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過年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退回去幾十年,在我們鄉(xiāng)下,是不把陽歷年當年的。那時,在我們的心目中,只有春節(jié)才是年。這也是與物質生活的貧困有關———因為多一個節(jié)日就多一次奢侈的機會,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觀念問題。
春節(jié)是一個與農業(yè)生產關系密切的節(jié)日。春節(jié)一過,意味著嚴冬即將結束,春天即將來臨。而春天的來臨,也就是新的一輪農業(yè)生產的開始。農業(yè)生產基本上是大人的事,對小孩子來說,春節(jié)就是一個可以吃好飯、穿新衣、痛痛快快玩幾天的節(jié)日,當然還有許多的熱鬧和神秘。
我小的時候特別盼望過年,往往是一過了臘月,就開始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好像春節(jié)是一個遙遠的、很難到達的目的地。對于我們這種焦急的心態(tài),大人們總是發(fā)出深沉的感嘆,好像他們不但不喜歡過年,而且還懼怕過年。他們的態(tài)度令當時的我感到失望和困惑,現(xiàn)在我完全能夠理解了。我想我的長輩們之所以對過年感慨良多,一是因為過年意味著一筆開支,而拮據(jù)的生活預算里往往沒有這筆開支,二是飛速流逝的時間對他們構成的巨大壓力。小孩子可以興奮地說:過了年,我又長大了一歲;而老人們則嘆息:嗨,又老了一歲。過年意味著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過程中的輝煌時期進步,而對于大人,則意味著正向衰朽的殘年滑落。
熬到臘月初八,是盼年的第一站。這天的早晨要熬一鍋粥,粥里要有八樣糧食———其實只需七樣,不可缺少的大棗算一樣。據(jù)說在解放前的臘月初八凌晨,廟里或是慈善的大戶都會在街上支起大鍋施粥,叫花子和窮人們都可以免費喝。我曾經十分地向往著這種施粥的盛典,想想那些巨大無比的鍋,支設在露天里,成麻袋的米豆倒進去,黏稠的粥在鍋里翻滾著,鼓起無數(shù)的氣泡,濃濃的香氣彌漫在凌晨清冷的空氣里。一群手捧著大碗的孩子們排著隊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臉凍得通紅,鼻尖上掛著清鼻涕。為了抵抗寒冷,他們不停地蹦跳著,喊叫著。我經;孟胫揖驮诘却I粥的隊伍里,雖然饑餓,雖然寒冷,但心中充滿了歡樂。后來我在作品中,數(shù)次描寫了我想象中的施粥場面,但寫出來的遠不如想象中的輝煌。
過了臘八再熬半月,就到了辭灶日。我們那里也把辭灶日叫做小年,過得比較認真。早飯和午飯還是平日里的糙食,晚飯就是一頓餃子。為了等待這頓餃子,我早飯和午飯吃得很少。那時候我的飯量大得實在是驚人,能吃多少個餃子就不說出來嚇人了。辭灶是有儀式的,那就是在餃子出鍋時,先盛出兩碗供在灶臺上,然后燒半刀黃表紙,把那張灶馬也一起焚燒。焚燒完畢,將餃子湯淋一點在紙灰上,然后磕一個頭,就算祭灶完畢。這是最簡單的。比較富庶的人家,則要買來些關東糖供在灶前,其意大概是讓即將上天匯報工作的灶王爺嘗點甜頭,在玉帝面前多說好話。也有人說是用關東糖粘住灶王爺?shù)淖。這種說法不近情理,你粘住了他的嘴,壞話固然是不能說了,但好話不也說不了了嘛!
祭完了灶,就把那張從灶馬上裁下來的灶馬頭兒貼到炕頭上,所謂灶馬頭,其實就是一張農歷的年歷表,一般都是拙劣的木版印刷,印在最廉價的白紙上。最上邊印著一個小方臉、生著三綹胡須的人,他的兩邊是兩個圓臉的女人,一猜就知道是他的兩個太太。當年我就感到灶王爺這個神的很多矛盾之處,其一就是他整年累月地趴在鍋灶里受著煙熏火燎,肯定是個黑臉的漢子———鄉(xiāng)下人說某人臉黑:看你像個灶王爺似的———但灶馬頭上的灶王爺臉很白。灶馬頭上都印著來年幾龍治水的字樣。一龍治水的年頭主澇,多龍治水的年頭主旱,“人多亂,龍多旱”這句俗語就是從這里來的,其原因與“三個和尚沒水吃”是一樣的。
過了辭灶日,春節(jié)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覺里,這段時間還是很漫長。終于熬到了年除夕,這天下午,女人們帶著女孩子在家包餃子,男人們帶著男孩子去給祖先上墳。而這上墳,其實就是去邀請祖先回家過年。上墳回來,家里的堂屋墻上,已經掛起了家堂軸子,軸子上畫著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還有幾個像我們在憶苦戲里見到過的那些財主家的戴著瓜皮小帽的小崽子模樣的孩子,正在那里放鞭炮。軸子上還用墨線起好了許多的格子,里邊填寫著祖宗的名諱。軸子前擺著香爐和蠟燭,還有幾樣供品。無非是幾顆糖果,幾塊餅干。講究的人家還做幾個碗,碗底是白菜,白菜上面擺著幾片油炸的焦黃的豆腐之類。不可缺少的是要供上一把斧頭,取其諧音“!弊。這時候如果有人來借斧頭,那是要遭極大的反感的。院子里已經撒滿了干草,大門口放一根棍子,據(jù)說是攔門棍,攔住祖宗的騾馬不要跑出去。
那時候不但沒有電視,連電都沒有,吃過晚飯后還是先睡覺。睡到三星正晌時被母親悄悄地叫起來。起來穿上新衣,感覺到特別神秘,特別寒冷,牙齒地打著戰(zhàn)。家堂軸子前的蠟燭已經點燃,火苗顫抖不止,照耀得軸子上的古人面孔閃閃發(fā)光,好像活了一樣。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仿佛有許多的高頭大馬在黑暗中咀嚼谷草!绱撕诎档囊乖僖惨姴坏搅,現(xiàn)在的夜不如過去黑了。這是真正的開始過年了。這時候絕對不許高聲說話,即便是平日里脾氣不好的家長,此時也是柔聲細語。至于孩子,頭天晚上母親已經反復地叮囑過了,過年時最好不說話,非得說時,也得斟酌詞語,千萬不能說出不吉利的話,因為過年的這一刻,關系到一家人來年的運道。
做年夜飯不能拉風箱———呱嗒呱嗒的風箱聲會破壞神秘感———因此要燒最好的草,棉花柴或者豆秸。我母親說,年夜里燒花柴,出刀才,燒豆秸,出秀才。秀才嘛,是知識分子,有學問的人,但刀才是什么,母親也解說不清。大概也是個很好的職業(yè),譬如武將什么的,反正不會是屠戶或者是劊子手。因為草好,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個院子都照亮了。鍋里的蒸汽從門里洶涌地撲出來。餃子下到鍋里去了。白白胖胖的餃子下到鍋里去了。每逢此時我就油然地想起那個并不貼切的謎語:從南來了一群鵝,撲棱撲棱下了河。餃子熟了,父親端起盤子,盤子上盛了兩碗餃子,往大門外走去。男孩子舉著早就綁好了鞭炮的竿子緊緊地跟隨著。父親在大門外的空地上放下盤子,點燃了燒紙后,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頭。男孩子把鞭炮點燃,高高地舉起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父親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靈的工作;氐轿葑永,母親、祖母們已經歡聲笑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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