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畫壇，吳冠中的名字是一個閃光的坐標，標志著成就、勇氣、個性、超越……88載春秋飛度，他用如椽巨筆記錄了人生的悲喜甜酸，也記錄了時代和藝術(shù)的滄海桑田。
　　
　　想要跟上吳冠中先生的腳步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他馬上就將駛?cè)?8歲的生命航程，但其創(chuàng)造力不減，在那仍然輝煌的躍跳中，彰顯出生命力的蓬勃飽滿。
　　
　　不定型的思維無限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馬年的大年初一，吳先生把那第一本畫冊送給我時，他閃耀的目光如火焰一般明亮、燦爛!我珍重地捧起厚厚的畫冊，翻開來，發(fā)現(xiàn)一共選印了64幅作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全年365天，平均每5天就畫出一幅新作，而那年，吳先生已經(jīng)是83歲的老人了!
　　當時他還對我說：“這還不包括廢掉的不滿意之作。我不重復老路，不抄襲自己，必須有了新想法才動手，不然就不畫�！�
　　我問他為何總要這么“逼”自己？又為何總能捕捉到新的東西？他讓我看畫冊的《自序》，其中有這樣一句話:“定型的形象有限，不定型的思維無限，由思維引申形式，雖難產(chǎn)，嬰兒卻應永遠是新生態(tài)�！贝夷钔�，他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找不到最滿意的表達時，是我最苦惱的時候。有時候，似乎找到了，內(nèi)心里就特別快樂；可是它又離你而去了，你就又處于痛苦之中。我這一輩子都在尋找……”
　　1919年，吳冠中降生于江蘇宜興一個貧窮的小村子，父親是教書兼務(wù)農(nóng)的一名窮教員，隨著弟弟妹妹的不斷增多，家里的生活越來越清貧。吳冠中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路考上去，經(jīng)常是第一名。1946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選派戰(zhàn)后第一批留學生赴歐美留學，吳冠中瞄準了留法繪畫系的兩個名額，果然又如愿考上了。他成為父親的驕傲與希望，鄉(xiāng)人也都說：“茅草窩里要出筍了�！�
　　他和繪畫的關(guān)系，可說是生命里的基因，前生投緣的關(guān)系――繪畫不是他的學業(yè)、專業(yè)、職業(yè)、事業(yè)、偉業(yè)，而是他的呼吸、他的生長、他的活著、他的身家性命、他的存世意義。有三個細節(jié)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一是抗戰(zhàn)時期在昆明，敵機來轟炸，全校師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吳冠中苦苦懇求圖書館管理員，讓他將自己反鎖在館內(nèi)，臨摹古人畫冊。那獨自對話經(jīng)典的自在滋味，至今仍在他心頭暢快地蕩漾著。
　　二是上世紀60年代，一次南下廣東寫生回京，吳冠中將他畫的一包畫立在座位上，自己則站在旁邊以手相扶。站了三天三夜，下火車時腿、腳都腫了，可是他心里高興，慶幸作品們終于平安到家了。
　　三是上世紀70年代，吳冠中的岳母在貴陽病危，他好不容易請下假來，攜妻前往探視。途經(jīng)陽朔時，他太想畫桂林了，遂中途下車，盤桓一天。誰知天雨不停，他叫夫人打傘遮住畫板，倆人則淋在雨中，任雨絲打濕衣衫。后來刮起大風，畫架實在支不住了，怎么努力也畫不成了，極度失望之下，吳冠中竟哭了起來!
　　這樣的悲切，在2005年，在吳先生家中，又真實地上演在我眼前。那是國慶節(jié)期間，他大病后身體有所好轉(zhuǎn)，我去探望他。那年春上的一場重感冒引起一些并發(fā)癥，大夫強迫他住進醫(yī)院。對于這輩子一天也沒閑過的吳冠中來說，不能畫畫了，就整日煩躁不安。后來爭取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孩子們怕管不住他，干脆把大畫案撤了，于是吳先生更加痛苦不堪。
　　我望著他越發(fā)消瘦的身軀在衣衫里面強烈地抖動，雖然腰板還挺得筆直，但胳膊細得只剩下了骨頭。于是我竭力尋找著，想揀幾句能夠?qū)捨克脑�。不待我開口，他又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就是進入不了老年生活――叫我養(yǎng)花、打牌，不行！叫我休息、不做事，不行！回想這輩子最幸福的時期，就是忘我勞動，把內(nèi)心里的東西貢獻出來的時候�，F(xiàn)在思維、感情不衰敗，還越來越活躍，可是身體的器官老了，使不上勁了，這是最痛苦的晚年�！�
　　不過，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吳冠中也不管不顧，左沖右突。最后，火山終于找到了突破口，輝煌的巖漿噴發(fā)而出，一瀉千里――他又一次絕處逢生，找到了“字畫”的新形式。
　　比如一幅作品，畫面上只有“土地”兩個字，但它們不僅是寫出來的，也是畫出來的，是字和畫的合一。它們與吳先生過去的書法、繪畫都不一樣，但一眼又能看出還是他的筆墨，吳冠中神韻在焉。
　　時隔一年后，我再次去看望他。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吳先生的這批“字畫”又有了新變化,“又滾動式向前發(fā)展了”。比如《羊腸道》，除了這三個漢字之外，畫面上又添上了荒草、野花、灰的色塊和黑的線條，這些都是吳冠中繪畫中的基本語言，如今它們又都搬家回到了這里。吳冠中把字和畫渾然結(jié)合起來了，字，仿佛是骨架，支撐起天庭宇宙；畫，宛如血肉體膚，浸潤著大地的每個角落，使人生長出了全世界都被擁抱的感覺。誰能想到，這些字畫竟又一次開啟了吳冠中“衰年變法”的藝術(shù)閘門呢！
　　
　　
　　血液里的“不安寧粒子”
　　
　　吳冠中的血液里有一種特殊的東西，叫做“不安寧粒子”，或者也可以說是“不安分”吧。他的血液只要一經(jīng)“藝術(shù)”這個導火索點燃，馬上就會沸騰起來。用他自己的話說，“像含羞草，一碰就哆嗦。”
　　這樣的性格，這樣的執(zhí)著，不在他身上發(fā)生點事，簡直就是不可能的。小的挫折和坎坷當然不斷有，后來比較重大的就是那場至今仍在爭論的“筆墨等于零”的討論。
　　吳冠中當初確曾想到了會引起不同意見，可也沒想到會掀起這么大的波瀾。那時，吳冠中經(jīng)過多年的思考，終于對“用筆墨衡量一切”的標準提出否定，他指出：“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這話怎么理解呢？兩個層次，一，構(gòu)成畫面，其道多矣，點、線、塊、面都是造型手段，黑、白、五彩，渲染無窮氣氛，孤立的色無所謂優(yōu)劣，品評孤立的筆墨同樣是沒有意義的。二，筆墨只是奴才，它絕對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緒的表達，情思在發(fā)展，作為奴才的筆墨手法永遠跟著變換形態(tài)。所以，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價值等于零�！�
　　此話一出，爭論四起，甚至超出繪畫界，成為社會普遍關(guān)注的一個事件。批評吳冠中的聲音很響亮，老、中、青，畫家、理論家都有，也有吳冠中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老戰(zhàn)友，他們的觀點是“應該守住中國畫的底線，不能用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對待國粹”。
　　吳冠中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學術(shù)之爭，越爭越接近真理。他說：“筆墨本來是手段，但是中國繪畫界逐漸形成了一個習慣，就是用筆墨來衡量一切，筆墨成了品評一幅畫好壞的唯一標準，這就說不過去了，因為每個時代、每個時期的筆墨標準不一樣，怎么衡量？比如唐宋的筆墨就不同，到底哪個比哪個好呢？不好說。所以我說，筆墨要跟著時代走，時代的內(nèi)涵變了，筆墨就要跟著變化，要根據(jù)不同情況，創(chuàng)造出新的筆墨，還有其他新的手段，為我服務(wù)�！�
　　我問他：“不學筆墨，學什么呢？”
　　他應聲而答：“學表現(xiàn)。要學會怎樣表現(xiàn)出自己的感情，不擇手段，擇一切手段，表達視覺美感及獨特情思，產(chǎn)生出自己的風格，形成自己的風格。能把自己的感情很好地傳達給別人，能打動人，就是成功了。在這過程中，筆墨是自然形成的，筆墨按題材分，應是感情產(chǎn)生筆墨，而不是用技法套感情。”
　　我又問：“零是什么？”
　　他又不假思索答：“零是標準。沒有統(tǒng)一標準來代替，沒有共性的價值等于零�！�
　　問：“您的標準是什么？”
　　答：“作品的感情。不管是用什么手段表現(xiàn)的，只要傳達出來了，就是好的。在我，語言、手段、工具，都不是主要的，我是看效果，看能不能感動人，震撼人�！�
　　吳先生最后強調(diào)說：“我的意思是強調(diào)發(fā)展，要不斷前進，不發(fā)展是保不住自己的。必須發(fā)展，必須革新，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這也就是吳冠中不斷逼迫自己“變法”的內(nèi)在動力吧？
　　
　　最重要的是思想
　　
　　吳冠中其實還有一個人生理想：當一名作家。
　　他最佩服的作家是魯迅，認為魯迅先生的作品既有思想又有感情，具有喚醒中國人靈魂的震撼性力量。
　　88個春秋飛度，吳冠中早就成了大畫家，也成了著名作家。但他認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最重要的是思想，一個優(yōu)秀的文藝家，首先應該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
　　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寫寫畫畫，涂涂抹抹，一輩子和顏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只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技術(shù)主義”的畫匠，也不是一個單純吟詩弄月的“自我娛樂”式的文人。他的眼睛緊密關(guān)注著時代的進程，思考從未停止過。在多年的接觸中，他的思想經(jīng)常是靈光一閃，隨口就跟我談起他對許多事物的看法，不乏心得獨運的真知灼見，我在這里復述幾節(jié)與大家共享：
　　■我有兩個觀眾，一是西方的大師，二是中國老百姓。二者之間差距太大了，如何適應？是人情的關(guān)聯(lián)。我的畫一是求美感，二是求意境，有了這二者我才動筆畫。我不在乎像和漂亮，那時在農(nóng)村，我有時畫一天，高粱、玉米、野花等等，房東大嫂說很像，但我覺得感情不表達，認為沒畫好，是欺騙了她。我看過的畫多矣，不能打動我的感情，我就不喜歡。
　　■藝術(shù)到高峰時是相通的，不分東方與西方，好比爬山，東面和西面風光不同，在山頂相遇了。但是有一個問題：畢加索能欣賞齊白石，反過來就不行，為什么？又比如，西方音樂家能聽懂二胡，能在鋼琴上彈出二胡的聲音；我們的二胡演奏家卻聽不懂鋼琴，也搞不出鋼琴的聲音，為什么？是因為我們的視野窄。中國畫近親結(jié)婚，代代相因，越來越退化，甚至變得越來越猥瑣。
　　■畫家走到藝術(shù)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畫匠，可以發(fā)表作品，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經(jīng)不做學問了，像大家那樣下苦功夫的人越來越少。整個社會都浮躁，刊物、報紙、書籍，打開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畫廊濟濟，展覽密集，與其說這是文化繁榮，不如說是為爭飯碗而標新立異，嘩眾唬人，與有感而發(fā)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樸素心靈不可同日而語。藝術(shù)發(fā)自心靈與靈感，心靈與靈感無處買賣，藝術(shù)家本無職業(yè)。
　　
　　風格是作者的背影
　　
　　吳冠中在晚年，透露了一個秘密：當年他赴法國留學時，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國了”的想法，因為當時在國內(nèi)搞美術(shù)毫無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待久了，他越來越覺得那燈紅酒綠、“畫人制造歡樂”的社會與自己不相干�！白鎳目嚯y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終于下定了決心：“無論被驅(qū)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
　　“文革”中，有一次聽說他當年留在巴黎的老同學趙無極已成為名畫家，回國觀光時作為上賓被周總理接見，吳冠中真不服氣。那時的吳先生正下放在農(nóng)村勞動，還患了嚴重的肝炎和其他病癥，經(jīng)常通宵失眠，體質(zhì)非常壞。當時他自己和夫人朱碧琴都感到他已活不太久了。吳冠中索性重又任性作畫，決心以作畫“自殺”，結(jié)束生命也值了。不料后來奇跡發(fā)生了，多年被醫(yī)生治不好的肝炎，居然被瘋狂的藝術(shù)勞動趕跑了，他的健康竟一天天恢復了�！疤煲鈴膩砀唠y問”，吳冠中也終于脫穎而出，成為享譽國際的繪畫大師。
　　很自然地，人們都會問：“如果吳冠中當年留在法國，會怎么樣？”還有研究者想知道，吳冠中對自己的一生――道路、選擇、成就、身前身后名等等，有著怎樣的自我評價？
　　歷史是不能“如果”的。吳冠中也不是一個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說：“明年怎么樣？順其自然。風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見�！�
　�。�4月4日《光明日報》，作者為該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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