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就是文學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那時我認識的馮秋子還是一位初登文壇、任職于一家出版社的編輯。
“文革”過后,世道剛顯出平靜和萬物復蘇,但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還趨于“老派”:男人身上還是系緊五個扣子的中山裝,女人穿旁邊開口系扣的不肥不瘦的長褲。家里沒有洗衣機,12英寸的電視還屬時尚。
馮秋子來了,她是因業(yè)內事來我家的,穿著剛時興起來的牛仔褲和T恤衫,滿身學生氣,像鄰居家來串門的閨女,臉上是一副寧靜的善意,能使你想到“悠遠”和“謙遜”。她使你相信將要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實可信的。那時不真實不可信的交往并不少見。后來當然要談起正事,談著正事她總還插話要為你家做點什么手頭的活兒。沒有洗衣機吧,她說,她發(fā)現(xiàn)誰正在洗衣服。后來我下廚為她炒菜做飯,她跟進廚房,為我擇菜閑聊起來。沒有什么好做的,雞蛋炒飯吧,還做了菠菜湯。
后來我也去過馮秋子的家,北京一個普通的筒子樓,我們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地聊著,盡是文學以外的事情。她愛好廣泛,從繪畫到收藏,乃至音樂舞蹈。我也才知道,她生于內蒙古草原,是草原的風把她塑造出如此這般的容貌和性格。她還是一位舞者。
馮秋子憑著她深厚的生活積淀,憑著她對文學近距離的接觸,憑著她深受廣闊無垠草原文化的浸染,她開始寫作了。她以北國故鄉(xiāng)為母本,寫草原上的風、草原上的歌、草原上的樹、草原上的草、草原上的人、草原上的炕和炊煙——我在意地讀著她的散文。
她寫道:“藍布棉袍罩住了她的身子,她跟菩薩一樣坐出一座山,坐出一個寧靜。”她寫蒙古族婦女。
她寫道:“一年的時間,大部分內容,在老人們眼里,是一場風。”她寫沙塵暴。
她寫道:“孩子問我內蒙古有多少山。從這座山開始數(shù),數(shù)到車停下不走,你來告訴我!彼龑懮。
她寫道:“寂靜的黑藍色的夜空下,地下的千古埋藏,從草地和耕種的莊稼地的縫隙里傳誦出去!彼龑懟脑暮谝。
她寫道:“她想說的話,盡在歌聲里。是不是深刻,有沒有人在聽,她不去想。”她寫午后熱布吉瑪老人唱歌。
她寫道:“我跳舞,因為我悲傷。”她寫舞蹈。
……
我讀著她這些在靈魂深處鑄成再流淌出來的句子,驚嘆著,內心受著感動,卻沒有想到“文學”這件事,只是不停地引我去讀。當我讀到一篇她寫的散文《1962:不一樣的人和鼠》時才停下來,才想到“文學”。想到文學而又從馮秋子筆下的耗子群中跳出,想到契訶夫和蒲松齡。想到文學中“選題”和“開掘”這兩件事。
作家寫作總有兩件事要做,一是選題,一是開掘。好的作品都具備選題嚴和開掘深這兩個特征。
選題嚴:你要描寫的生活在你的靈魂中留下了怎樣的印跡,是不是刻骨銘心的。假如你沒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即是一個歡樂的瞬間,一個瞬間的詼諧,也應該是你獨具慧眼的發(fā)現(xiàn)。它能引起你描寫的欲望。
你有能力駕馭起你要描寫的題材。
開掘像農(nóng)民打井,打井要打出水。文學的開掘應該深到符合邏輯的“出其不意”。那已經(jīng)是智慧的“泉水”。那是文學。
契訶夫有篇叫《萬卡》的小說,寫一個九歲叫萬卡的鄉(xiāng)下孤兒,被爺爺送進城里跟一個鞋匠當學徒,他面臨的盡是不可忍受的苦難:老板不讓他吃飽,拿鞋楦打他,老板娘拿魚頭戳他的臉……于是趁老板不在家他拿來他們的鋼筆、墨水和紙,用自己有限的文字能力開始給爺爺寫信,他希望爺爺“憐憫這個苦難的孤兒”,把他接回去。信寫完,他“學著大人的樣子把信折成四折放進一個信封”,只在信封上寫了“寄鄉(xiāng)下的爺爺收”,偷著跑到街上把信丟進郵筒,便開始了他美好的等待。
契訶夫選取的這個故事本是沒有故事的故事,但他努力開掘著。如果他只羅列些萬卡的苦難,最后讓萬卡在信封寫上爺爺正確的姓名和地址,也是一篇小說,這絕不是契訶夫式的小說。但契訶夫只讓萬卡寫了“寄鄉(xiāng)下的爺爺收”。至此他對題材的開掘才停止下來。萬卡的故事變得刻骨銘心了,故事才具備了文學價值。
蒲松齡最懂得選題和開掘的辯證關系。有篇叫《種梨》的故事,寫一位貧道士向一位推車賣梨的人討梨吃,遭賣梨者斥責。于是道士就地撿一梨核,當街種下,霎時,梨核發(fā)芽成樹,開花結果。果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眾人圍觀驚嘆,道人將梨摘下一一送予眾人,最后將梨樹砍下拖著離去。其間賣梨人也圍觀稱奇,但當他回頭再觀自己的梨車時,發(fā)現(xiàn)梨車已空,筐內百十個梨不見蹤影,才想到道士散去的梨原是自己的“貨”。更使他吃驚的,他的車上少去一車把。車把是剛被砍去的。故事至此已經(jīng)是驚心動魄了,但蒲松齡的開掘并未結束。他寫道:賣梨人去追道士,至村口見墻邊扔著一個新被砍下的車把。他才想到原來道士砍下的并不是樹,是他的車把。于是這個出其不意符合邏輯的開掘才使故事更加驚心動魄,變得“瘆人”了。
馮秋子寫耗子是一個勇敢豪邁之舉,她所以寫耗子,是耗子給過她刻骨銘心的記憶,其中有耗子給予她的恐懼、恩惠和一切的喜怒哀樂。她寫的是一個耗子社會,是一個耗子社會和人類社會那種千絲萬縷的關系。她直接和間接地體會過那種關系。小時她被母親綁在炕上,觀察著、親歷著耗子社會的方方面面。又耳濡目染了一個耗子社會的結構。原來耗子的習性也酷似人間:富有的、貧賤的、勤勞的、懶惰的、多事的、安生的、狡黠的、本分的、聰明的、傻的……富耗子的占有欲和擴張欲,窮耗子的將就湊合習性。原來人類社會有的規(guī)則、弊病、成功、缺憾,耗子社會都有。
讀了馮秋子那些關于耗子的描寫,你會樂不可支,你會恐怖得打戰(zhàn),又是憎惡又是憐憫。
馮秋子的母親——草原上一位善良勤勞的女性,回憶耗子時說:現(xiàn)實生活里,還是耗子多于別的。不知道一種東西出奇地多出來,意味著什么。人來到這個世界,到底應該怎么樣生活。多起來的耗子世界一時間變成人的死敵,因為它們要奪取人類所需要的糧食,因此馮秋子寫的并不是一本耗子經(jīng),她是通過耗子和人的行為交織寫耗子和人、人和耗子爭奪糧食的殘忍。以此寫出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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