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憂傷
發(fā)布時間:2018-06-2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一
巷子不深,不曲折,在當年,也算不得狹小。富貴一點的人家,宅第起兩層或者三層,還要檐牙高聳,帶飛騰之意,就愈發(fā)顯得高。站在街上往兩邊看,視線不自覺地被挑起。除了屋脊的清姿瘦影,還有一堵堵直立的山墻,青灰色,光滑得想用手在上面來回撫摸。這些,都加深了街巷的局促感。陽光很少能大大方方地揮灑,即使在正午,總有陰影,總有清涼。如果在冬季,則是無處不在的不動聲色的寒意。
地面是石板的,青色或者褐紅色,但年久多磨,變成了青灰和褐灰色。事實上,褐色和青色中的原色只是淡淡的一點念想,看是基本上看不出來了。磚墻的情形類似,但更加潔凈,除了風吹日曬和雨水侵襲,不會有人和牲畜的踐踏,也不會有泥水和豬羊的矢溺。幾十年以上的老墻,表層腐朽,磚粉碎落,墻面坑坑洼洼,給人滄桑之感。從這里你便知道,所謂滄桑,是柔軟的,是屈服和順從的那種柔軟,就算有不平郁結(jié)于內(nèi),也被沉積的時光掩埋了。就像人,歲月千方百計地剝離他,使他不得不歸向自身,歸向內(nèi)心深處,從那里長出樹木,開出花朵,在夜的幽深中閃爍如纖微的月光。
游客熙來攘往,穿行在雕花木窗和琳瑯滿目地擺著旅游紀念品的小攤前,偶爾看到門口坐著的老人,衣服還是幾十年前的黯淡顏色,這才給人帶來一點真實感,然而也是從舊底片洗印出來的——“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里磨針……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墻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后包單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jié){……我還得經(jīng)過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
新修的墻壁整整齊齊,磚色均衡;老墻上的磚,我注意到,色澤卻并不統(tǒng)一,有的偏灰,有的偏黃,有的蒼白,有鐵銹色,還有古銅色,近看斑駁雜亂,遠看也有和諧的色調(diào)。屋頂?shù)耐吒y判斷些,即使是新翻修的,經(jīng)過多次雨水,也黑得舒服,斑斑點點的瓦松則加深了它們的年紀。
我的目光自動將附庸之物過濾掉,希望還原一百年前的舊景。這些空無一人的街,空無一人的房子,房子里什么都沒有,甚至一張照片,更別提那些書籍和手稿了。你想象年方五六歲的沈從文在這巷子里奔跑:你不能想象一個長衫的中年人,踽踽獨行,像戴望舒一樣惆悵,那不是沈從文。童年的沈從文應該無憂無慮吧,摘花,讀書,捉蟋蟀,看水,下河洗澡,聽船上苗族婦人的歌唱與言笑(“小河邊到了場期,照例來了無數(shù)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長眉秀目臉兒極白奶頭高腫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繡花大衣袖掩著口笑,使人看來十分舒服”),坐船,去鄉(xiāng)下看獵取野豬同黃麂,看獵狐,爬上城墻,“坐在大銅炮上看城外風光”,聽巫蠱和落洞的故事,聽兵士打仗的故事
沈從文的氣質(zhì)像李商隱,是頗為傷感的人。貫穿在他作品里的愁緒,從他文學起步時的習作,直到晚年的書信,基本不變。早年,他的哀愁中縈繞不去的是思,晚年,則是看透世事后的憤惋。他性情溫和,但不豁達。他的隱忍是靠堅強的毅力支撐下去的。出生在一個山清水秀之地的人,如果天性敏感,有藝術天賦,很容易培養(yǎng)出內(nèi)向深沉的氣質(zhì)。另一方面,也和自小經(jīng)歷過的事情有關。讀《從文自傳》,其中有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熱愛,對童年生活津津有味的追憶,對自己義無反顧地尋求文學之夢的驕傲,這些都是一般作家和藝術家回憶錄的題中應有之義。沈從文有湘西人兼苗民的執(zhí)著和堅忍不拔——如我們在很多湖湘人物如曾國藩等人身上看到的,認準的路,走下去,從不反悔。在他的作品中,盡管那么情緒化,仍然看不到一般人容易陷入的追悔。遺憾自然很多,卻非關個人行為的失當或選擇的錯誤,而是在大時勢面前的無奈。道德在他這里,是善,是美,盡管不切實際,還是要堅持。所以,有些事他是做不了的。做不了,就只能落后,退避三舍,是一只沉舟,讓鼓滿了時勢之風的千百紅帆白帆翩躚而過。人播下種子,希望收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然而很多時候,甚至大多數(shù)時候,尤其是當他那一代人處在劇烈變革的時代,一切社會的規(guī)范和生活的倫常被徹底擊碎,乘時者和宵小們肆無忌憚,打破做人的底線,卻被贊揚為有決斷,有擔當,等而下之,也是明智和識時務。在這種大環(huán)境里,種瓜不僅不能得瓜,還會被鋤犁所傷。播下龍種收獲跳蚤,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因為播下龍種,也可能長出的是有毒和會噴火的怪物。
《從文自傳》寫到辛亥革命的一幕,以冷靜的筆觸描寫殘酷的屠殺,寫那些無辜的鄉(xiāng)民在死亡面前的麻木。他是一個不相信善惡必報的人,因為歷史和個人的親聞親睹早已證明了這種一廂情愿的美好愿望的虛妄。沈從文對辛亥革命的描寫,可以與魯迅先生的相關作品,如短篇小說《風波》和《藥》參照,他們都是在冷靜中看到了更深刻的東西,盡管關注點各有不同!兑粋傳奇的本事》更是浸透了哀痛之情,哀痛到不能卒讀,尤其是讀過《從文自傳》和黃永玉的《那些憂郁的碎屑》之后。
二
《從文自傳》寫到小他四歲的弟弟沈荃,這個弟弟是沈從文最親愛的人,他對這個弟弟的感情,勝過對大哥沈云麓,大概是年齡相近、情趣相投,而幼小時有過一段共同生死的經(jīng)歷的緣故吧:“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總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就咳嗽發(fā)喘。又不要人抱,抱時全身難受。我還記得我同我那弟弟兩人當時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yè)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廊下。十分幸運,兩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成了個小猴兒精了!
軍官世家的沈家,父親在兒子身上寄托著沒有實現(xiàn)的“將軍夢”。沈岳煥成長為沈“從文”,武的那一面則在弟弟身上開花結(jié)果:“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yǎng)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jié)實,且極自重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后來也并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