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鄉(xiāng)愁的幻覺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弟弟特地向老婆要了一筆錢,請了一個晚上的假,因為我們幾年不見,他要找一個像樣的餐館,好好地搓一頓。結(jié)果我一下飛機,就要求去路邊小店吃肥腸粉。為了表示盛情,弟弟多要了一份肥腸和兩個鍋盔,花費總共不到十元。
后來我盡量不要這樣夸張,回到成都之后,一般先和家人或朋友去像樣的餐館吃飯,等待宵夜或者獨處時,再去光顧路邊店。一碗又酸又辣的肥腸粉,連同老板娘大大咧咧的招呼聲——“肥腸粉來了!”而不是“先生,這是您要的肥腸粉,請慢用。”——以及小店里熟悉的氣息挾裹而來的舊時記憶,美美地一并吃了下去。
不過,幾乎每一次,我都要拉肚子。這是懷鄉(xiāng)病患者通常所得的回報。正如一些聰明的老華僑,不遺余力地贊美中華文化,但是并沒有打算從西方國家回來。假如他們回來,吸上兩口浮塵過多的空氣,吃上幾根潲水油煎的油條,他們一輩子辛辛苦苦從唐詩宋詞里搜括來的鄉(xiāng)愁,就會變成一樁尷尬的事情。
“懷舊”的英語是nostalgia,我去了美國才記住這個單詞,方法是把它音譯成兩個中文短語,一個是“那是他舅”,另一個是“那是太舊(久)”。前一個講情感,從母系血統(tǒng)追根溯源,想起故鄉(xiāng)就像看見舅舅一樣;
后一個講理智,離別太久,逝者如斯,往事熱乎,現(xiàn)實冰涼。
我年輕時最大的理想是周游世界,幸運的是,如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小部分。支持這個理想的信念,是四海為家。對于過多的鄉(xiāng)愁,無論是游子如何想念老家,還是本地人如何自吹自擂,我都有些不耐煩。直到很久以后,才逐漸地從異鄉(xiāng)辨別出故鄉(xiāng)的滋味來。
有一次,在紐約的一家書店里閑逛,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四川旅游手冊,想看看別人怎樣用另外一種語言描述我熟悉的地方。突然,我翻到一張圖片,目光再也移不動了。那是成都街邊小店里的一籠包子,熱氣騰騰的,叫人饞涎欲滴。我叫過旁邊的妻子,指了指圖片,什么也沒有說,我們倆就坐在那個樓梯上,呆呆地看著那一籠包子,看了很久很久。
于是,我也變成了一個“愛國華僑”。很多舊友還在嘲笑成都金沙遺址的過度宣傳時,我卻早早地去那里參觀了。盡管很多字句都聽不清楚,現(xiàn)場又沒有電子顯示屏,我還是要去錦江劇場聽川戲。在外地我越來越挑剔飲食衛(wèi)生,但是每一次回成都都要去蒼蠅館子打牙祭。有些朋友多年沒有聯(lián)系,也經(jīng)常去他們的博客遛跶。
最大的鄉(xiāng)愁發(fā)生在“5·12”地震之后。山崩地裂,屋毀人亡,九萬個生命自茲去也。悲痛之余,也驀然發(fā)現(xiàn),兔死狐悲的,還有自己的一段青春記憶;蜷L或短地,我生活過若干城市,惟有成都,騎著自行車走遍了它的大街小巷。這種經(jīng)歷,無論如何也不能復制到其它地方。也許因為年少沒有見識,青城山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全世界最美的山水。
這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有朋友邀請回成都做事,我就真的動心了。在熟悉的城市里穿行,在鄉(xiāng)言俚語中擺談,和舊友新知共事,誘惑還真是不小。然而,正所謂戀愛容易結(jié)婚難,要真的搬家了,才千頭萬緒地理了起來,把成都好好地打量了一番,最終我放棄了這個機會。
除了品嘗記憶,我對成都的懷念到底是什么呢?我首先可以告訴你,成都平原風光獨特。你現(xiàn)在去看的話,等待秋收的蔬菜一望無邊,在黃昏的霧靄中分外抒情。不過,自從去年彭州化工污染傳出,而官方又不準討論之后,再拿風光來說事,是不是已經(jīng)很無聊?
成都最大的特點,如今被稱為“休閑”。傳說中,這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也是一種人生觀。不緊不慢,有張有弛,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不過我總覺得,這不過是古風留存的一點遺韻而已。在各地城市隨處可見洗腳按摩房統(tǒng)統(tǒng)叫做“休閑中心”之后,“休閑”這個詞也顯得有些詭異了。
我曾經(jīng)比較過成都和舊金山。這兩個地方有著共同的氣質(zhì),都熱愛生活,也熱愛藝術(shù)。區(qū)別在于,各自珍愛的東西,一個叫“休閑”,一個叫“自由”。做媒體的人都知道這兩個詞的微妙差異,前者的確很休閑,后者卻很不自由,甚至說出來都有些禁忌。我曾希望成都趁著“5.12”之后的大勇和大愛,在“休閑”上再加一點力量,讓它變成中國西部的“自由之都”。經(jīng)歷過大地震洗劫的舊金山,在以苛刻的態(tài)度追求安全的時候,并沒有限制人的自由。嚴重影響美國歷史的嬉皮士、同性戀、女權(quán)等自由運動都發(fā)生在這里。它也成為向往自由和閑適生活的人們的精神首都。而震后的成都,總是可以聽到,以發(fā)放一點安全和穩(wěn)定的名義,要求人們把自由交出去。我最熟悉的媒體,震后管得無比的緊。
我再一想,其實成都本來就有自由的傳統(tǒng)。已故的川中知名學者徐中舒有一個論斷,稱成都為古代的自由都市。我沒有讀到他的論證,但是從文君當壚的浪漫愛情中,從溫香軟玉的《花間詞》中,從李白、杜甫的放歌中,直到當代文青、詩人的爛醉如泥中,我以為我看到的是自由,但是成都人說那是“休閑”。我知道成都有一群自由地生活著的朋友,但是他們是以放棄一些工作機會為代價的。也許他們有能力把自己安頓好,但是更多的成都人呢?
假如回到成都,我能呼吸到更好的空氣嗎?我會獲得更多自由嗎?假如我還要進入一個機構(gòu)做事,必須跟當?shù)馗鞣N部門打交道,我還能一如既往地寫文章嗎?假如我想去調(diào)查地震死難學生人數(shù),會不會像譚作人一樣被抓進去關(guān)起來?
我想再一次引用阿瑪?shù)賮啞ど渡矸菖c暴力——命運的幻覺》一書中的說法。他認為人生的意義是理性思考和自由選擇,但是很多人在身份認同的幻覺里迷失了方向,變成了情緒動物,從而也失去了自由。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