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年近七旬的母親仍然戴著老花鏡坐在電腦前，看著我和她在外地上學的孫子網上聊天。偶爾看見孫子發(fā)來的一串串鬼臉，母親就滿臉興奮：“這小東西，都20多歲了，還這么調皮!”隔著電腦屏幕，母親不時地用略彎的食指刮著孫子的小鼻子，小聲嘀咕著。
　　唉！突然，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轉身一看，她有些傷感。就勸她注意身體，早點休息，但她依然很執(zhí)著：“要是你爸還在，能這么遠和小孫子聊聊天，一定很高興……”母親念叨著，眼角含著些許淚花。
　　父親離開我們快10年了。那是我到駐河西走廊部隊工作后第一個寒冷的冬天。當時我正在部隊基層檢查工作，總機來電話說，政委讓我立即回師部。急急忙忙趕到政委辦公室，看到平時和藹可親的政委一下子變得很嚴肅，我想部隊可能有什么事了。他倒了杯水讓我坐下，給了我一份電報，然后心情沉重地說：“你盡快安排一下工作，立即回家，車票我已經讓人買好了，老人病危!”一聽這話，我的腦子一下子就懵了。但我知道說的是我父親。因為父親辛苦了一輩子，上了年紀后身體一直不太好。沒顧得上多想，我就匆匆登上了回鄉(xiāng)的列車。
　　經過近30個小時的顛簸，終于到家了。一進家門，母親的悲痛就告訴我，父親已離開我們，留給我的是永遠的遺憾。母親一邊安慰著抽泣的我，一邊喃喃地說：“哎，要是你爸能最后看上你一眼，他一定很高興。”是�。“职忠欢ê芨吲d。他勞累了一輩子，臨終前還沒能見上我這個當兵的兒子一面。想起這些，心里就隱隱作痛。
　　我的家鄉(xiāng)在關中西端的渭河岸邊，盡管氣候條件不錯，但當年的渭河經常洪水泛濫，再加上我們那里地少人多，生活一直很貧寒。我們家兄妹好幾個，父親既要養(yǎng)活這個家，還要供我們上學。家里經濟很緊張，日子過得很清苦。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父親盡管和藹可親，但很少有笑容�？墒沁@些年，父親不僅精神好，還把“很高興”當作口頭禪。
　　第一次聽父親說這句話，是1978年，也是我們國家實行改革開放的第一年。那年，為解決鄉(xiāng)下路遠、有些急事不能及時通知到村民的問題，鄉(xiāng)里和村上籌集了一部分錢為每家每戶安裝了一個小廣播，每天晚飯時間，準時傳達省、市、縣里有關信息，廣播鄉(xiāng)里“時事新聞”，村里還通過小廣播通知鄉(xiāng)親們外地發(fā)來的電報和重要信件。正因為這樣，及時收聽小廣播也就成了父母親固定的活動。每天下午晚飯前，母親一定會準時打開小廣播，邊做晚飯邊收聽。當然，她主要是等待我的信，就算半個小時里沒有我的任何音信，她也覺得踏實。有時父親沒趕上聽，回家后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先問母親有沒有我的信。那年底，我回家休假，父親很興奮地給我講小廣播：“現在政策好，生活好，白天干活，晚上聽聽廣播，很舒心。要是你奶奶還在，她一定很高興……”
　　第二次聽父親說這句話，是1980年底。那是我們那里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第一年，鄉(xiāng)政府搬到了離我們較近的地方，郵局也搬了過來。從此以后，父母親在讓弟弟給我寫信的同時，有時還發(fā)封電報，告訴我家里的一些特殊情況。那幾年，書信和電報同時成了我和家里交流的親情線。有一段時間，母親身體不太好。弟弟發(fā)電報說，母親十分想念我們。我匆忙回了一封電報，告訴父母親兒子一切都好，不要牽掛。話雖這么說，電報也發(fā)了，但心里還是不踏實。一次出差路過，回家看了看，說起電報，父親深情地說：“要是當初能給你發(fā)個電報，早早回來看看你奶奶，她一定很高興……”我聽后心里一陣酸楚。
　　第三次聽父親說起這句話，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由于農村改革發(fā)展很快，生產力得到了很大解放，我家里也充分感受到了改革開放帶來的實惠。老家不僅告別了父輩們住了幾代的土坯瓦房，蓋起了小樓，還買了小四輪拖拉機，辦起了養(yǎng)殖場，添置了彩電。那年，父親送母親來城里給我看管孩子。一天晚上，他看著電視若有所思地說，“要是你奶奶還在，看著電視，抱著曾孫，她一定很高興。”
　　再次聽到父親說起這句話，是90年代了。那時，中國社會變化很大，交通和信息發(fā)展迅速，省城到市里的高速公路和三級公路都從我們村前村后通過，再加上四通八達的鄉(xiāng)村公路網，大大縮短了城鄉(xiāng)的距離。特別是電話進入尋常百姓家，更給家里增添了新的色彩。應該是90年代初吧，父親為了與我們聯(lián)系方便，給家里安裝了一部程控電話，并把第一個電話打給了我，他如數家珍地述說著家鄉(xiāng)的變化，最后深有感觸地說：“當年你奶奶要是這么遠能和孫子說說話，一定很高興�！�
　　最后一次聽父親說這句話，是在90年代末。因父親年輕時，作為村上領導曾帶領大家圍灘造田，造福于村民。年齡大了，身體不太好，村上專門安排他看護樹木。盡管這活兒很輕松，但父親微微佝僂的身軀掩蓋不住他一生的辛苦。一次回家，我有意識地陪父親圍著他的“轄區(qū)”慢慢轉了一圈，聽父親講述他的往事，說他那些“家珍”、“寶貝”�？吹贸�，父親在說到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溝一渠時，嘴上離不開高興，心里蕩漾著高興。
　　偶爾有一次我聽到母親也說這句話。那是2000年，父親去世不久。由于我們幾個兄弟姐妹成家后都在不同的地方，平時大家都忙，一年難得團聚一次，再加上父親剛剛去世，家里只有母親孤單一人。那年春節(jié)，我們兄妹全都回了老家。大年三十晚上，全家圍著餐桌吃著團圓飯，母親不禁感慨地說：“要是你奶奶和你爸都還在，一起吃這頓團圓飯，一定很高興”。聽母親說這句話，使我們又不禁想起了過世多年的奶奶和逝世不久的父親。為了活躍氣氛，弟弟妹妹們開母親的玩笑，說“很高興”也成了母親的“口頭禪”。
　　時間一晃就是七八年過去了，可是卻很少能聽到母親再說這句話了。一次，我有意識地問了問母親：“您那句常說的口頭禪怎么聽不見啦？”母親很高興地說：“現在社會好，政策好，世道變了，生活變了，好事天天有，高興不過來，不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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