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發(fā):劫灰何足懼,筆墨是長春 劫灰
發(fā)布時間:2020-02-1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7月17日,海派繪畫大師程十發(fā)伴著他最喜歡的《小河淌水》的樂聲,掩上了86年的漫長人生畫卷。他留下了獨一無二的“程家樣”藝術。同時,痛苦磨難所賦予他的智慧、豁達、幽默,以及堅強與隱忍,寬容與慈悲……構成了他具有強烈的人格魅力的一生,正如他曾寫過的詩句一樣――
劫灰何足懼,筆墨是長春!
“一程十發(fā)”
程十發(fā),原名程潼,“五四”運動后兩年出生于古邑松江一個世代行醫(yī)的家庭。小時候,他最感興趣的,是父親欣木公房中雕花窗上一幅石印的海派大家任伯年的花鳥畫。這張印制粗糙卻形象生動的畫,大大豐富了程潼的藝術視野,也促使他拿起了畫筆,從涂鴉嬉戲到對父親收藏字畫的臨摹。
生前回憶起這段時光,先生總是心存留戀:“我從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無形間孕育我的,正是吳越文化!
程潼9歲時,父親突染重病,撒手人寰。原本小康的生活立時陷入困頓。母親丁織勤從此挑起了家庭的擔子,憑一張祖?zhèn)鞯尼t(yī)方,為農民治病,農人們時常送些自養(yǎng)的蘆花雞以為酬謝。多年之后,當大家夸獎程老畫雞特別生動時,先生深情地說道:“我小時候唯一的玩具,便是后院的那群蘆花雞!”
1938年,18歲的程潼進入了由劉海粟創(chuàng)辦的上海美術?茖W校國畫系深造。在學校中,年輕的程潼從不循規(guī)蹈矩地臨摹一家一派,而是各取所長為他所用,畫出自家面貌。書法篆刻老師李仲乾先生為他取了“十發(fā)”的字!笆l(fā)”取自《說文》:“一程十發(fā)”。“發(fā)”是古代最小的計量單位,李先生借此希望程潼永保謙虛的求藝態(tài)度。
在校期間,程十發(fā)與同窗、來自杭州的名門閨秀張金戀愛,不久結婚。畢業(yè)后,他在上海南京路舉辦了生平第一次畫展,結果觀者寥寥,一張畫也沒有賣掉。賣畫為生的夢想破滅了,程十發(fā)回到故鄉(xiāng)松江,從此開始了長達5年的失業(yè)之路。在極其窘困的生活面前,他沒有放棄繪畫藝術,借來了許多古畫印刷品,重新臨摹學習。面對丈夫如此執(zhí)著的求藝精神,張金主動放棄良好的繪畫基礎,從此甘心治理家務,相夫教子。
“不至為時光和美術史忘卻的連環(huán)畫”
1949 年后,程十發(fā)加入華東人民美術出版社,開始從事當時被職業(yè)畫家“不齒”的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
從第一部稚嫩的連環(huán)畫作品《野豬林》開始,短短5年內,他集中學習了中國古代線描技法以及歐洲古典版畫藝術風格,取古今中外之法而習之,形成了具有獨特風貌的連環(huán)畫藝術:《畢加索與和平鴿》、《膽劍篇》、《阿Q正傳108圖》……每部作品都采用不一樣的表現(xiàn)手法,顯示了其高超的造型藝術與獨特的藝術思維。
說起《畢加索與和平鴿》,程十發(fā)的次子程多多回憶道:“這是一部表現(xiàn)‘二戰(zhàn)’期間法國風貌的連環(huán)畫。當時父親從沒去過法國,只能憑印象以及極少的資料照片來創(chuàng)作。直到2000年,我和父親到巴黎旅游,回憶對照起這部50年前的連環(huán)畫中描繪的場景,居然沒有什么差別!有不少地方甚至同我父親畫出來的一模一樣!”
而《膽劍篇》,則是在“3年自然災害”的特殊時期,程十發(fā)應《新民晚報》老社長趙超構先生之請而創(chuàng)作的。這套取法古代畫像磚藝術的作品純粹用線描來勾勒畫面,活現(xiàn)了數(shù)千年前吳越之爭的驚心動魄。
“從線條到造型、構圖,完全是最古樸最傳統(tǒng)的味道。那樣鮮活生動,真讓我感受到了線條藝術的無窮魅力。”著名人物畫家戴敦邦先生回憶說,當年,他每天總是來不及等到報紙出版,一下班便沖到《新民晚報》美術編輯樂小英先生家中,對程十發(fā)的原作“先睹為快”。
而在《阿 Q正傳108圖》中,程十發(fā)則采用了中國畫線條,并輔以赭色淡彩,生動地再現(xiàn)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阿Q形象。108幅圖中所描繪的江南水鄉(xiāng)、風土人情,程十發(fā)信筆畫來,真是再生動準確不過的了。魯迅之子周海嬰曾說:“程先生的這套畫是我父親小說最好的圖注與解析!睂Υ税龘P,程十發(fā)笑道:“其實我就是阿Q。”
在那么多的連環(huán)畫作品中,最能體現(xiàn)程十發(fā)藝術個性的,也許當數(shù)《幸福的鑰匙》。
當時,佳作迭出的他遭受到一些同行的質疑,更有甚者,有人當面對他說:“你程某人單線畫不錯,復線(用線條畫出明暗光線的鋼筆畫)可能不行。”正巧詩人李季的《幸福的鑰匙》需配插圖,先生決定就此畫一套復線作品。由于當時沒有小號的鋼筆尖,也無法雕刻制版,他便用細小的毛筆代替,硬是一筆一筆畫出了歐洲銅版畫的效果。
40年后,當程先生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笑道:“當時我只有30多歲,好勝而喜歡向各方面學習和涉獵……不要學已經(jīng)定型的東西,要學各種在探索中的東西。如今再看這些畫,對我依舊有所啟示:如何能使我擺脫現(xiàn)在的一再重復而缺少勇氣的作品?”
“云南變法”和“程家樣”
程十發(fā)藝術的進一步飛躍,是在1957年的云南寫生之行后。
從德宏到西雙版納,從怒江到瀾滄江,在孔雀之鄉(xiāng)的傣族聚居地,被剛成立不久的上海中國畫院聘為專職畫師的程十發(fā)找到了一片藝術創(chuàng)作的新天地。通過對云南風景、人物的描繪,程十發(fā)的線條開始走向自由王國,兼工帶寫,收放自如,畫風也就此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最終創(chuàng)立了獨特的“程家樣”。
程十發(fā)在云南嘗試“變法”的第一幅作品是《小河淌水》:一位傣族少女挑著擔子,戴著草帽,提起裙子悠悠過河。人物面部的輪廓線逐漸虛掉,兩腮則用胭脂染紅確定框架,線條開始變得有粗有細,粗的一面是陰影,細的一面表現(xiàn)受光,轉折枯筆,變化多端。之后,從《潑水節(jié)》、《瑞麗江邊》、《傣族趕擺》到連環(huán)畫《菠蘿飄香的季節(jié)》等等,一發(fā)不可收。
中國畫藝術大師陳佩秋曾評價道:“當初根本沒有人能想到畫少數(shù)民族人物,而程十發(fā)獨辟蹊徑,用自己的聰明才智與刻苦勤奮打開了全新的藝術世界!比缃,少數(shù)民族人物不僅成了程十發(fā)繪畫藝術的“招牌題材”,更成了新中國50年美術史上的一朵奇葩。
2006年,40幅程十發(fā)云南題材連環(huán)畫《召樹屯和喃娜》原稿經(jīng)過競拍,最終以l100萬元成交,創(chuàng)下程十發(fā)個人作品在拍賣場上的最高紀錄。
在藝術上得到飛躍的程十發(fā)依舊不忘從生活中,從傳統(tǒng)中汲取藝術靈感,不僅多次外出寫生,更畢其財力,收集了大量自宋元以來的古畫,其中不乏王蒙、陳老蓮、任伯年的精品力作。
人生的磨難:“我畫的都是死人”
正當程十發(fā)在藝術上不斷前進的時候,人生的磨難降臨了。
1964年“四清”運動開始,他被開除了黨籍。不白之冤雖然深深地打擊了他,可生性開朗的他樂觀地面對一切。在下放崇明農場時,還與當?shù)刎毾轮修r交上了朋友,為他們畫畫。
不久,“文革”風暴席卷而來。他受到了更大的沖擊,與上海中國畫院老院長豐子愷、老畫家張樂平、唐云一起,成為四個被斗爭最嚴重的對象之一!拔母铩10年中,他只能偷偷畫一些尺寸極小的冊頁,便于抄家時及時轉移。
著名學者、作家蔣星煜老先生曾敘述過一次“陪周信芳、程十發(fā)批斗”的經(jīng)歷。蔣先生撰寫過《海瑞罷官》小說,京劇大師周信芳先生主演過該劇,程十發(fā)先生則畫過《海瑞的故事》,“文革”中三人因為海瑞而“結緣”,被拉在一起批斗。紅衛(wèi)兵問程十發(fā)“你畫的都是什么?”本該回答“封資修”的程十發(fā)卻幽默了一把:“我畫的都是死人。”批斗會笑聲一片。
晚年的程十發(fā)談起這段往事依舊不改風趣:“當時我低著頭,只能看見周信芳先生的腳,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腳真是小,改日我登臺穿他的鞋子肯定就成了‘穿小鞋了’……當時臺下大家喊口號聲音很響,我自己卻在臺上走神:海瑞的悲劇關鍵是沒有推廣普通話。嘉靖皇帝是北京人,大學士徐階是松江人,海瑞是海南人。三個人語言不通交流出現(xiàn)問題。害得我們幾百年后在這里吃苦……”
。ㄕ浴锻麞|方周刊》2007年第31期)
未竟的“衰年變法”
“文革”結束后的程十發(fā)已年屆60,多年來壓抑的靈感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作品。如歷史題材的《廣陵散》、《麗人行》、《范蠡與西施》;花卉題材的《迎春》、《瓶荷》、《金玉滿乾坤》;山水題材的《霜葉紅于二月花》、《冬雪》等等。用筆老辣,立意高妙,神完氣足,稱得上是他國畫藝術的巔峰之作。
20世紀80年代初,程十發(fā)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來到了深圳這片熱土,創(chuàng)作了眾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藝術作品!堵闩废盗斜闶禽^有代表性的組畫。80年代初,人體繪畫依然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一項較為尷尬的話題,而程十發(fā)以傳統(tǒng)的“沒骨法”繪制的裸女,使得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具有天人合一的藝術境界。
1984年,64歲的程十發(fā)擔任了上海中國畫院院長之職。為了解決畫院職工住房緊缺的難題,程十發(fā)親自作畫30幅,折成人民幣60萬元購買了10套房屋分給困難家庭,一時間傳為美談。程老的忘年交,著名喜劇演員王汝剛先生尚清楚地記得這件事:“那是1991年的夏天,老先生為了交齊30張畫,不顧高溫,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狠命地作畫。當畫所差無幾的時候,老先生累病了。他的行為和精神感動了百歲高齡的朱屺瞻老先生,朱老先生二話沒說就幫程老畫完了最后幾張!
進入90年代后,程十發(fā)漸漸老去,曾經(jīng)的輝煌與磨難,都如過眼云煙。老友的逐漸凋零,使得他更寂寞了。70歲過后,程十發(fā)更多地苦悶于成功之后的無奈:他希望自己的藝術能再一次變法,以取得更高成就?上У氖,晚年的他時常受到心、肺等疾病的困擾,再加上俗事的冗雜,無論從身體出發(fā)還是其他原因,都很難能像以前那樣鉆研藝術了。這令他十分苦惱。此外,坊間大量充斥的假畫也讓他苦悶不已。盡管他是一個豁達開朗的人,面對假畫往往表現(xiàn)得十分大度:“他們看我畫不動了,做好事幫幫我!倍膬刃模瑓s是深以為憂的。因此,每當朋友們帶來字畫請他鑒定,他總是看得很仔細。倘若遇上假畫,往往會畫一幅真的換下來。但長此以往,老人也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了。
1993年,人生的第三次磨難再度降臨在這位七十多歲的長者身上。夫人張金突發(fā)性腦溢血去世,讓毫無準備的程十發(fā)再度遭受打擊!俺處熌笓尵饶翘,我陪老先生去了醫(yī)院。老先生望著自己的愛妻,足足看了好一陣。我問他比想象中如何,老先生頹然答道:不敢想象!
1996年夏天,剛走出喪妻之痛不久的程老,又一次面臨與親人的離別。這一回,是他最心愛的女兒程欣蓀。強忍悲哀的程老最終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將自己畢生所藏珍貴字畫,悉數(shù)捐贈國家!
2000年歲末,程十發(fā)迎來了自己的八十歲壽辰,上海中國畫院為此專門舉辦了“程十發(fā)藝術大展”,并出版了《程十發(fā)藝術》大型畫冊。八十歲后,程十發(fā)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多種慢性疾病的困擾使得他提筆寫字作畫都十分困難,往往發(fā)顫發(fā)抖,可他還戲稱“我這是精神抖擻”。他患有氣喘病,時常喘息不止,他卻常常笑著解釋:“我這叫英雄氣短!
2002年,在安裝了心臟起搏器后,健康略有好轉的程老移居滬西劍河路新居。在為新畫室題名時,老先生寫下了“三釜老屋”四個大字,并賦詩一首:“今日重回程家橋,風光依舊宅門高。而今借重三板斧,老朽耄矣讓爾曹!币黄聽僦囊鐫M筆端。
2006年,臥病華東醫(yī)院的程十發(fā)在病榻上接受了一生中最后,也是最高的一項榮譽: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中國文聯(lián)授予的“國家造型藝術終生成就獎”。這是國家和人民對于他半個多世紀以來藝術探索的最大肯定。得知獲獎消息的程老并沒有喜形于色,已有一年不曾拿起畫筆的手卻不停地騰空揮舞著,他還是想再多畫些畫……
曲終收琴意猶濃,春去落花芳未淡。程十發(fā)走完了自己坎坷而不平凡的86年歷程。其中有功成名就背后的艱辛,也有風光無限之下的孤寂。(王悅陽)
。ā缎旅裰芸2007年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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