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家譜

文/陳鳴

⑴陳星伍今年54歲了，他是福建省永春縣蓬壺鎮(zhèn)的一名醫(yī)生。每天早上7點多，他從狹促的職工宿舍樓醒過來，第一件事是找打火機和接開水。對他來說，早餐除了碳水化合物、蛋白質(zhì)、維生素，不能沒有煙和鐵觀音。

⑵他的老婆名叫陳桂花，她總說他是土醫(yī)生，比鎮(zhèn)上的××和×××都不懂得養(yǎng)生。這話大概說了有30年，如果鄰居細心一點，差不多能以這對夫妻的對話每天校準(zhǔn)時鐘。

⑶陳星伍大概也是30年前進了這家醫(yī)院，從一頭秀發(fā)干到現(xiàn)在頭皮發(fā)亮。在這個小鎮(zhèn)上，醫(yī)生受人尊敬，走在馬路上不論老少大家都喊他“五叔”。剛掉頭發(fā)那幾年，每天都會有人贊他：“五叔越來越聰明了”。“五叔”大部分時候是一邊伸手摸摸頭發(fā)，一邊閃亮地笑起來。

⑷陳星伍還有一個令他自豪的身份，他是一名致公黨員。這個政黨的黨員大部分是歸僑、僑眷和有海外關(guān)系的“代表性”人士。不過海外關(guān)系在過去的漫長歲月里給陳星伍帶來的其實是諸多的煩惱。

⑸這得從陳星伍的童年說起。

⑹陳星伍的爸爸叫陳啟煜，解放前曾是國民geming軍第十九路軍的軍官，后來這支部隊被蔣介石解散，他因為“包庇共匪”流落到福建漳平。這個罪名并不冤枉，當(dāng)時的中共福建省委書記林一心開秘密會議都是在陳啟煜老家的宅子里。可是到了解放后，這段前朝歷史和陳家綿亂復(fù)雜的海外關(guān)系就再也扯不清楚了。

⑺“文革”的時候，陳星伍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他每回考試都考第一名，不過也是想了很多辦法才能勉強地擠進高中聽課，每天頂著無數(shù)罵“地主龜兒子”的唾沫星子。我猜想，少年陳星伍說起“我爸是陳啟煜”的時候，應(yīng)該多少懷著某種復(fù)雜的羞愧。

⑻后來有一天，他終于下定決心退學(xué)，不再忍受恥辱，因為學(xué)校操場上開起了批斗會，他看到臺上站著他的父親和虔誠的基督徒母親。

⑼退學(xué)之后的陳星伍每天都在山上挖草藥，他總背一口鍋，一路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卣页缘�。許多年以后，他經(jīng)常站在自家陽臺上指給他兒子看，“那個山爹以前爬過”�，F(xiàn)在那些山上早沒人影了，拿著望遠鏡瞅也只能瞄見幾棵樹，大概只有雨點會到達那里了。

⑽困頓的生活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某一個時刻開始改變。有一天，陳星伍在他爸爸的書桌底下看到用毛筆恭恭敬敬寫的四個字“恩公小平”，這張小紙條一直到陳啟煜去世都貼在書房里。也是從那幾年開始，陳星伍的運氣稍微好了一點。因為他爸爸年歲已高，他獲得了“補缺”的機會，最終陳星伍選擇了當(dāng)一名醫(yī)生。

⑾1985年，因為我的到來，陳啟煜有了孫子，陳星伍有了兒子。陳星伍希望自己的兒子不要像他埋頭過苦日子，而是像他背著走過無數(shù)山峰的那口帥鍋那樣，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匕l(fā)出些自己的聲響來，于是就在名字里安了個“鳴”字。雖然這個名字后來面臨著很多重名的問題，但我還是比較慶幸自己沒有被取名為“陳咣咣”或者“陳當(dāng)當(dāng)”。

⑿陳星伍的生活依舊辛苦。為了賺錢給兒子買三鹿奶粉，他兼職做起了生意，一開始是弄了臺機器榨花生油，后來改行賣液化氣爐具。在選擇行業(yè)的精明程度上，小鎮(zhèn)上確實無人能及，他很快賺了不少錢。

⒀不過麻煩事情很快又來了，那時候我在讀小學(xué)，有一天回家看見好幾個鎮(zhèn)上的年輕人坐在我家里泡茶，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是來討要保護費的。

⒁壯年時候的陳星伍性格極為硬朗，《讓子彈飛》里頭姜文問，我能不能站著把這錢賺了，陳星伍那時候的想法大略相同，可惜他畢竟沒法像姜文那樣，印子和槍輪流掏出來在桌上拍得叭叭響。派出所的叔叔們也紛紛表示：這種事情我們不便插手。想站著賺錢難度當(dāng)然不小，至于為啥不便插手那就更費琢磨了。

⒂后來幾個流氓又嚇唬陳星伍和他老婆陳桂花，不給點兒錢，我們騎摩托車把你兒子撞了。那是我小時候第一次覺得，爸爸是誰真的很重要。

⒃陳星伍像1990年代每一個在下海浪潮里游過一番泳的人一樣，有所收獲，但很快被各種開著游艇和軍艦的人甩在了后頭�！氨Ｗo費”事件以后，陳星伍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帶著兒子到小鎮(zhèn)最高的峰上去看遠山和落日，他說：“要聰明，也要堅忍�！蹦敲炊嗍虑榘l(fā)生之后，陳星伍很少抱怨，前幾天，當(dāng)他知道兒子要寫一篇關(guān)于他的文章的時候，他發(fā)了條短信過來：“要感謝時代，要感謝國家。”我仿佛能看到他在屏幕的那邊微笑和頭皮一同閃亮。在五星紅旗下成長的陳星伍，和他父親生命的起落，每一刻都和這個國度連在了一起。

⒄陳啟煜在88歲的年齡上安然去世。葬禮上，我第一次看到硬漢陳星伍號啕大哭，他在我面前為了他的父親、我的爺爺痛哭，在葬禮上代表所有兒女發(fā)言，他說：“我爸是陳啟煜。”我想，那一刻陳星伍心里一定充滿了感恩和自豪。

⒅關(guān)于陳星伍，我們可以講他的很多故事——他是醫(yī)生，一個致公黨員，是陳啟煜的兒子，但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爸。作為一個沒有“新聞價值”的人物，他難得能被書寫并刊登在一份“嚴肅”的報紙上。但他完全配得上這樣的榮譽，恰如這個國度里所有平凡而辛勞的父親一樣。如果要給自己的父親頒一個獎，我希望自己就是屬于他的那枚勛章。

（節(jié)選自《南方周末》2011年2月3日第14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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