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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回來吧,司徒雷登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轉(zhuǎn)眼離開故土快二十年了。

這些年在海外飄搖,除了對遙遠的祖國和親人的思念,燕園的湖光塔影,紅柱白墻,翠竹銀杏,荷塘月色,當年我們匯集在三角地那風發(fā)的意氣, 不時會在心中悄然掠過。

  2008 年12 月,一個燦爛的悉尼清晨,看到姐姐的郵件:“爸爸病重了,搶救了兩次,還堅持著,可能是在等老閨女吧!蔽翌D時六神無主,匆忙買機票收拾行裝。

飛機上我暗自祈禱 :“爸,您可要挺住”。機艙里的燈暗了下來,我伸了伸頂在前排座位上發(fā)僵的腿,合上疲憊濕潤的雙眼,冥冥中,八年前的那一幕潮水般涌來。

  凌晨,床頭邊的電話鈴聲大作,我瞇著眼抓起話筒,“爸中風了,昨天夜里搶救,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姐姐急促的聲音如晴天霹靂:“這…不可能,我前天打電話他還好好的…”我猛地坐起身來爭辯著,希望能用自己的聲音證實,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惡夢。

  我和姐姐匆匆趕到醫(yī)院,一進門,先是一愣。爸身上插滿了管子,電線, 他那一頭灰黑相間修剪齊整的濃頭也全沒了蹤影,只剩下一個左邊包扎著傷口的怪異的光頭。看見我們姐倆,他那不失英俊的眼睛一亮!坝懈杏X嗎?” 旁邊穿白大褂的 醫(yī)生握著醫(yī)錘敲了敲爸的右肘,爸搖搖頭;
醫(yī)生又敲了敲爸的右膝,爸又搖了搖頭。

“認識她們嗎?” 醫(yī)生指著我問,爸笑了,笑得那么燦爛。

“她是老幾?叫什么名字?” 醫(yī)生又問。爸慈愛的目光盯著我,努力想著,嘴唇動了動,終于略帶懊惱地轉(zhuǎn)過臉去搖了搖頭。

  我和姐姐捂著嘴,快步?jīng)_出病房。來之前媽叮囑過,不要當著爸流淚,醫(yī)生說他手術(shù)后的危險期還沒過,不能激動。出了病房,沖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我們再也忍不住了。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爸操勞辛苦了一輩子,還沒來得及享受晚年,竟遭此不測。

  想當年他槍林彈雨地革了命,勝利后眼看著自己的地主爹娘被掃地出門,最疼自己的親娘被迫晃著三寸金蓮去種地,受了傷,從此像周總理一樣端著個胳膊。在部隊里,一輩子出身不好又不會見風使舵的爸自己也成了歷次政治運動的老運動員。到了文化大革命,他被打發(fā)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農(nóng)場干校,一“學習”就是四年。那麥田一望無際,種麥子收麥子,從天蒙蒙亮干到摸黑收工,寒風刺骨,烈日炎炎,一人一天就那么看不到頭的一個壟溝。這本該機器干的活,偏要省給人干,走哪兒,還要有小戰(zhàn)士端著槍看著!

  有一天,林彪不知為什么在溫都爾汗見了上帝,爸爸終于回了家,我們一家團圓了。從此他天天毫無怨言地為全家做飯,天一黑就去汽車站接媽,仿佛要把那些年“欠”我們的都補回來。只可惜好景不長,從轉(zhuǎn)業(yè)到離休的安生日子沒過幾年,修路的推土機又以訊雷不及掩耳之式把他和媽的老窩鏟平了。

  即使是這樣,奇怪的是,我就從來沒聽爸抱怨過一句。爺爺奶奶當年受的那些苦,他自己遭的那些罪,仿佛一聽到“平反”“組織安排”幾個輕松的字樣他便心安理得,煙消云散了。這樣的大度,這樣的忍辱負重,恐怕這世界上只有我們中國人才做得到。不論人們在他老人家發(fā)動的一次次殘酷的政治運動中吃盡多少苦頭,到頭來,人人都還虔誠地戴著黑紗,恭恭敬敬地列隊瞻仰他那永垂不朽的遺容。

  飛機轟然落地,我放下行李,直奔醫(yī)院。在媽媽輕聲地呼喚下,爸爸睜開疲憊浮腫的雙眼,愛憐地望著我,慢慢地他抬起唯一能動的左手,摸摸我的臉。我先忍著,終于忍不住 別過臉去。媽媽在我身后放把椅子,爸那腫得軟軟的左手輕輕的推了推我,示意我坐下。

我坐他在身邊,握著他的左手,望著他熟悉浮腫的臉,默默亟盼著:“爸,挺住。”

  ******

  爸的情況開始好轉(zhuǎn),全家終于松了口氣。翻開南方周末,一個名字躍然紙上- “司徒雷登”。原來這位在杭州出生,在中國生活了大半輩子,為燕京大學的創(chuàng)立四處奔波,極力將燕大辦成 “通過對真理的尋求而獲自由,并為社會服務(wù)(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的美國人,解放后在毛的高聲叫罵聲中黯然離開中國,晚年在美國孑然一人,中風偏癱,臨終彌留之際他一再叮囑,要回燕園,與躺在那里九泉之下的妻子團聚。

  

 。玻埃埃改11月, 在離開中國46年后,燕京的這位老校長終于回來了,雖說他只能落腳杭州,我們還是終于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從小就跟著課本學舌罵跑的那個洋人司徒雷登竟是我們北大學子心醉神迷的燕園的建造者。

  那么多年,他一人在大洋彼岸,對他的中國故鄉(xiāng),對燕園的思念,對葬在燕園的妻子的牽掛,臨終前那刻骨銘心的遺憾…… 而我們幾億老少一日三餐啃著窩頭,眼睛緊盯著紅寶書一起跟著他老人家高喊著:“別了,司徒雷登!…多一點困難怕什么。封鎖吧,封鎖十年八年,中國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

  多少年來,我們這些戴著紅領(lǐng)巾紅衛(wèi)兵袖章長大的新中國接班人堅信 - 司徒雷登是老美, 是老美就是壞蛋,是壞蛋我們就該仇恨,就該從歷史中抹掉,不管他曾為我們做過什么….

  今天我們終于可以開始用自己的眼睛看歷史。雖說我的地主爺爺奶奶早已無緣見識誰發(fā)家誰光榮的新生活,司徒雷登80多年前精心建造的燕園至今還沒有他一缽遺骨的落腳之處,但至少我們這些從小罵他長大的紅小兵們,特別是像我這樣受過未名湖沐浴的北大人,心里自會為他立一塊墓碑。從此,在我夢中燕園的湖光塔影,紅柱白墻,翠竹銀杏,荷塘月色,師生笑語之間,他和夫人孤獨的身影會隱約閃現(xiàn)。

  回來吧,司徒雷登。

  

  2009 年3月, 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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