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嶸:不能用所謂的“社會敵意事件”來誤導社會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作者按:2009年3月14--15日,由中國政法大學和京鼎律師事務所等單位聯(lián)合舉辦的“社會敵意事件與調(diào)控•犯罪學高層論壇”在北京中國社會主義大學文華大廈舉行。在這次會議上,中國政法大學皮藝軍教授提出了“社會敵意事件”這一概念,并認為甕安事件、德江舞龍、學生聚會、楊佳這些事件都是“社會敵意事件”。在會議上,著名學者上海政法學院教授嚴勵、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研究員單光鼐等都對“社會敵意事件”概念提出了質(zhì)疑。我在會上表示在“社會敵意事件”這個用詞方面需要特別的慎重,假如用“社會敵意事件”來指稱中國的民眾的維權事件,就有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會議后,有學者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了有關會議的評述,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為正視聽,特將我的演講記錄稿公布如下,供研究者參考。】
一個說明,今天我講的題目根據(jù)昨天的會議發(fā)生爭論臨時改的。本來我已經(jīng)準備了一個關于目前中國社會穩(wěn)定的分析,因為這兩天討論這個問題很重要,臨時改了一個題目。專門討論一下怎么認識群體性事件問題,特別是對“社會敵意事件”怎么認識。因為,在我看來,皮老師提出“社會敵意事件”這個概念,有這樣幾個問題需要討論:它是群體行為還是個人行為?是公憤、仇恨與敵意,敵意的指向和強度,指向權利嗎?社會敵意事件提出的社會環(huán)境是否適合?我特別想講一講社會學者研究社會責任和道德制高點的問題。我認為皮老師這個會最好,因為可以讓我們自由發(fā)表意見,這才是真正的學術討論會,如果大家都吹捧皮老師那就成為“兩會”了。最壞的情況就是皮老師以后再也不請我參加會,所以今天我把想講的話都講出來。
我一直認為,群體性事件是觀察中國社會的窗口。但對什么是群體事件,則并不是一個學術問題。在我國,實際上是一個政治概念。一般認為有四個方面的標準,第一必須五個人,有關部門統(tǒng)計群體性事件首先以人數(shù)確定,信訪條例明文規(guī)定,五個人以上視為事件。第二,必須要有一個共同的行為指向,不一定要有共同的目的。第三,程序上缺乏法定依據(jù)。第四,影響秩序是財產(chǎn)秩序、管制秩序。
以這個標準來看,群體性事件在數(shù)量上是顯著增加的。這幾年變化非常大的,在這種情況下,1993年共8709宗,此后一直保持快速上升趨勢,1999年總數(shù)超過32000宗,2003年60000宗,2004年74000宗,2005年87000宗,2006年90000宗,增長了十倍。所以這么多年來,這么多人關心這個問題,也成了這個國家執(zhí)政者最頭痛的問題。這么多年來,我們有一批學者不停研究這個問題,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想?yún)^(qū)分社會群體事件中不同的類型,我們想降低它的敏感性。
經(jīng)過研究和分析,我們初步確定群體性事件主要是這樣幾個類型,我們把它區(qū)分工人、農(nóng)民、市民的維權,我們認為中國的主體80%以上是關于維權的。另外一些就是社會糾紛、社會泄憤、聚眾犯罪。社會維權我研究最多的社會維權,工人、農(nóng)民,包括市民,這些不是我今天重點要講的,我今天只是簡單總結一下維權事件的基本特點。這個特點有四個:
第一,它是利益之爭不是權力之爭。這一點特別重要,這是定性的問題。因為我看見皮老師把社會敵意事件也定為是利益之爭。為什么說維權事件是利益之爭不是權力之爭呢?對此,我們做了大量實證分析。共產(chǎn)黨的主要領導人也是這樣一個基本的認識。2007年5月我陪我們國家的領導人到廣東,廣東省的省委書記張德江當時向領導人匯報講了這樣一句話,我們廣東現(xiàn)在發(fā)生工人和農(nóng)民的問題,但這些問題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什么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呢?就是可以用人民幣解決的矛盾。這句話不好聽,但是是對的,非常準確說出來中國目前的問題是可以用人民幣解決的問題。我提醒大家注意這一點,在這個問題上,執(zhí)政者的認識是對的,他的定性非常重要,就是利益,可以用人民幣解決。
第二,規(guī)則意識大于權利意識。這一點是美國哈佛大學最著名的政治學家裴宜理老師提出來的。中國的老百姓找政府是這么說的,你說了給我十塊錢,你為什么給我五塊錢呢?你說了的,但是沒有給我,而不是說你根據(jù)人權、根據(jù)天賦人權應該給我二十塊錢,在西方學者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臨界點,判斷中國社會性質(zhì)非常重要的關鍵。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看一下08年南風窗第23期,我與裴宜理老師的對話,我們專門討論了這個問題。關于中國目前群體性事件性質(zhì)的底線,我們怎么樣認識他,我比較同意她的說法,中國老百姓不管表現(xiàn)多么大的仇恨、敵意,底線在于規(guī)則,還是沒有突破規(guī)則的。
第三,反應性大于進取性,都是你找他的麻煩,他才對付你,不會主動找你的事情,你找他的麻煩,他是反應性的問題。
第四,目標的合法性與行為的非法性共存。目標是合法的,但是行為中間有一些非法,打了一個窗子,打了人。
這四點是我們對中國目前群體性事件最基本的總結,我們認為80%以上是這個問題。所以對這個問題,我們要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不管在這件事情中間有人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敵意,但是它還是一個利益之爭,這些事件顯然不能定性為社會敵意事件。
我們現(xiàn)在分析一下甕安事件。甕安事件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特點與我前面講的維權事件四個特點并不一樣。甕安事件發(fā)生之后,新華社貴州分社的副社長、總編輯趙鵬和工商財貿(mào)部主任劉文國把大量的照片和資料送到我的辦公室,同我一起分析這起事件的性質(zhì),F(xiàn)在我們來看看新華社拍得大量照片,你們看,沖到最前面的都是一些小孩。我們再來看一下西方人拍的電視。這個老百姓是說的是“政府太過分了,處理這個事情不合法,政府不合法性,大家不高興,激起了公憤”。這些說明了什么呢?說明它不是有組織的犯罪,也不是什么黑社會犯罪,更不是什么社會敵意事件。我把這些事件定為“社會泄憤事件”。
“社會泄憤事件”這個名詞是我2007年10月30日到美國伯克利大學演講想出來的,我當時用了社會騷亂,可心里沒底氣,因為中國的騷亂和西方的騷亂不一樣,對騷亂采取的措施是不一樣的。我想了很久,最后根據(jù)發(fā)生的原因、參加者的目標及心理、信息傳導的特征和行為特征等,命名為“社會泄憤事件”以區(qū)分維權事件和有組織犯罪?蛇@個命名,卻給我制造了麻煩。我從美國回來后,我單位領導通知我趕到社科院,我說干什么,有重要事情跟我談。去了后,我的領導給我看了一個簡報,題目是“中國社科院于建嶸教授在美發(fā)表演講”。簡報只有400字左右,主要介紹了我關于社會泄憤事件的分析。中央有一個主要領導人做了批示,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人民群眾是擁護黨和政府的,那有憤可泄,要求社科院與我談一下,要注意社會影響。我問我的領導,你們看過我的文章沒有,聽過我演講沒有。他回答說,都沒有。我說不談,結果我背著包走了。我們領導必須往上面匯報,沒辦法只得到網(wǎng)上去找我我的演講。最后在伯克利大學網(wǎng)上找到了錄音和文字紀錄稿,我們領導聽完看完之后,得出一個結論,說“你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好同志”。從甕安事件發(fā)生之后“社會泄憤事件”被廣泛采用了。前些天全國政協(xié)開會,一位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主黨派的副主席發(fā)言稿就是說甕安事件是社會泄憤事件的。有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后,說他抄襲我的。我說不算抄襲,人家發(fā)言用我們的科研成果是件好事。為什么“社會泄憤事件”這個命名會得到社會和學術界的廣泛認可呢?一個重要原因,我們是根據(jù)近幾年來發(fā)生的如2004年重慶萬州事件、2005年的安徽池州事件、2006年的浙江瑞安事件,2007年四四川大竹事件,等等。我從這些事件中總結出了四個特征。其一,因一些偶然事件引起,沒有個人上訪、行政訴訟等征兆,突發(fā)性極強;
其二,沒有明確的組織者,找不到磋商對象。絕大多數(shù)參與者與最初引發(fā)的事件并沒有直接利益關系,主要是借題發(fā)揮,表達對社會不公、吏治腐敗等現(xiàn)象的不滿以發(fā)泄為主;
其三,失實或錯誤信息的傳播使事態(tài)擴大。這些信息激起民憤和聚集人員使事態(tài)擴大;
這些信息主要通過口頭、短信和網(wǎng)絡的傳播;
其四,有打、砸、搶、燒等違法犯罪行為發(fā)生.我們的研究為什么要把“社會泄憤事件”與“維權事件”相區(qū)分呢?就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們兩者所具有的不同特點。
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從社會心理學角度社會泄憤事件的。題目叫做“社會泄憤事件中群體心理研究:對甕安事件發(fā)生機制的一種解釋”。我認為,社會泄憤事件的發(fā)生具有復雜的群體心理原因,事件過程中存在著明顯的借機發(fā)泄、逆反、盲從、法不責眾等心理,如何防范和疏導這種群體心理是解決社會泄憤事件的關鍵,也是當前理論界需要解決的重大課題。事實上,了解這種群體心理是十分必要的。2008年11月7日深圳發(fā)生群眾沖擊公安的事件之后,我當天就趕過去了,發(fā)現(xiàn)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群體心理特征,只要注意到這其中的心理變化的過程,許多事情是可以防范的。比如,在事情還沒有鬧出來時,開始出現(xiàn)群體狀況時,公安部門不要躲在陰暗的角落拍照,一定站出來,把鏡頭對準人群,這些人都傻了,就會自動散開。當然,鬧起來后,效果就會差得太多。在這個問題上,有三本書我建議大家看看,這三本書是《狂熱分子》、《群氓之族》、《烏合之眾》。這些書是值得看的。對社會心理狀況,一些學術大師已經(jīng)對它進行了比較詳細的研究。維權事件可能發(fā)生泄憤,理解這個事情的時候,要了解發(fā)生的機制的轉變。甘肅這個事件就說明,為什么從維權的問題,土地拆遷的問題,最后把政府也沖擊了呢?這和我們前面講的情況不一樣,前面都是個案產(chǎn)生的,從維權走到泄憤可能是非常重要的過程。
我建議大家注意一下目前發(fā)生一些事件在性質(zhì)上的變化。比如2008年9月底,在湘西發(fā)生的事件,就具有騷亂性質(zhì)。它不僅把政府的招牌砸了,還把與案件根本無關的商店搶了。這與我們研究過的甕安、瑞安、池州、萬州有很大的不同。這些事件砸和搶的都不是無辜的商店。湘西事件的這個商店和這個事情沒關系,事件中被砸了和搶了,搞在這個城市的商店在國慶節(jié)期間不敢開門。你們再看一下這幅照片,人們聽說搶商店后像過狂歡節(jié)一樣。這些說明,它們不同于社會泄憤事件,也不同于維權事件。從維權走向泄憤是有可能的,從泄憤走向騷亂也是有可能的。怎么樣界定泄憤和騷亂,在我看來,有一個最重要的指標就是攻擊的目標是不是相關性。這是需要我們進行深入研究的。
最后,我認為,面對中國目前的社會沖突需要新思維。大家都知道一個人,這就是斯科特先生。他是耶魯大學的教授,在目前世界上研究社會沖突比較前沿的專家。他在2007年12月19日曾經(jīng)到我家里拜訪我,我們倆做了一個交談,南方周末把這個交談刊出來了,斯科特先生特別強調(diào)的一句話,穩(wěn)定壓倒一切這種觀念要反思。說到新思維,可以具體為三句話:面對目前群體性事件,整個社會需要理智,執(zhí)政者需要智慧,研究者需要的是品格。我們是研究者,我們要有學人的基本品德。我們不要嚇唬共產(chǎn)黨,更不能為一些正想利用“敵我”問題對待老百姓的官員們提供鎮(zhèn)壓的理論武器。我昨天對皮老師提出的“社會敵意事件”這個概念發(fā)表了一點不同意見,有一位女老師很激動,她高調(diào)說,學者要對社會有關懷。好象我反對提出“社會敵意事件”這個名字就沒有社會關懷了,不關心社會,沒有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感了。我對這樣的批評從來不以為然。我當然可以不算公共知識分子。但恰恰是這個社會責任感,我才提出不能把問題擴大,也不能把問題縮小,要實事求是地一步步地推進這方面的研究。我再一次表示對皮老師關于社會敵意這方面研究的贊賞或者佩服,但是我還是不同意用“社會敵意事件”來指稱目前的社會群體性事件。因為在目前的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語境下,用這個名詞來指稱民眾的維權行為,可能帶來的問題是我們難以想象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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