導(dǎo)們喜愛的《天路》,讓阿蘭明白“學(xué)院派路線”好像沒那么好走。
　　軍藝彼時正在籌辦02級學(xué)生畢業(yè)晚會。學(xué)校安排阿蘭與95級畢業(yè)生韓紅合作演唱《天路》。5月10日晚上是錄音時間,韓紅并未到場(按約定她只需提供《天路》CD)。阿蘭希望能演唱其中一個從副歌到高潮的完整段落,但交涉的結(jié)果是:她只唱前面兩個開頭,高潮的三個段落和結(jié)尾全部由韓紅自己完成。
　　這首“合作”的《天路》現(xiàn)場演出后來在央視公開播出。在演唱現(xiàn)場,阿蘭盯著離自己兩米開外的韓紅,目光迅速移開。音樂聲起,韓紅對臺下說:我們讓她先唱,好嗎?整個演唱過程中,兩米的距離一直保持到終場。
　　5月10日那天錄完音后,阿蘭寫了一篇后來刪掉的博客:
　　回到家樓下,我哭了我只知道當(dāng)時我真的很難過……說實話,要不是學(xué)校安排的這件事,我真的當(dāng)時就想甩手走人了……為什么我只能唱副歌?為什么連一句高音段落也不給我唱呢?就因為您是一個名人而我不是嗎?
　　“我也不是那種特別計較的人�！碧崞�4年前的那次“合作”,阿蘭揮揮手,“我覺得能跟她一起唱已經(jīng)很榮幸了。沒什么委屈的,這就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你要是更有名,不用講都會讓你唱�！�
　　盡管在老師面前,阿蘭永遠乖巧聽話受寵。但很多人仍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倔強。許飛說,她和阿蘭在不愿受拘束這點上是一樣的。“可能在部隊,我倆都不太合適。”
　　
　　選擇
　　如果2006年夏天Avex當(dāng)時選中的是你,你會簽么?
　　許飛說,會。
　　當(dāng)Avex的合同砸中阿蘭時,她并沒這么肯定。
　　在全亞洲最大也是最商業(yè)的音樂市場,日本的Avex唱片利用完善的單曲制傳播盈利模式在日本本土迅速起家,打造的也幾乎是流行音樂領(lǐng)域的搖錢樹女藝人。2006年,日本Avex音樂公司成立中國分公司,老板松浦勝人一心尋找一名中國女孩,利用他們成功打造濱崎步、安室奈美惠、幸田來未等藝人的造星經(jīng)驗,再造一名亞洲歌姬。
　　三個月的選拔讓松浦勝人沮喪不已,幾萬報名者他一個都沒看上。
　　選拔賽最后一天的傍晚,阿蘭來了。她扎了個馬尾辮,身上還穿著軍裝校服,沒來得及化妝,她是剛從課堂上趕過來的。阿蘭用漢字注音唱了兩首日文歌,還拉了段二胡。
　　“當(dāng)她開場的一瞬間,所有人都覺得她太棒了。”后來成為阿蘭音樂制作人的菊池一仁說,菊池一仁曾為濱崎步、東方神起等多名藝人作曲。
　　對于自己被選中,阿蘭說:日本人可能比較喜歡我這樣的長相吧,另外聲音比較獨特,還會拉二胡,日本人蠻喜歡二胡嘛。
　　阿蘭當(dāng)時并不確定,日本競爭那么激烈,萬一被淘汰了怎么辦?部隊文工團也沒去成了,那就什么也沒有了。
　　家里也是反對,當(dāng)兵24年的阿爸尤其反對。2006年8月,阿蘭和媽媽接受Avex的邀請,去公司的東京總部考察。
　　老板派人陪母女倆觀看公司的年度演唱會,旗下當(dāng)紅藝人一一亮相,“每場都有三四萬觀眾的那種演唱會,濱崎步、安室奈美惠,看了以后挺震撼的。”陪同人員對阿蘭說,這,也是你的未來。
　　公司又派人陪母女二人在各處玩樂血拼,極盡地主之誼。阿蘭母親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公司,對女兒很好,便安心了。同時,Avex為阿蘭開出了一份讓她心動的生活費。
　　“想想我們那時候去部隊,到各個地方去擁軍巡演,還要坐臥鋪。跟眼前一比,就覺得是兩個世界�！卑⑻m終成Avex總部在中國簽下的第一人。
　　
　　在日本
　　北京某酒店,在日本歷練三年的阿蘭將嬌小的身體埋在沙發(fā)里,卷發(fā)蓬松,淡妝精致,粉色的公主蕾絲裙讓她看起來像個東方版芭比娃娃。那是在日系時尚雜志中,人們經(jīng)常能看到的可愛美女的樣子。
　　回到國內(nèi)她放松了很多。在日本,她得時刻提醒自己畢恭畢敬:標(biāo)準坐姿是雙腿合在一起,稍靠右傾斜。在北京,她盡可以暫時放下這些,至少不用那么嚴格。
　　談話時,她喜歡用“對”停頓,斷句,像是替對話者頻頻點頭。這是個給自己正面暗示的口頭禪。
　　對于在日本的第一次演唱會。她說現(xiàn)在想起來還很后怕。空白的大腦里,意識像雨水打在沙地上,一點點滲透進來。在前奏最后一秒,旋律和歌詞蹦了出來。她太緊張了。巡回演唱會最后一場,她徹底放松,躺下來唱。最后,她也學(xué)那些大腕們,忘情地把毛巾拋向觀眾。
　　她帶著一個“濱崎步”的夢想開始明星旅程。迎接她的,卻是一盆盆冷水。打開公司安排的寓所房門,阿蘭的夢游戛然而止。這個房間只有十幾平米,去年今日,她與媽媽被公司招待時,住的房間是五倍這么大。
　　日語課,舞蹈課,聲樂課……最難受的是舞蹈課。練到頭暈眼花,嘔吐不止。
　　第一張專輯《明日贊歌》賣了4729張,最高排名69名。幾個月后,第二張單曲只賣出去一千多張,排名掉到100名開外。
　　她夢見被人追殺,夢見專輯在房間里堆成山賣不出去……她忐忑地問老板:如果唱片銷量老是這樣子,你會不會“遣送”我回中國?老板的回答是:五六年內(nèi)沒問題。但,你得努力。
　　她要參演大量的電視綜藝節(jié)目和廣播直播,她要簽名售歌,她還得給時尚雜志作模特。一年多的時間里,她跑遍了日本的47個都道府縣�！鞍l(fā)專輯單曲要去很小的唱片店和商場唱歌,感覺就像過去街頭賣藝的人�！�
　　“你選擇了一個全世界競爭最激烈的地方來做藝人,”阿蘭說,“公司新人那么多,你不努力瞬間就會被埋沒�！�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2008年。作為電影《赤壁》的投資方,Avex為阿蘭爭取到電影兩首主題曲的演唱權(quán)。阿蘭峰回路轉(zhuǎn)�！冻啾凇飞舷聝刹吭谌毡緲O受歡迎,票房高達105.5億日元。借電影的超強人氣,她為電影演唱的主題曲《久遠の河》,登上日銷售冠軍寶座,并一舉拿下日本最權(quán)威的唱片銷量榜“Oricon”周榜季軍。此前,中國人在此榜的最好成績是第9名,那還是十一年前王菲創(chuàng)下的。
　　對于一個23歲的女孩來說,這樣的成績已屬驕人。她繼續(xù)馬不停蹄地出專輯,單曲。個人巡回演唱會也水到渠成。
　　三年來,阿蘭幾乎嘗試了抒情、慢搖滾、NEW AGE、民族、電子舞曲等各種曲風(fēng)。歌迷們發(fā)現(xiàn),藏音在阿蘭專輯里的痕跡越來越淡。她不再輕視那些“口水歌”�！拔視�唱一些大家都會唱的歌�！�
　　晚餐之后,公司不再給她安排工作。那是阿蘭一天中的自由時光。
　　那也是阿蘭倍覺孤獨的時候,有時她會獨自喝點酒解悶�！耙换丶揖陀X得四處靜悄悄的,房間里面沒有一個靈動的東西,半夜總覺得房子靜得好可怕�！敝車鷽]有朋友,阿蘭就上QQ跟家人視頻聊天。媽媽問:怎么樣?好嗎?她說很好,真的很好。
　　成名付出的代價里,最感傷的是什么?
　　 “自由。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做就能做�！庇袝r,她會把一些小情緒寫到博客上,第二天早上起來看看,已經(jīng)被助理刪掉了�！白鏊嚾俗龅胶髞�,你就不是為自己活著。”她說。但她不后悔,“有一次去大連演出,見到幾個在文工團的同學(xué)。我很感慨,天啊,我那時的理想和現(xiàn)在是多么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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