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

　　孫犁

　�、購潖澫麓沟脑铝�，浮在水一樣的天上。老頭子載了兩個女孩子回來。

　　孩子們在炮火里滾了一個多月，都發(fā)著瘧子，一直沒安靜過，神經(jīng)緊張得很。一點(diǎn)輕微的聲音，閉上的眼就又睜開了。又是到了這么一個新鮮的地方，有水有船，蕩悠悠的，夜晚的風(fēng)吹得長期發(fā)燒的臉也清爽多了，就更睡不著。眼前的環(huán)境好像是一個夢。小女孩子趴在船邊，用兩只小手淘著水玩。

　　遠(yuǎn)遠(yuǎn)有一片陰慘的黃色的光，突然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她們的船上來。女孩子叫了一聲。

　　老頭子說：不怕，小火輪上的探照燈，它照不見我們。

　　小船無聲地，但是飛快地前進(jìn)。當(dāng)小船和那黑乎乎的小火輪站到一條橫線上的時候，探照燈突然照向她們，不動了。兩個女孩子的臉照得雪白，緊接著就掃射過一梭機(jī)槍。

　　老頭子叫了一聲趴下，一抽身就跳進(jìn)水里去，踏著水用兩手推著小船前進(jìn)。大女孩子把小女孩子抱在懷里，倒在船底上，用身子遮蓋了她。

　　子彈吱吱地在她們的船邊鉆到水里去，有的一見水就爆炸了。

　　那小的覺得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流到自己臉上來，連忙爬起來，把大的抱在自己懷里，帶著哭聲向老頭子喊：

　　她掛花了！

　　老頭子沒聽見，拼命的往前推著船，還是柔和地說：

　　不怕。他打不著我們！

　　她掛了花！

　　誰？老頭子的身體往上躥了一躥，隨著，那小船很厲害地仄歪了一下。老頭子覺得自己的手腳頓時失去了力量，他用手扒著船尾，跟著浮了幾步，才又拼命地往前推了一把。

　　一鉆進(jìn)葦塘，他就放下篙，扶起那大女孩子的頭。

　　大女孩子微微睜了一下眼，吃力地說：

　　我不要緊。快把我們送進(jìn)葦塘里去吧！

　　老頭子無力地坐下來，船停在那里。月亮落了，半夜以后的葦塘，有些颯颯的風(fēng)響。老頭子嘆了一口氣，停了半天才說：

　　我不能送你們進(jìn)去了。我沒臉見人。

　　小女孩子有些發(fā)急：

　　老同志，你快把我們送進(jìn)去吧，你看她流了這么多血，我們要找醫(yī)生給她裹傷呀！

　　這時那受傷的才痛苦地哼哼起來。小女孩子安慰她，又好像是抱怨，一路上多么緊張，也沒怎么樣，誰知到了這里，反倒一聲一聲像連珠箭，射穿老頭子的心。他沒法解釋：大江大海過了多少，為什么這一次的任務(wù)，偏偏沒有完成？自己沒兒沒女，這兩個孩子多么叫人喜愛？自己平日夸下口，這一次帶著掛花的人進(jìn)去，怎么張嘴說話？這老臉呀！他叫著大女孩子說：

　　他們打傷了你，流了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們十個人流血！

　　兩個孩子全沒有答言，老頭子覺得受了輕視。他說：

　　你們不信我的話，我也不和你們說�？墒牵�等到天明，你們看吧！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非常悶熱。②一輪紅日當(dāng)天，水面上浮著一層煙氣。小火輪開的離葦塘遠(yuǎn)一些，鬼子們又偷偷地爬下來洗澡了。十幾個鬼子在水里泅著，日本人的水式真不錯。水淀里沒有一個人影。從荷花淀里卻撐出一只小船來。一個干瘦的老頭子，只穿一條破短褲，站在船尾巴上，有一篙沒一篙地?fù)沃�，兩只手卻忙著剝那又肥又大的蓮蓬，一個一個投進(jìn)嘴里去。

　　鬼子們沖著那小船吆喝，叫他過來。

　　老頭子向他們看了一眼，就又低下頭去。還是有一篙沒一篙地?fù)沃�船，剝著蓮蓬。船卻慢慢地沖著這里來了。

　　小船離鬼子還有一箭之地，好像老頭子才看出洗澡的是鬼子，只一篙，小船溜溜轉(zhuǎn)了一個圓圈，又回去了。鬼子們拍打著水追過去，老頭子張皇失措，船卻走不動，鬼子緊緊追上了他。

　　眼前是幾根埋在水里的枯木樁子，日久天長，也許人們忘記這是為什么埋的了。③這里的水卻是鏡一樣平，藍(lán)天一般清，拉長的水草在水底輕輕地浮動。鬼子們追上來，看著就扒上了船。老頭子又是一篙，小船旋風(fēng)一樣繞著鬼子們轉(zhuǎn)。鬼子們像是玩著捉迷藏，亂轉(zhuǎn)著身子，抓上抓下。

　　一個鬼子尖叫了一聲，就蹲到水里去。他被什么東西狠狠咬了一口，是一只鋒利的鉤子穿透了他的大腿。別的鬼子吃驚地往四下里一散，每個人的腿肚子也就掛上了鉤。他們掙扎著，想擺脫那毒蛇一樣的鉤子。那替女孩子報仇的鉤子卻全找到腿上來，有的兩個，有的三個。鬼子們痛得鬼叫，可是再也不敢動彈了。

　　老頭子把船一撐來到他們的身邊，舉起篙來砸著鬼子們的腦袋，像敲打頑固的老玉米一樣。

　　他狠狠地敲打，向著葦塘望了一眼。在那里，鮮嫩的蘆花，一片展開的紫色的絲絨，正在迎風(fēng)飄撒。

　　在那葦塘的邊緣，蘆花下面，有一個女孩子，她用密密的葦葉遮掩著身子，看著這場英雄的行為。

　　1945年8月于延安

　�。ㄓ袆h減）

　　7．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正確的兩項是（4分）

　　A．老頭子多次對兩個女孩說不怕只是為了安慰她們，其實(shí)他自己也很緊張，害怕被鬼子發(fā)現(xiàn)，從他往船上躥動作就可以看出來。

　　B．文中兩次寫老頭子有一篙沒一篙地?fù)沃�船是為了�?qiáng)調(diào)人物悠閑愜意的狀態(tài)，有效地迷惑了鬼子，為后文鬼子輕易上當(dāng)作了鋪墊。

　　C．文中多處用了伏筆，使故事交代含蓄又能結(jié)構(gòu)嚴(yán)密、故事緊湊，如寫日本人的水式真不錯就是為后文鬼子輕易追上老頭子設(shè)的伏筆。

　　D．作者筆下的女孩和老頭子都是普通老百姓，但是他們堅強(qiáng)、樂觀、勇敢面對甚至是直接參與抗戰(zhàn)，體現(xiàn)了作者對戰(zhàn)爭的信心和對人性的贊美。

　　E．本文雖然是描寫戰(zhàn)爭，卻用了樸素、清新、柔美的語言，淡化了對人物形象的刻意雕琢，散文式的格調(diào)、詩歌般的意境使文章充滿詩意。

　　8．小說中的老頭子的主要性格特點(diǎn)是什么？請結(jié)合全文簡要分析。（4分）

　　9．小說多處描寫了環(huán)境，請分別分析畫線部分的環(huán)境描寫有何作用。（6分）

　　參考答案

　　7、BE（A老頭子并不緊張，他是真的對自己很自信；C鬼子追上老頭子的船，并不是因?yàn)樗麄兯�式好，而是老頭子故意讓他們追上以把他們引入自己的陷阱；D：小女孩沒有直接參與抗戰(zhàn)，對戰(zhàn)爭的信心也沒有體現(xiàn)。）

　　8．（4分）（1）自信，經(jīng)歷了大風(fēng)大浪沒有出事，以及多次安慰女孩不怕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技術(shù)很自信；（2）要面子，女孩受傷后覺得沒臉見人，沒有立即送女孩到目的地，非要給女孩報仇；（3）慈愛，自己無兒無女對兩個女孩是真心喜愛，女孩受傷了自己很自責(zé)難過；（4）臨危不亂，有勇有謀，面對鬼子的封鎖只憑一條小船來去自如，給女孩報仇時精心策劃引鬼子入圈套。（答對兩點(diǎn)即可。每點(diǎn)2分，觀點(diǎn)1分，結(jié)合文本簡單分析1分）

　　9．（6分）（1）烘托出人物平靜愜意的心理，與后文遇鬼子槍襲的緊張形成對比；（2）營造了一種緊張壓抑的氣氛，并告知讀者鬼子下塘洗澡的原因，推動故事發(fā)展；（3）水的清澈和平靜下蘊(yùn)藏著不平靜，為鬼子不知不覺中了陷阱做了鋪墊。（每點(diǎn)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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