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家巴利來到喀麥隆多瓦悠人的一個部落，帶著他在當?shù)卣业钠腿诉M了村子，看到人們正在吃一種肉椰。巴利試了一下，果汁可口但纖維太多，嚼起來很費勁。邊上一位多瓦悠老太太看巴利咬得實在吃力，就遞給他手中的葫蘆，里面裝著看起來很新鮮的肉椰。巴利一嘗果然味道鮮美，于是對仆人說，這個咬起來很容易。仆人恭順地答道：“是的，我的主人，那些是她咬過的。”
　　這是英國人類學家奈杰爾?巴利在《天真的人類學家――小泥屋筆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第一版)中記錄下來的諸多令人暴笑不已的段子之一。這本薄薄的小書，是他1977年～1979年在非洲喀麥隆某部落做田野調(diào)查時的收獲，專業(yè)圈外的讀者，大可把它當做一部充滿搞笑經(jīng)歷的游記來讀――
　　(1)每次，祈雨的卡潘老人都說帶我去看求雨的石頭，每次都無法實現(xiàn)。一會兒是因為旱季還沒結束，接近石頭會造成洪水；一會兒是雨季來臨，接近了可能被雷劈死。要不然就是他的老婆月經(jīng)來了，此刻去看石頭對石頭影響不好。他有13個老婆，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月經(jīng)。
　　(2)我的仆人一定要將他15歲的弟弟推薦給我做廚師。早晨他已經(jīng)來了，做好一鍋油乎乎燒得焦黑的內(nèi)臟端上來等著我嘉獎。年輕的廚子將他的優(yōu)良廚藝歸功于曾在加路亞替白人工作過。“你在那里做廚師嗎?”“不，打掃衛(wèi)生�！�
　　(3)“誰是慶典的主辦人?”“那個頭戴豪豬毛的男人�！薄拔覜]看到頭戴豪豬毛的人�！薄八裉鞗]戴。”
　　(4)多瓦悠人的解釋總是繞圈子打轉(zhuǎn)。我問：“你為啥這么做?”“因為它是好的�！薄盀槭裁此呛玫�?”“因為祖先要我們這么做�！蔽医苹珕柕溃骸白嫦葹槭裁匆氵@么做?”“因為它是好的�！蔽矣肋h打不敗這些祖先，他們是一切解釋的起始與結束。
　　“有時在寂寥的失眠夜里，我如此質(zhì)疑自己，一如我在英國時懷疑學術生活的價值一樣，”巴利自我解嘲，“人類學家不過是毫無害處的書呆子�！彼壑械囊恍⿲＜覍W者，“深陷恐怖的虔誠與洋洋自得中，拒絕相信世界其實并不系于他們的一言一行”。
　　之所以適合旅游愛好者們作為游記來閱讀，同樣在于他反諷的姿態(tài)。在城市里，總少不了自詡曾深入不毛之地的探險者。艱苦地到達荒涼之地、尋找即將消失的文明，日益成為時尚雜志的封面人物們嘴里很酷很炫的經(jīng)歷。這種對于所謂民俗的尋找與嗜好，其實和偷吃野生動物區(qū)別不大，在自身的文明光環(huán)消失后，旅行者們把這光環(huán)像拆遷通知書一樣大老遠地跑到某個村子遞給村口的老大爺。把自己已經(jīng)不具有的品質(zhì)，在想象中賦予村民們，同時通過這一想象活動為他在城市文明中贏得一個新的道德制高點和話語資本。每一次制造民俗的過程，其實也是在毀滅，暴露了端著相機的旅行者口是心非的道德漏洞。
　　有誰比人類學家更深入蠻荒，深入所謂民俗?接下來的兩個冷笑話，除了再次顯示巴利著實了得的英式幽默，相信也讓偽民俗愛好者們大跌眼睛――
　　(1)非洲人常常困惑西方人為何那么愛安靜，他們分明有錢可買足夠的電池，日夜不停播放收音機。
　　(2)他們對非洲叢林動物的認識比我還少，他們能分辨的極限只是摩托車痕和人類足跡的區(qū)別，他們還埋怨我未從白人國家?guī)頇C關槍，讓他們掃蕩此地殘存的可憐羚羊群。
　　本書的譯者是臺灣的何穎怡，在專業(yè)術語的翻譯上，曾多次與原作者反復探討，在語言的文學表現(xiàn)力上，則忠實重現(xiàn)了作者的語氣，甚至用漢語再創(chuàng)造式地轉(zhuǎn)譯出巴利雙關語的幽默妙處。在大陸，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看到這么用心的翻譯了。
　　小泥屋筆記有一個續(xù)篇，《天真的人類學家――重返多瓦悠蘭》，譯者同為何穎怡，2002年臺灣商周出版社出版，目前大陸尚未引進。所有的續(xù)集幾乎都難擺脫相似的命運：因為預期過高，看過之后意興不免索然。
　　因此與本書相映成趣的作品，并非書籍，而是同為1980年代出品的一部南非、美國、博茨瓦納三國的合拍故事片《上帝也瘋狂》。電影的主人公是非洲卡拉哈里地區(qū)的部落居民，如果有人告訴我，編劇就是巴利，我也不會感到驚訝的。
　　1989年，《上帝也瘋狂》同樣拍了一部續(xù)集，好看過巴利的續(xù)篇。
　　一位人類學博士對我說，巴利的路數(shù)屬于反思型寫法，也是人類學寫作中的一派。但他在授課的時候通常不推薦這本書給人類學的本科生閱讀。我忍不住回應，“是不是這家伙反思過頭，成了解構了，不利于讓年輕人產(chǎn)生職業(yè)認同感?”其實，解構之后，人們?nèi)匀粫淮未蔚剡x擇旅行，就像巴利回到英國，仍然干老本行，在大英博物館民族志學組附屬的人類學博物館做了館長。
　　將生活元素拆開來看過，消消毒再重新組裝，生活將運轉(zhuǎn)得更安穩(wěn)也說不定。主動做這事，比被命運敲散架了再收拾，至少具有心理優(yōu)勢。富于生活經(jīng)驗者都知道，藏火種于灰燼，最易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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