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季羨林,被放大的公共知識分子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季羨林先生的辭世,在社會公眾中掀起一股悼念的熱潮。有學者不無遺憾地說,其實大多數(shù)人并不了解季先生的成就。這也就提出了一個問題:既然不了解,悼念之情從何而來?
季羨林先生的學術(shù)成就自不待言。他留學德國回來時,年方36歲,就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及東方語言學系系主任,也是該系的創(chuàng)建人。他的學術(shù)功底扎實,治學方法嚴謹,據(jù)稱深得時任校長的胡適先生的欣賞。
但是,跟同輩學人相比,季先生在社會公眾中并沒有那么大的名氣。我想原因有這樣幾點:一,當時的北大人才濟濟,群星閃耀,以才情論,他并非最亮的那幾顆之一;
二,他的專業(yè)為印度語言學,他研究的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文字,對于一般人來說如同天書;
三,他為人謙遜,作風素樸,不沽名釣譽。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他的晚年。十多年前,季先生突然在媒體上走紅起來。原因比較復雜,大抵有以下幾種:一,經(jīng)過幾十年的斗爭之后,治學嚴謹?shù)膶W者所剩無多,都兀然聳立起來,被尊為大師;
二,中國社會有敬老的傳統(tǒng),他年歲已高,著述頗豐,仍筆耕不輟,又平易近人,尤其令人尊敬;
三,最重要的是,他被人誤解或者利用,幻化為時代思潮中公眾所渴望的大師。
人們對季先生至少有兩大誤會或者利用。一是他的專業(yè)是印度學,卻被誤指為“國學”,符合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西學被壓制、國學被弘揚的社會環(huán)境,也滿足了社會公眾的虛驕之氣。因為“國學大師”的頭銜,他受到了更多的尊敬和禮遇。顯然,憑著那代學人的學術(shù)良知,他為此感到不安。在兩年前出版的《病榻雜記》中,他要求摘去“國學大師”、“國寶”、“學術(shù)泰斗”三頂帽子。他坦承:“我對(中國)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功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后來專治其他的學術(shù),浸淫其中,樂不可支!币簿褪钦f,他對印度學的興趣大于國學。然而,媒體為了滿足公眾的需要,直到他去世后,這個帽子也沒能摘下來,還充滿諷刺性地放到大標題里。
另一大誤會,是公眾把他當作公共知識分子。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以“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追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每個人都是公共知識分子。但是,作為現(xiàn)代公共知識分子的觀念,來自近代的西方社會,要求知識分子具有獨立性和批判性,擔當社會良知,參與公共事務。并不是所有的學者都是公共知識分子。薩特甚至說,一位原子能科學家在研究原子物理時,他不是個知識分子,只有當他在反對核武器的抗議信上簽名,才是個知識分子。
按照薩特的定義,季先生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皓首窮經(jīng)于與公眾相距遙遠的偏僻學問,并非一個公共知識分子。而且,他還對知識分子參與社會活動感到困惑。在《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一文中,盡管對胡適先生充滿了景仰之情,但也對其公共知識分子身份表示不理解,他寫道:“我覺得,他一生處在一個矛盾中,一個怪圈中:一方面是學術(shù)研究,一方面是政治活動和社會活動。他一生忙忙碌碌,倥傯奔波,作為一個‘過河卒子’,勇往直前。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到身陷怪圈。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認為,這個怪圈確實存在,而且十分嚴重。”
在《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一文中,他還略帶調(diào)侃地說:“我對于當知識分子這個行當卻真有點談虎色變。我從來不相信什么輪回轉(zhuǎn)生,F(xiàn)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再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弄成知識分子。”
但是,季羨林先生是一位追求良知的學者。在“文革”中,當胡適和陳寅恪被批判時,他保持了沉默,守住了底線。后來,他又提出了“學術(shù)良心”的概念,對年輕學者的做人做事提出要求。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堅持散文寫作,通過這些散文建立了和公眾溝通的橋梁,展示一個學者的胸襟和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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