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祥:魯迅為何在小說書信中對顧頡剛大搞人身攻擊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魯迅為什么這么刻毒地挖苦顧頡剛的“生理缺陷”?照說,魯迅不是這樣的人。因為和魯迅發(fā)生爭執(zhí)的人多了,用聶紺弩的話來說就是“有文皆從人著想,無時不與戰(zhàn)為緣”。可無論爭論的人有多多,也不管爭論得如何激烈,我們都沒有看到過魯迅公開或私下里拿對方生理缺陷做文章。
學(xué)過現(xiàn)代文學(xué)史或?qū)W術(shù)史的人都知道:歷史上,魯迅與顧頡剛是一對冤家,彼此之間一提到對方,就忍不住筆露鋒芒,罵他個鮮血淋漓。尤其是魯迅,甚至不惜在歷史小說《理水》中,塑造一個很可笑的“鳥頭先生”來影射譏諷顧頡剛。比如書中有這樣一段:“‘這這些些都是廢話’又一個學(xué)者吃吃地說,立刻把鼻尖漲得通紅!銈兪芰酥{言的騙的,其實并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嗎?’”為什么這樣影射呢?原因是顧頡剛根據(jù)文字學(xué)將“禹”解為“蜥蜴”,從而得出 “夏禹是一條蟲”的結(jié)論。而魯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根據(jù)文字學(xué)將“顧(顧)”字分解為“雇”(本義為“鳥”)與“頁”(本義為“頭”)。所以,不少人說魯迅這是在利用小說進行“人身攻擊”。因為這讓人想起《水滸》中的罵人話,“鳥人”!而在魯迅的私人通信里,則直接將顧頡剛稱為“鼻公”、“鼻”、或 “紅鼻”。比如在1927年5月15日致章廷兼的信中,魯迅就寫到:“傅斯年我初見,先前竟想不到是這樣的人,當(dāng)紅鼻到此時,我便走了;
而傅大寫其信給我,說他已有補救發(fā),即使鼻赴京買書,不在校……”再比如同年8月17日魯迅致章廷兼的信中又有:“遙想一月以前,一個獐頭鼠目而赤鼻之‘學(xué)者’,奔波于 ‘西子湖’而發(fā)揮咱們之‘不好’,一面又想起起訴之‘無聊之極思’來。湖光山色,辜負已盡,念及輒為失笑。禹是蟲,故無其人;
而據(jù)我最近之研究:迅蓋禽也,亦無其人,鼻當(dāng)可以自慰歟?……近偶見《古史辨》,驚悉上面乃有自序一百多版。查漢朝欽犯司馬遷,因割掉卵子而發(fā)牢騷,附之于偌大之《史記》之后,文尚甚短,今該學(xué)者不過鼻子紅而已矣,而乃浩浩洋洋至此,殆真所謂文豪也哉,禹而尚在,也只能忍氣吞聲,自認為并無其人而已!睘槭裁催@樣稱呼呢?原因就是顧頡剛長了一個紅紅的酒糟鼻。這當(dāng)然也是很不厚道的人身攻擊。所以有人認為這是魯迅拿人家生理缺陷做文章的“失德之舉”。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魯迅為什么這么刻毒地挖苦顧頡剛的“生理缺陷”?照說,魯迅不是這樣的人。因為和魯迅發(fā)生爭執(zhí)的人多了,用聶紺弩的話來說就是“有文皆從人著想,無時不與戰(zhàn)為緣”?蔁o論爭論的人有多多,也不管爭論得如何激烈,我們都沒有看到過魯迅公開或私下里拿對方生理缺陷做文章。不特此也:1922年,當(dāng)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來北京時,因為寫文章批評了北京學(xué)生上演的戲劇,結(jié)果惹怒了這群天之驕子,立即就有北大學(xué)生魏建功寫出一篇《不敢盲從》以為回敬。文中,作者故意在“看”、“觀”、“盲從”等字上大做文章,大搞人身攻擊,而這引起了魯迅的強烈反感。他馬上寫出了《看魏建功君〈不敢盲從〉以后的幾句聲明》。在文中,魯迅怒斥這種利用別人生理缺陷對其進行攻擊的人,是“生長在舊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藝術(shù)的名而發(fā)揮其本來的舊的不道德的少年”。在1919年3月26日,為《孔乙己》做“附記”時,魯迅也曾明確反對用小說進行人身攻擊,使小說成為一種潑穢水的器具。既然如此,那魯迅為什么對顧頡剛有這樣的“失德之舉”?顧頡剛到底什么地方開罪了魯迅,使他這樣不顧自己原則地,對其生理缺陷一再實施旁人看來甚是過分的攻擊?而且,這種怨恨一直持續(xù)到魯迅晚年。比如在1934年7月6日魯迅致鄭振鐸的信中,提到顧頡剛時,仍然這么刻薄地寫到“三根(指顧頡剛,因為在中國古代相面語中,‘ 三根’即指鼻梁———筆者)是必顯神通的,但此公遍身謀略,凡與接觸者,定必麻煩,倘與周旋,本亦不足懼,然別人那有如許閑工夫。嘴亦本來不吃,其吶吶者,即因歲談話時,亦在運用陰謀之故。在廈大時,即逢迎校長以驅(qū)除異己,異己既盡,而此公亦為校長所鄙,遂至廣州,我連忙逃走,不知其又何以不安于粵也,F(xiàn)在所發(fā)之狗性,蓋于在廈大時相同。最好不要與相涉,否則鉤心斗角之事,層出不窮,真使人不勝其擾。其實,他是有破壞而無建設(shè)的,只要看他的《古史辨》已將古史‘辨’得沒有,自己也不再有路可走,只好又用老手段了!
對魯迅如此刻薄顧頡剛有很多解釋。有人(比如唐振常先生)輕描淡寫,認為這不過是“開玩笑”:“謔而不虐,這個玩笑開得頗有童心,近乎天真!边@顯然不對。因為沒有人會拿原則開玩笑。而有人(比如陳漱渝先生)則根據(jù)魯迅與許廣平和章廷兼的通信內(nèi)容認為魯迅不滿顧頡剛,主要是因為“顧頡剛自稱只佩服胡適、陳源兩人,而胡適在20年代卻多次給封建軍閥出謀獻策,幻想由他們來‘裁軍’、‘制憲’、實行‘聯(lián)省自治’,甚至反對驅(qū)逐廢帝溥儀出宮。陳源則是眾所周知的魯迅論敵。”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但還不能完全解釋魯迅為什么對顧頡剛這么仇恨。因為即使對胡適和陳源,魯迅在論爭時,也沒有違背自己為文原則而對他們進行人身攻擊,更沒有在小說中對他們進行影射。對“閻王”這么“寬大”的主兒會對“佩服”他們的“小鬼”那么嚴(yán)厲?這從道理上講不過去。
當(dāng)事人顧頡剛對此似乎也有些莫名其妙!额欘R剛年譜》1926年8月25日顧氏日記,有他1975年、1973年補記的兩節(jié),對他與魯迅在廈大的沖突,有這樣的說辭:“林語堂來信囑換聘書改為史學(xué)研究教授。予駭問其故,則謂自《古史辨》出版后,學(xué)術(shù)地位突高,故稱謂亦須改變。然此時引起潘家洵的嫉妒,渠與我同住十年,且談話最多,我之所作所言,無所不知,廈大本只請我,而他……未得延聘也,瞰我何日上海上船,即束裝以俱登。我性不絕人,到廈后即為向……林語堂介紹,林氏以為其為素識,乃照北大例給以講師頭銜。這一來就使得他火高三丈,與我爭名奪利起來,稱我曰‘天才’又曰‘超人’,逢人就揭我的短(我一生未做過良心上過不去的事,但仗著他的能言善道,好事也就變成壞事)。值魯迅來,渠本不樂我,聞潘言,以為彼與我同為蘇州人,尚且對我如此不滿,則我必為一陰謀家,慣于翻云覆雨者,又有伏園川島等從旁挑剔,于是厭我愈深,罵我愈甚矣。”也就是說,他以為魯迅不滿他是因為潘某的攻擊與伏園川島的挑撥,但實際上魯迅對他的不滿并非這個原因。這點,在顧頡剛后來給胡適的信中,他自己也有所察覺,所以他才在信中這么感慨:“我真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孽,到今世來受幾個紹興小人的播弄。”
在這諸多的解釋中,胡文輝先生提到的一種特別讓人感興趣。他在《鳥頭與紅鼻》一文中說:“魯迅與顧頡剛交惡是現(xiàn)代文化界上的一大公案,據(jù)說起因是顧頡剛曾誤信陳源之說,以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日本人鹽谷溫的著作。魯迅自然耿耿于懷,從此就‘盯’上了顧頡剛。”我之所以對這種說法感興趣,是因為魯迅對別人造謠,說他嘔心瀝血之作《中國小說史略》是抄襲別人著作的人的確深惡痛絕。1926年陳源公開在報上說魯迅,“他常常挖苦人家抄襲。有一個學(xué)生抄了沫若幾句詩,他老先生罵到刻骨銘心的痛快,可他自己的《中國小說史略》,卻是根據(jù)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xué)概論講話》里面的‘小說’一部分。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藍本,本可以原諒,只要你在書中有那樣的聲明,可魯迅先生就沒有那樣的聲明。在我們看來,你自己做了不正當(dāng)?shù)氖虑橐簿土T了,何苦再去挖苦一個可憐的學(xué)生,可是他還盡量把人家刻薄!`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本來是自古已有的道理”。為這個緣故,魯迅不僅當(dāng)時把陳源罵了個狗血淋頭,慌得陳源的好朋友徐志摩為助朋友一臂之力,而出面要求雙方“帶住”。而且在10年后的1936年,魯迅在做《且介亭雜文二集》的“后記”時,還在提及此事:“當(dāng)1926年,陳源即西瀅教授曾在北京公開對于我的人身攻擊,說我的一部著作是竊取鹽谷溫教授的《支那文學(xué)概論講話》里面‘小說’一部分的!堕e話》里的所謂‘整大本的剽竊’,指的也是我。現(xiàn)在鹽谷教授的書早有了中譯,我的書也有了日譯,兩國的讀者有目共見,有誰指出我的‘剽竊’來呢?嗚呼,‘男盜女娼’,是人間大可恥事,我負了十年‘剽竊’的惡名,現(xiàn)在總算可以卸下,并將‘謊狗’的旗子,回敬自稱‘正人君子’的陳源教授,倘他無法洗刷,就只好插著生活,一直帶進墳?zāi)估锶チ!笨梢婔斞笇Υ耸碌脑购拗睢H绻欘R剛的確是在這事上“做了什么孽”,那魯迅對他怨恨也就容易理解了?墒牵苏f也有幾處難愜人意:首先,說“顧頡剛誤信陳源之說,以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日本人鹽谷溫的著作”。這從二人的知識背景上說不過去:陳源乃留英博士,他的文化背景以西學(xué)為主。換句話說,他對國學(xué)或東洋(日本)學(xué)問不太在行,這點,我們可以從他的文章中看出。所以,不太可能知道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與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xué)概論講話》有何關(guān)系,進而“造謠”說“抄襲”。這情形,正如魯迅在《不是信》中對陳源造謠說自己罵個學(xué)生抄襲了郭沫若的幾句詩時所言,“但我還要對于‘一個學(xué)生抄了沫若的幾句詩’這事說幾句話:‘罵得刻骨銘心的痛快’的似乎并不是我,因為我于詩向不留心,所以也沒有看過‘沫若的詩’,因此更不知道別人的是否抄襲。陳源教授的那些話,說得壞一點,就是‘捏造事實’,故意挑撥別人對我的惡感,真可以說發(fā)揮著他的真本領(lǐng)”。而在這方面,專弄國學(xué)的顧頡剛顯然比他在行也更有資格。其次,如果是“顧頡剛誤信陳源之說”,那魯迅罵陳源當(dāng)比罵顧頡剛厲害。但實際上,正如上文所言:魯迅罵陳源雖然厲害,可并沒有像罵顧頡剛那樣進行人身攻擊。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其實魯迅恨顧頡剛比恨陳源厲害。為什么?理由只有一個:謠言的制造者比謠言的傳播者更可恨!所以,我們不妨先推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說魯迅的名著《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xué)概論講話》的傳播者雖然是陳源,可制造者卻是顧頡剛;
不是“顧頡剛誤信陳源之說,以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日本人鹽谷溫的著作”,而是“陳源誤信了顧頡剛之說,以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日本人鹽谷溫的著作”。那么,這個結(jié)論除了邏輯上的理由外,有沒有直接證據(jù)呢?
這證據(jù)就出自顧頡剛的女兒顧潮寫的回憶錄《歷劫終叫志不灰———我的父親顧頡剛》一書。在書中,提到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所謂“抄襲”一事時,顧潮這么寫道:“魯迅作《中國小說史略》,以日本鹽谷溫《支那文學(xué)概論講話》為參考書,有的內(nèi)容就是根據(jù)此書大意所作,然而并未加以注明。當(dāng)時有人認為此種做法有抄襲之嫌,父親即持此觀點,并與陳源談及,1926年初陳氏便在報刊上將此事公布出去。隨后魯迅在《不是信》中說道:‘鹽谷氏的書,的確是我的參考書之一,我的《小說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據(jù)它的,還有論《紅樓夢》的幾點和一張“賈氏系圖”,也是根據(jù)它的,但不過是大意,次序和意見就很不同!癁檫@一件事,魯迅自然與父親亦結(jié)了怨!币簿褪钦f,在污蔑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是抄襲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xué)概論講話》一事上,出面?zhèn)鞑ブ{言的雖然是陳源,而制造者卻是顧頡剛。
這樣,我們也就明白為什么魯迅對顧頡剛?cè)绱藨嵑,以至于不惜在信件和小說中對其進行“人身攻擊”的原因了:其一,對于一個學(xué)者來說,被別人判為抄襲者幾乎就意味著他學(xué)術(shù)生命的完結(jié)。所以,魯迅對造謠的顧頡剛深惡痛絕而對其酒糟鼻進行沒完沒了的攻擊,對傳播這個謠言的陳源也謂之“謊狗”!其二,魯迅所以特別恨顧頡剛,還因為他是一個“陰謀家”:自己造謠不公開,卻叫陳源在報上嘰嘰喳喳。這特別讓人感到憤恨(因為他造謠)而無奈(因為他沒公開)。
有意思的是:陳源在后來編輯自己文章時,對這段與魯迅爭論的文字,他一篇也沒編進自己的文集。也許,他也多少對此感到了委屈。倒是陳源與顧頡剛的共同朋友胡適曾出面為陳源洗刷過:1936年底,胡適在寫給蘇雪林后來又公開發(fā)表的一封信中寫到,“通伯先生(即陳源———引者)當(dāng)時誤信一個小人張鳳舉之言,說魯迅之小說史是抄襲鹽谷溫的,就使魯迅終生不忘此仇恨!現(xiàn)今鹽谷溫的文學(xué)史已由俍工譯出,其書是未見我和魯迅之小說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據(jù)部分淺陋可笑。說魯迅抄鹽谷溫,真是萬分的冤枉。鹽谷一案,我們應(yīng)該為魯迅洗刷明白”。在這封信中,胡適承認了說魯迅抄襲是“冤枉”,并承認造謠的人是“ 小人”;
不過,胡適這樣說還是為了替陳源洗刷,也掩護了顧頡剛(那“小人”不是顧頡剛,而是張鳳舉)。可謂用心良苦?上,顧頡剛的后人并不領(lǐng)情,還是白紙黑字地將這個“功勞”算在了自己父親頭上。胡適若在地下有知,恐怕真會啼笑皆非? (本文來源:網(wǎng)易歷史 作者:孫玉祥)
本文摘自《百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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