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我和丹尼斯、勒格坐在丹尼斯家前院的陽臺上一邊閑聊一邊品嘗葡萄酒。開普頓有完美的氣候,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一年四季絕大多數(shù)日子陽光燦爛,所產(chǎn)葡萄質(zhì)地優(yōu)良,釀造的葡萄酒純正香醇。勒格是一個布爾人,正慷慨激昂地給我講布爾戰(zhàn)爭史。布爾人以荷蘭人后裔為主,也包括一些法國人和德國人,他們是最早的白人移民,也自稱阿非利堪人。布爾戰(zhàn)爭發(fā)生在英帝國最強盛的19世紀末,英國人想從布爾人手中搶奪南非的控制權(quán),發(fā)動了侵略戰(zhàn)爭。布爾人驍勇善戰(zhàn),全民皆兵,戰(zhàn)爭初期布爾人打得英國人落花流水,戰(zhàn)損往往一比十幾。最后英國人增兵45萬,并以野蠻政策來對付布爾人平民,才最終迫使布爾人投降。
　　勒格正說得高興,突然停了下來,目光掠過一絲不悅。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從院子前的林蔭道上走來一個黑人中年婦女,她走進院子,說希望我們能給她點面包。我急忙進屋里拿面包,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對所謂的黑人、白人、有色人沒有生理歧視的概念,充其量就是覺得彼此有文化的差異,有的文化優(yōu)質(zhì)些,有的文化落后些。我拿了面包和水果出來給那個黑人婦女,她道了謝。此時此刻,丹尼斯顯然想在我面前顯示一下自己推進種族和解的努力,她請黑人婦女坐下來吃完面包再走。勒格變得沉默不語,但也還帶著一絲禮貌的笑容。黑人婦女一直面無表情,雖然吃了我們的東西,但并沒有友好的表示。
　　我問黑人婦女,她是不是需要點葡萄酒,她說謝謝,于是我拿了杯子給她倒了一杯。半杯葡萄酒下肚后,黑人婦女開始有點興奮了,臉上開始有了笑容,告訴我們她是個清潔工,今天幫波士頓一戶人家打掃衛(wèi)生,要到巴士中心去乘坐大巴士回家。丹尼斯聽說她是個清潔工,就說這個星期六她家也需要打掃衛(wèi)生,如果黑人婦女愿意,就雇她幫打掃。那黑人婦女說自己很愿意星期六過來打掃衛(wèi)生。我們又隨便聊了一些話,勒格也開始和黑人婦女說話了。突然,黑人婦女用她粗啞的嗓子唱起歌來,還一邊跳起了舞,我暗暗好笑,一杯葡萄酒她就醉了。我們友好地給她鼓掌。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丹尼斯和勒格唯一一次和黑人打交道,一個英國人后裔,一個布爾人,一個黑人,一個中國人,四個成分不同的人上演了一出種族友好相處的好戲。
　　最后,勒格提醒,已經(jīng)快九點了,最后一班車的時間快到了。我們一看,還有十五分鐘,如果要走路過去的話,那黑人拖著臃腫的身材至少要走40分鐘。丹尼斯說,我們用車送她去車站吧。于是我們一起上了車,把黑人婦女送到了巴士中心,幸好還能趕上最后一班車。下車時,丹尼斯囑咐那個黑人:“別忘了這個星期六過來給我打掃衛(wèi)生啊。”那黑人說,她一定會來的。
　　在回去的路上,丹尼斯突然問,那位黑人會在星期六過來給我打掃衛(wèi)生嗎?勒格很堅定地說,那個黑人不會按約定來打掃房屋,這是她們的文化,散漫懶惰,不按契約辦事。丹尼斯對黑人婦女來不來不敢確定。而我堅定相信那黑人婦女會來,有錢賺為什么不來呢?
　　結(jié)果是,我們都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黑人婦女。
　　這小小的一幕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因為它闡述著南非各種族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傳統(tǒng)的布爾人勒格和英國人后裔的丹尼斯在觀念里還對黑人有較深的偏見,但現(xiàn)實使他們理智地認識到和黑人和解是唯一可走的道路,所以不管背地里怎么抨擊黑人,但在一定的場合還是愿意逢場作戲促進和解。黑人婦女則習慣了伸手,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如果你能養(yǎng)活自己,怎么能隨便向別人討飯吃,太沒尊嚴了,而且,吃了人家的飯還不給人家好臉色。作為中國人,我沒有從生理上把人分為三六九等的觀念,只要是人就沒有優(yōu)劣之分,但文化會有優(yōu)劣之分,所以我對白人黑人都很友好,但對他們文化中的一些方面難以認可。
　　把白人和黑人的關(guān)系放到南非社會的宏觀角度去分析,則問題嚴重得多。黑人當權(quán)但是貧困,白人富裕但是沒有安全感,一個是嫉恨,一個是疑慮,形成了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在政治經(jīng)濟等領(lǐng)域,白人和黑人都形成了鮮明的疆界,你進我退,難以共生。盡管種族隔離制度廢除之后黑人和白人可以同時出入各種場所,可以同地居住,可以在同一個餐桌上用餐,但是白人與黑人之間的真正交往卻非常稀少。法律上的種族隔離已經(jīng)破除了,但心靈的藩籬還深深植根在南非的不同種族間。
　　害怕被黑人掠奪是南非白人中一種普遍存在的心態(tài)。他們已經(jīng)交出了政權(quán),黑人政權(quán)也已經(jīng)把幾乎所有的白人清洗出了各級政府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職位,甚至一般職位。白人清醒地認識到在黑人人口占79%的南非,他們要重新掌握國家機器,已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他們只希望能保有自己的財產(chǎn)和人身安全。而黑人隨著政治地位的變化,在經(jīng)濟上也有了很高的期望,對白人及外國人的財富虎視眈眈。一次我們上課時,一個來自臨國博茨瓦納的黑人學生,在課堂發(fā)言時公然鼓吹南非是屬于黑人的,白人要把占有的土地和擁有的財富歸還給黑人,如不歸還,黑人應該動用暴力進行搶奪。
　　那個學生的論調(diào)代表了相當一部分黑人的觀點,如果不是曼德拉以他偉大的人格魅力,推動和解政策執(zhí)行,南非難保不會發(fā)生黑人掠奪白人的運動。在黑人的統(tǒng)治下,很多白人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不滿情緒在蔓延。勒格曾經(jīng)是個教師兼作家,在白人統(tǒng)治時代,他一直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70多了,卻只能在別人家里租了一個傭人住的幾平米的小房,依靠微薄的社會保障金茍延殘喘。在丹尼斯的家里,我經(jīng)常可以聽到她對黑人治理無能的抨擊。在她的觀念里,國家就應該由教育良好、治國經(jīng)驗豐富的白人來治理,直到黑人接受了足夠的治理國家的訓練,再共同治國。勒格把自己目前的困境都歸罪于黑人政府,特別是對黑人要掠奪白人財富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心,他說他們還想搶我們的土地,看看津巴布韋吧。津巴布韋是南非的臨國,曾經(jīng)被稱為非洲人的糧倉。在黑人掌權(quán)后,強制剝奪了白人的土地,特別是從2000年起實行土改“快車道”計劃,沒收白人的農(nóng)場分配給了黑人,可是黑人把所有的農(nóng)場經(jīng)營得一蹋糊涂,于是饑荒在津巴布韋蔓延。
　　社會如同冰封的急流,表面平靜堅固,下面暗流洶涌。
　　一天,我正和丹尼斯在看電視,新聞報道偉大的南非老爹納爾遜?曼德拉重回他曾經(jīng)被監(jiān)禁的羅本島牢房,緬懷那段艱難的日子,而同時曼德拉的許多黑人獄友正和他們以前的白人看守一起為前來參觀的游客做導游服務,好一幅和解共生的感人畫面。丹尼斯從來不掩飾其對曼德拉的尊敬:“他是一個偉大的人物�！贝_實在曼德拉的領(lǐng)導下黑人上臺后沒有對白人進行報復,而是努力撫慰種族間的積怨,倡導種族和解,將勢不兩立的黑人和白人引上了種族和解的道路。
　　“可是,他死了之后呢?天知道他們會不會掠奪我們�！钡つ崴棍鋈坏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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