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化”之前的時間
發(fā)布時間:2018-06-3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沈從文14歲的時候,高小畢業(yè),家里就想辦法讓他參軍。很多湘西青年都是走的當兵這條路,他能讀到高小已經(jīng)算不錯了。那時候的當兵和現(xiàn)在不一樣,所謂“兵”,其實是地方武裝,換一個不好聽的名字,就是軍閥。
就這樣,14歲的沈從文開始離家闖蕩。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的內(nèi)心更為敏感。他在湘西的河面上觀察船只,一看就是一天。兩岸的吊腳樓、竹林以及峭壁,都能讓他出神。沿著江河行走,偶爾上岸,碼頭上又有各種讓他好奇的故事。
那個時代的作家,大多數(shù)是精英,有赴英美或者日本留學的經(jīng)歷,連在樂山的郭沫若,都想辦法到日本留學。相比之下,沈從文所受的教育少得可憐。他后來成了北漂,想考一所大學念念,考試是口試,考官他也認識,但他仍是一問三不知。最終,他打定主意,寫他的農(nóng)村,并成為中國優(yōu)秀的小說家。
他的經(jīng)歷給我們一種印象,似乎他真的沒有什么文化。如果你真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在讀高小的時候,字就寫得就很好;入伍后,也是靠寫字吃飯,當然,不是寫文章,而是抄寫公文。他發(fā)現(xiàn)字寫得好確實有用,于是就更勤奮地練習書法。后來,他成為陳渠珍的文書。陳渠珍的偶像是王陽明和曾國藩,他每天讀書,就讓沈從文管理一個大書房。那個時期,沈從文讀了很多古代典籍。
事實上,沈從文在古代文化方面的造詣,可能比現(xiàn)在的古代文學博士還要高。他剛當北漂的時候,在北京前門一帶流連,看到很多文物,便每天在那里揣摩。那時,“新文化運動”已經(jīng)興起,很多人認為研究文物沒有價值,但是沈從文是真正地喜歡。后來在“文革”時期,沈從文轉(zhuǎn)行做文物研究,在20世紀80年代初寫出《中國古代服飾史》,光這本書就能奠定他學者的地位。
我感興趣的不是他的成就,而是他早年看待時間的方式。從14歲到20歲,他其實處于半流浪狀態(tài),在湘西那片土地上到處走。對于一位作家來說,這似乎是在浪費時間。等到20歲的時候,他突然下定決心,想“拿自己的這條命到外面的世界賭一賭”,于是就去了北京。20歲之前的他,處于一種半開化狀態(tài),物質(zhì)生活上的困苦與精神上的敏感融為一體,讓他成為一個獨特的“鄉(xiāng)巴佬”。
如果以一種“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他幾乎是停止了成長。他的心智似乎不成熟,后來到了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他就像個孩子一樣。但是,20歲之前的他,又有著某種深刻的整體性:喜歡音樂,喜歡繪畫,喜歡書法。這些基本的藝術(shù)形式,他都沒有專門學習,卻每天練習,對于他來說這也是一種玩。他沒有想過成為什么“家”,那只是他與自然和自己的內(nèi)心溝通的方式。
這是一種蠻古老的應對時間的方式。“現(xiàn)代”的一個標志,就是對時間進行了理性的分割。按照工業(yè)生產(chǎn)的方式,每天分為“上班”時間和“休息”時間,后來又有了8小時工作制。為了應對現(xiàn)代工業(yè)體系,教育也開始細化。每個孩子從小就被教育合理利用時間,更理性地學習將來在社會上可能用到的知識。但是對于沈從文來說,這些都不存在。嚴格來說,20歲之前的他,并沒有這樣的時間觀念。他看待時間仍然是日出日落、流水落花。他從自然中感受到美麗與哀愁,他喜歡書法,就沒日沒夜地練字。
所以,我們最終才有了一個“整體”的沈從文。他去當北漂時,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因為他沒有辦法和當時那個“現(xiàn)代”的世界進行對接。最開始的時候完全是游蕩、胡亂看書,后來實在沒錢了,才開始打算靠寫作謀生。當時的北京新文化圈,其實也是一個知識分子圈,這樣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套路的“鄉(xiāng)下人”,卻因為語言的活潑(沒有規(guī)范)、想法的奇特(不多見)征服了徐志摩。
現(xiàn)代社會的教育已經(jīng)非常完備,像沈從文一樣在體系之外生活到20歲,幾乎不可能。如果誰這么做,那么他一定會成為新聞人物,社會大眾會把他看作異類,會讓其父母檢討他們在教育方面的失誤。即便韓寒這樣的人,就算不讀大學,但也要讀到高中畢業(yè)。這種現(xiàn)代的、成體系的教育,確保了大多數(shù)受教育者能達到某個基本的水準、理解現(xiàn)代時間觀念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理性地對待挫折,但是很難再有像沈從文這樣的“赤子”了。
當然,這就是歷史。我們沒法回到那個時代,也不必回到那個時代。只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從他對待時間的方式上學到一些東西,獲得對世界的整體認知,更好地親近自然,并且像他那樣保留一份天真和美好,這倒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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