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個年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一支筆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到幾乎無法提起。用盡整個心力提起了,卻又被淚水壓彎了腰,不得不慢慢放下。又快過年了,老家的風俗,過年要上墳;祖上的家訓,過年要給父母磕頭,父母過世要到墳上磕頭。
十幾棵小松樹圍繞著一座孤獨的墳瑩在瑟瑟發(fā)抖,她們是我栽的,她們就是我,是母親面前永遠也長不大的我。人未到墳前,淚水已灑落前襟。
那年十三歲,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心中還沒有母愛的概念,母親就在一場車禍中離我而去了。家,瞬間傾斜了,大人們好像故意躲避這個家在外面拼命勞作,只有放學回家的我獨自面對這空蕩蕩的彌漫著惆悵和憂傷的老屋,房角的漏雨伴著淚水無情的敲打著本已破碎的顫抖著滴血的心。
第一次自己做飯吃不知怎做,找到米倉舀一瓢小米不知道淘洗,直接倒在鍋里,再舀上幾瓢水,抱來一捆玉米秸燒火,直到滿屋熱氣,聞到糊味才覺得也許飯熟了。拿起鍋蓋,上面滿是米糠,小米飯已發(fā)黑。眼淚滴進鍋里化做白氣呼到臉上……
我強迫自己把這黑苦的飯拌著淚水咽下去。告誡自己,這是開始,沒有結束,我要和大人一樣撐起這個家。院門一開,爸爸回來了,沒等我擦眼淚,爸爸轉(zhuǎn)身跑開了,留給我一個捂著臉的背影……
媽媽,你在哪里,看到你的兒子,你的家了嗎?
日子不是過的,日子是用來熬的;年不是過的,年是用來張羅的。這個年什么也沒有了,不需要張羅了,也沒人張羅了。
新衣服沒有了,哪怕是舊衣服拆洗干凈縫補一下也好,沒有了。
新襪子沒有了,哪怕不是從供銷社新買的,就是媽媽用白布縫制的也好,沒有了。
新鞋子沒有了,不用條絨,不用春風呢,哪怕媽媽一針一線納的千層底也好,沒有了。
往年紅紅的對聯(lián),五彩的掛錢兒不能貼了,自然漿糊不用熬了,對聯(lián)不用寫了,掛錢兒不用刻了;鞭炮不能燃放了,也不用買了,不用了,一切都不用了。
年三十兒中午大大白白的開花饅頭沒有了,只有發(fā)黑發(fā)粘的蒸餅了,二哥沒做過,三姐沒做過,我更沒做過,爸爸好像總有干不完的活兒,廂房,碾房,馬圈,豬圈……
煎魚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我在灶下大把大把地燒火,三姐把油倒進鍋里,二哥急忙跑到廂房把凍帶魚拿進來,按在菜板上剁成幾段,下在鍋里,油濺起來,好在只有幾個油點濺在手上,可一會兒功夫,帶魚全碎了,于是互相埋怨起來,火太急了,翻太快了,魚沒有解凍了,三個人都哭起來……
年夜飯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頓飯,按家訓要先祭祖,每年都是爸爸媽媽一起跪下,我們跟著在后面跪下,看爸爸媽媽上香,上祭品;聽爸爸媽媽背家訓,感恩祖上保佑,磕頭。年夜飯吃過,就是第二年了,都長一歲,我們給爸爸媽媽磕頭,感恩爸爸媽媽的養(yǎng)育之恩,祝福爸爸媽媽身體健康。今年都從簡了,祭祖時,爸爸點燃三炷香,姐姐擺上一盤餃子,然后默默上炕吃飯了。
爸爸吃了一個餃子便放下碗,身體向后退到炕角,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又好似要尋找什么。
哥哥姐姐端著碗?yún)s含著淚,又竭力裝出吃的很香的樣子,可餃子還沒有咽下,眼淚已落進碗里。
我咬住嘴唇,盡力把眼睛瞪大,匆忙跳到地下,扯過去年媽媽給我糊的小燈籠,逃離了飯桌。
灰蒙蒙的天空,月亮回家吃年夜飯了吧,星星也都回去找媽媽了吧,可這漆黑的夜你們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風啊,你就忍心把這大把的雪花,甩到一個在大年夜孤獨尋找媽媽的孩子臉上嗎?
風,我恨你,你這無情的風,你這狠心的風,你這刺骨的風。
雪,我恨你,你這寒涼的雪,你這披著晶瑩外衣的雪,你這助紂為虐的雪。
媽媽,你在哪里呀,過年了,回——家——吧——
微弱的燭光,照著我沉重的腳步。
碾房是媽媽經(jīng)常勞作的地方,為了省幾角錢的加工費,媽媽總是自己抱著碾桿一圈一圈,那吱吱嘎嘎的聲音曾經(jīng)讓我討厭,可我現(xiàn)在真想再聽一次。我放下燈籠,抱起碾桿,實在無法想象,沒有放糧食還那樣重,媽媽是如何堅持下來的,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月兩月,幾乎是每隔兩天就要碾一回。我自責,我悔恨,曾經(jīng)為躲避幫媽媽碾面,放學在街上玩耍不回家。
我把頭磕在碾前,媽媽,你在生我的氣嗎,原諒我吧,碾房多冷呀,過年了,咱們回家吧。
媽媽,你在哪里呀,過年了,回——家——吧——
廂房,是當赤腳醫(yī)生的媽媽配藥搗藥的地方,藥櫥里的格檔一排排靜靜地等著,它們在等著媽媽的到來,等著媽媽的撫摸;靠墻邊的貨架上一捆捆的藥材在等著媽媽來搗制,黃芩、遠志、桔梗、柴胡、蒼術、地丁……那混合的藥香是媽媽的味道;搗藥的石杵默默地倚在石臼里,杵下是未搗完的藥,它們也在等媽媽。
還記得那年腮腺炎,媽媽把仙人掌剪掉尖刺和邊上的絨毛,切成小塊兒,用藥杵一點兒一點兒搗成糊狀,先用艾蒿水擦洗腮邊,再把搗碎的仙人掌糊敷到臉上,媽媽拿蒲扇給我扇著風,講著《呼家大上墳》的故事,我就枕在媽媽的腿上甜甜的睡去……
燈籠的燭光照在藥箱上,那閃動的紅十字像媽媽納鞋底熬紅的眼睛,讓我不忍直視。
我把頭磕在藥箱前,媽媽,這屋太冷了,咱們回家吧。
媽媽,你在哪里呀,過年了,回——家——吧——
溝沿下,是祖上留下的那口老井。往年,我都會在壓井石上貼三張掛錢兒,在井桿上貼一條“龍泉水旺”的橫批,今年除了光禿禿的井桿和轆轤,什么也沒有了。
八歲那年,都說我做惡夢嚇丟了魂兒,媽媽領我到老井邊:“老井是有靈性的,祖上和井龍王會保佑我兒的,來,給老井磕個頭吧,別回頭,跟著媽媽回家吃飯”。
媽媽拉著我的手,一邊叫著我的乳名,一邊叫著跟媽媽回家吃飯,那長長的母音就像我無法剪斷的淚水……
我手扶井桿,把頭磕在井邊。媽媽,八歲時你在井邊叫兒回家吃飯,兒今年一十三歲了,大年夜了,兒今天叫媽媽回家吃飯。
媽媽,莫回頭,跟兒子回家吃飯。
媽媽,莫回頭,跟兒子回家吃飯。
媽媽,你在哪里呀,過年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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