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施蒂希追蹤記

【捷克】茲丹涅克·斯維拉克

普舍梅克·巴施蒂希去世了。火葬場里，前來告別的，只有稀稀拉拉幾位死者生前的工友。我跟巴施蒂希相遇，純屬偶然。

1965年春日的一個傍晚，我去西里西亞大街的淋浴房洗澡。我剛脫下外套，一個五十歲開外的男人身穿雨衣闖了進來。沒等我答應(yīng)，便穿著雨衣徑自進了淋浴房。不一會兒，浴室門“砰”地打開，那個男人走了出來，濕淋淋的頭發(fā)打成綹，水從雨衣上往下滴落。他疾步走出門，身后留下一路水漬。

他就是巴施蒂希。在那一刻，我還一頭霧水，但直覺告訴我，這個半路冒出來的怪人，肯定能成為“周日隨筆”欄目絕好的題材。我馬上套上衣服，沖出門緊隨他而去。突然，他身子一閃，消失在“蘇佩塔爾酒吧”里。我以幾秒的時差緊跟上他，吧臺里的女招待，仿佛知道他會來似的，已經(jīng)為他倒好了一杯雅卡瑪如斯酒。巴施蒂希并沒有跟她搭話，而是端起酒杯慢慢呷了一口。當女招待去給其他客人送酒時，巴施蒂希起身離開了酒吧。我提醒女招待，說那人還沒付賬，女招待表情漠然地說：“我知道，您犯不著操心。”

我趕緊奪門而出，繼續(xù)跟蹤巴施蒂希到“地窖酒吧”，我剛在吧臺前坐下來，巴施蒂希濕漉漉地來了，直接坐到我旁邊的座椅上。侍者不發(fā)一語，為他倒上一杯雅卡瑪如斯酒。他瞥見了坐在一旁的我，隨即把頭扭過去。

“對不起，”停頓片刻后，我開口，“我不想給您留下窺視癖的印象，我是一名記者，您的行為讓我非常感興趣�！卑褪┑傧２⒉焕聿俏摇５劝褪┑傧１械木埔姷缀�，我便試探他能否跟我一起再來一杯雅卡瑪如斯酒。他欣然同意。

“很遺憾，先生，您是記者�！彼f，“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晾曬在法律面前，我無愧于自己的良知。唯獨您將關(guān)于我的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這行不通�！�

在巴施蒂希的遺物中，或許還能找到那一張地窖酒吧的酒水單。那天，我在酒水單背面立了一份聲明：巴施蒂希對我陳述的一切，我僅留給自己，藏在心底，唯有待他辭世之后方可公之于世。

“先生，我是一個鰥夫，是小城區(qū)家居裝潢社的一名職員，我竭盡所能讓膝下五個孩子生活得像模像樣。每天，我要送長女奧爾伽去學(xué)舞蹈，送小兒子雅羅謝克去幼兒園。下班回到家里，我要打掃屋子、洗衣服、煮飯，還要監(jiān)督孩子們做功課。在這種無窮無盡的生活輪回里，每個星期，我為自己設(shè)定了一個晚上，就好似松鼠跳出飛轉(zhuǎn)的輪盤那樣，逃出來喝一杯雅卡瑪如斯酒，在輪盤快要停止轉(zhuǎn)動前

再跑回去。先生，今天這個夜晚就是其中之一�！�

“我選擇的這一個晚上是不固定的，前提必須是那天不下雨�！�

“為什么必須是這樣的前提呢？”我急切地發(fā)問。

“先生，我的良知不允許我，”他繼續(xù)往下講，“把錢花在買一杯酒上。一想到灌進喉嚨里的那些液體，可以給克薇塔買連襪褲，或者給雅羅謝克添置一雙溜冰鞋，那么，即便最美味的酒，也是苦澀的。一天晚上，我在酒吧小坐，走進來一位渾身濕透的客人。酒吧里的酒徒們看到他的模樣，發(fā)出一片驚呼：外面的雨那么大！那些準備結(jié)賬離去的客人，便又坐下去，招呼侍者再來一杯。這件事啟發(fā)了我。我計算了一下，對酒吧老板來說，免費給我提供一杯烈酒是十分劃算的交易，因為我在酒吧一出現(xiàn)——您肯定也注意到了，我專門去那些沒有窗戶的酒吧——身穿濕淋淋雨衣的我，給人再真實不過的印象：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酒水的消費量頃刻得到提升�！�

“這個想法確實很好，”我說，“但本質(zhì)上您是在欺騙公眾，旨在謀取利益。您不害怕嗎？”我的這番質(zhì)問讓他激憤得滿臉通紅。的確，我的話觸及了他最敏感的神經(jīng)。

“我沒有欺騙任何人，先生�！彼f，“不止一次，有人看著我濕透了的外套發(fā)問：‘外面在下雨嗎？"對這個問題，先生，我始終這樣回答：‘不，我剛才淋浴了�！艺f的可是事實，我也承認，人們一般不會相信我來酒吧之前剛剛淋浴過，但這不關(guān)我的事。我仔細通讀了《刑法》，先生，法典里沒有哪一條提到，如果天沒有下雨，人就不能穿雨衣！”

這就是普舍梅克·巴施蒂希。由于夜間灑水車司機的疏忽大意，讓布拉格失去了一位個性獨特的人物，也讓這座城市缺少了一種神奇和詩意。

（2016年05期《小說界》有刪改）

4．下列對文章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最恰當?shù)膬身検牵?分）

A．小說以“普舍梅克·巴施蒂希去世了”開頭，采用倒敘的敘述方式來記敘主人公的故事，同時文章中多處巧妙地埋下伏筆、設(shè)置懸念，增強了文章的吸引力和生動性。

B．從“火葬場里，前來告別的，只有稀稀拉拉幾位死者生前的工友”可以看出巴施蒂希在生活中是個并不受大家歡迎的孤獨、落拓的人。

C．巴施蒂希身穿雨衣闖進淋浴房，不久又甩門而去，表現(xiàn)了他行為詭異、舉止粗野、缺乏修養(yǎng)。

D．小說通過語言、動作、神態(tài)等描寫手法刻畫酒吧女招待和侍者的形象，從“女招待表情漠然”“侍者不發(fā)一語”可以看出當時冷漠的社會環(huán)境。

E．小說中的“我”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形象。文章正是通過“我”的追蹤和發(fā)現(xiàn)，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使巴施蒂希的品質(zhì)一步步得以體現(xiàn)。

5．請簡要概括小說中“我”的形象特點。（4分）

6．文章結(jié)尾說“也讓這座城市缺少了一種神奇和詩意”，你是否同意作者“神奇”和“詩意”這一說法？請結(jié)合文本內(nèi)容分析探究。（6分）

4．AE （B項“稀稀拉拉”表現(xiàn)前來吊唁的人少，只是為了表現(xiàn)巴施蒂希是個普通平凡的人，不足以看出其孤獨、落拓。C項“巴施蒂希身穿雨衣闖進淋浴房，不久又甩門而去”這一情節(jié)主要是表現(xiàn)其行為獨特引起“我”的注意，為下文做鋪墊。D項“看出當時冷漠的社會環(huán)境”于文無據(jù)。

5．①具有記者的敏銳的職業(yè)感覺。②誠實守信。③對不幸者充滿同情。④對人性之美滿懷敬意。（每答出一點1分，意思答對即可。）

6．示例一：同意。①“神奇”一方面指巴施蒂希淋浴后去酒吧換酒的行為，另一方面指主人公是一名普通職員，獨自撫養(yǎng)著五個孩子，生活的窘迫并沒有磨掉他的精神和個性的棱角。

②“詩意”指巴施蒂希在喝雅卡瑪如斯酒時的悠然快樂，同時也指他貧困辛勞中的精神富有。

③作者認為巴施蒂希的去世是布拉格這座城市的缺失，表現(xiàn)出作者對在艱苦生活中仍追求詩意精神生活的底層民眾的贊美。（每答出一點給2分。意思答對即可。）

示例二：不同意。①巴施蒂希只是一個普通的職員，獨自撫養(yǎng)著五個孩子。“淋浴”后去換杯酒，在困頓的生活中用自己的方式來獲得精神上的享受，這種行為雖然在法律上沒有違背法理，但本質(zhì)上仍是欺騙公眾，旨在謀取個人利益，談不上“神奇”。

②巴施蒂希的行為表面上看來富有“詩意”，實則只是對生活的暫時逃避。他只是個鉆法律空子，占小便宜的自欺欺人的庸俗的小市民。（每答出一點給3分。言之成理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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