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花界里的愛國運動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五四是一場大規(guī)模政治運動,就當時而言,舉國震動。不過,運動波及的人群,主要是城里人。作為當時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只有住在上海、天津這樣的大都市邊上的,才有點影響,所謂的影響,就是很多鄉(xiāng)下人聽說城里人鬧事,跟日本人有關,莫名恐慌,擔心日本人下毒,跟鬧義和團時的擔心很相似。他們實在弄不清楚巴黎和會是怎么回事,山東又怎么啦,他們知道的,就是突然之間,一向沒有好感的日本人,不知怎地開始發(fā)壞了。所以,見著日本人或者他們認為像日本人的人,就上前盤問,說不清楚,就一頓胖揍。
城里人沒有被攪動的少,從資料上看,多數(shù)的市民都很積極,包括積極地看熱鬧,從學生演講,游行到抵制日貨,再到把不肯抵制的商人抓起來戴高帽子游街,都出來看。不僅看,而且十分有警惕性地仔細查訪,防備日本人下毒,但凡見著長得像日本人,而且?guī)孔由辖值,無論是打醬油還是買藥,都一律抓住送局子,或者干脆就一頓老拳。
花界,也就是今天說的娼妓業(yè),花界中人,也是市民,而且是市民中很有曝光度的一群,因此,自然不會自外于運動,上海罷市,花界積極參與,大小妓院一律關門停業(yè)除牌,連在妓院做雜役的人,俗稱“烏龜”之輩,都動了起來,“九成同義會(烏師幫所組織者)且向各妓院散發(fā)‘國事危急,學生被捕,商業(yè)停頓,挽救學生,本會同業(yè),公同停業(yè),不達目的,甘坐待斃,大眾開市,方始做業(yè)’一種傳單!盵①]等級高的妓女校書和長三,一向樂于出頭露面,此時則組織“青樓救國團”,走上街去跟學生一起撒傳單,為游行的人們供應茶水。名妓鑒冰,專門設了一個學生飲茶休息所!伴T前張一大紙,書‘青島問題發(fā)生,各界一致罷歇,學生為國熱忱,不過稍盡綿力,妓界泣告。’”據(jù)說,“各妓院門前,多貼有長八九寸,寬二寸之小傳單,楷書‘君亦中華民國之國民’!盵②]上海西福致里的妓女妙蓮,不僅捐了50元給國民大會,而且發(fā)出一份“敬告花界同胞書”,全文如下:
“我們中國到了將亡未亡的時候了,F(xiàn)在所以未亡,全仗一點國民的志氣。自外交失敗的信息傳來首先由愛國的學生,發(fā)起懲警賣國奴,抵制日本貨。沒有幾日,全國各界萬眾一心,下至小工車夫,亦不肯與日人工作?梢娙诵牟凰,正是我國一線生機。惟我青樓一無舉動。我本我的良心,想出幾條辦法,勸告我全國花界同胞,各本良心盡我國民應盡之天職。后并附八條:一、請花界同胞哀懇各界,一致救護被捕愛國學生。一、請花界同胞,將波蘭朝鮮亡國苦處,擇要印在局票后面。一、請花界同胞勸人文明抵制,不可稍有暴烈行為。一、請花界同胞普勸我商家,國貨萬萬不可漲價。一、請花界同胞量力捐助國民大會,及學生聯(lián)合會經(jīng)費。”[③]
而另一份花界的傳單是這樣的:“我們花界,斯業(yè)雖賤,愛國則一。愿我同胞,抱定宗旨,堅持到底。國賊弗除,學生不放,誓死不休。第一要緊,切勿暴動。如遇日人,佯作不見,倘伊尋事,逆來順受,莫墮奸計,至要至要。特此奉告。青樓救國團泣告。”[④]不愧是青樓女子,愛國也帶著可愛的柔性,跟印度的甘地類似,非暴力抵抗,即使日本人前來尋釁,也要逆來順受,意志堅定,身體柔軟,遠離暴力。
據(jù)美國學者賀蕭(Gail B. Hershatter)的研究,五四時期的上海妓女,一共停業(yè)兩次,5月4日之后,5月9日國恥日(二十一條簽訂日)停業(yè)一天,然后在6月上旬,又跟上海市民一起三罷,直到6月中才結束。[⑤]“林黛玉、笑意、鑒冰、花娟娟、洪第、金第等數(shù)十名妓,結合不忘國恥會,各于枇杷門下,高標‘五月九日停止格宴’等字樣!盵⑥]林黛玉(藝名)是當時上海名妓四大金剛之首,名氣很大,可見聲勢不小。連跟上海接壤的海門地方的妓女,也開會議決停業(yè),發(fā)了一個古色古香的文言文寫的宣言,并創(chuàng)作愛國歌,提倡國貨歌,討賣國賊歌,“分頭拍唱!盵⑦]這些歌曲,宣言和那些傳單文告,到底是妓女們自創(chuàng),還是有人代庖,不得而知,估計多半是這些妓女恩客的手筆。這些恩客里,絕對不乏筆下生花的文人墨客,那年月,上海的文人,跟花界屬于共生體,此前辰光,產(chǎn)生了那么多蝴蝶鴛鴦文字,現(xiàn)在代勞寫點愛國的文告,自是義不容辭。但是,有人代筆不等于妓女們的愛國行為,都是被動的。據(jù)當報紙記載,有名妓著人開著汽車,在大馬路和四馬路一帶兜風,車上插著白旗,上書:“警告同胞切勿暴動”,[⑧]這種跟學生學來的動作,表現(xiàn)在妓女們身上,別有一番意趣,可以看出她們對于運動的積極性,不僅參加三罷,而且對于跟三罷相關的抵制日貨運動,上海的名妓們也很積極,“互相勸告,此后購用國貨,以免權利外溢”。[⑨]據(jù)記載,一直到五四以后,還有名妓堅持不接待日本客人。時人感慨到:現(xiàn)在的官吏不如妓女,“‘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余今于‘商女’二字,欲易作‘官吏’矣!盵⑩]反過來說,妓女的愛國行為,之所以被人拿出來宣傳,也不乏有借機貶損官員的意思。
雖然說,由于清代特殊的官場嫖妓限制,清末不存在如明末那種名妓文化,花界基本不存在琴棋書畫具佳者,如柳如是、李香君這樣的人物,晚清一些所謂的妓女作品,實際上是出自海上文人之手。因此,像上面那種告花界同胞書之類的東西,盡管是白話文(可以肯定不是新文化運動的果實),但口吻和境界,都很政治,太男人了,活像是國民大會或者學生聯(lián)合會的負責人,在給妓女們派活兒,所以,這種產(chǎn)品,最大的可能也是男人的手筆。同時,鑒于在晚清到民國的歷次愛國運動以及政治事件中,強調(diào)卑賤者的參與熱情,已經(jīng)成了一種宣傳策略,不僅妓女,乞丐和小偷也會拿來做文章,說他們?nèi)绾螣崆槿绻麏^發(fā)云云。不僅正面的運動如此,連洪憲帝制運動,不是也有花元春、小阿鳳領頭的妓女請愿團嗎?當然,在護國討袁中,人們則喜歡吹捧那個替蔡鍔打掩護的小鳳仙,從而實現(xiàn)兩邊微妙的平衡。所以,我們看到的五四運動的花界參與,尤其是那些熱情洋溢的文字,盡管多半有人造的成分,屬于運動宣傳造勢的一部分。但是,也不能否認,在運動中如火如荼的三罷中,妓女的確參與了,而且她們也有這個自覺。賀蕭的研究告訴我們,據(jù)上海著名小報晶報報道,在1919年,有名妓因為不讀書,不熟悉“愛國”,“同胞”等新名詞,竟至門庭冷落。[11]上海是個趨時的城市,近代上海的妓女,屬于中國最為趨時的女人群,不僅時裝的變化,首先在她們身上體現(xiàn),最早坐四輪馬車,坐汽車,照相,上報刊封面,都是她們首開風氣。因此,即便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國熱情,當愛國成為趨時的內(nèi)容的時候,她們也是不會落后的。
記得有句一度很時髦的話,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但是,政治卻不會讓女人走開,也走不開,無論宮廷謀劃,還是密室陰謀,甚至大街上的抗爭,都有女人的身影。五四是一場學生發(fā)起的政治抗議運動,但運動的深入,則演變成一場市民運動,自義和團運動失敗以來,中國的民眾抗議運動,幾乎都有市民的色彩,市民的參與,才使得運動具有力量,但是,市民的參與,也讓運動具有更復雜更世俗的色彩。
民國以后,由于官場禁嫖的禁令沒有了,官場中人,應酬飲宴,都離不開妓女,而中國官場的政治交易,又必然在這種場合進行,因此,這個特殊的女性群體的身影,就越來越多地參與到政治當中。像五四這樣看起來很高潔的愛國運動,也沒有人會因為她們的參與,感到有什么不妥,至少,她們的參與,起到了讓運動持續(xù)發(fā)展的某種添加劑的作用,也讓似乎很悲憤激昂的街頭政治,平添了一點令人興奮的桃色。
[①]海上閑人:《上海罷市實錄》,《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第481頁,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
[②]海上閑人:《上海罷市實錄》,《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第499頁。
[③]海上閑人:《上海罷市實錄》,《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第481—482頁。
[④]海上閑人:《上海罷市實錄》,《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第499頁。
[⑤]賀蕭:《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xiàn)代性》,第173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⑥]楊塵因:《民潮七日記,《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第528頁。
[⑦]海上閑人:《上海罷市實錄》,《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第517頁。
[⑧]海上閑人:《上海罷市實錄》,《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第479頁。
[⑨]龔振黃編:《青島潮》,《五四愛國運動》(上),第264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
[⑩]楊塵因:《民潮七日記,《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第528頁。
[11]賀蕭:《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xiàn)代性》,第17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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