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汀陽:哲學將可能變成什么?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問:你近年來提出的一些見解頗具獨創(chuàng)性,正在引起學界的關注。我們注意到你主張要對哲學進行“整體上的”改造而不是進行某方面的突破。這種“整體上的”改造意味著什么?又為什么需要這種改造?
答:認為某種觀點或某種思想傳統(tǒng)立場是不恰當?shù),這導致哲學活動的局部革命,也可說是在哲學內(nèi)部的改革;
認為哲學這一思想活動的結(jié)構和操作方式是不恰當?shù)。這就是要求整體革命,由于這說的不是哲學中的某一點是錯的,而是說“哲學”這種方式是錯的,因此也可說是從哲學外部對哲學進行的革命,據(jù)我所知,在西方哲學史上,企圖對哲學進行整體上革命的只有維特根斯坦一人,像笛卡兒、康德、胡塞爾等都做的是哲學內(nèi)部思路的革命。
我主張哲學的整體改造,是因為覺得舊哲學(西方哲學或以西方哲學思維模式的哲學)一直未能成為真正有用的思想,有兩個理由:
。1)哲學所思考的一些“最大的”問題也許仍然是我們所能思想的最大問題,但卻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或者說不是最需要被思考的問題,因此舊哲學在于主題上不合乎思想的需求。即使舊哲學的許多問題仍沒有被很好地解答,也已經(jīng)沒必要解答。我們需要思考別的問題;
(2)舊哲學雖然也思考到了一些重要問題,但在思想的操作方式上卻有著嚴重的失誤,這一占導致了各種無數(shù)的思想結(jié)論,我指的不是邏輯形式上的無效,而是內(nèi)容上或?qū)嵺`上的無效。在今天,思想在信息量上遠遠超出而在質(zhì)量上遠遠不滿足實際需要,是一個突出的問題。
問:你所主張的對哲學的整體改造與維特根斯坦的做法有何區(qū)別?
答:維特根斯坦是破壞性的,他的工作主要是阻止一些徒勞的努力和愚蠢的想法,但他似乎并不覺得能夠有另一種新的建設,好像哲學只不過是讓人恢復清醒頭腦的手段。這一點我十分不以為然。維特根斯坦與“后哲學文化”很有些關系。后哲學文化意味著舊哲學的崩潰,它是舊哲學的恰當結(jié)果但也是一個糟糕的結(jié)果。現(xiàn)代思想不再需要舊哲學,這并不意味著不需要新哲學。簡單地說,維特根斯坦覺得舊哲學說錯了話,我覺得是做錯了事。這一區(qū)別牽涉到哲學功能的不同理解,哲學通常被認為是在澄清問題,提示真理。我覺得這些是科學和邏輯的工作,哲學的功能在于創(chuàng)造出真理。因此,舊哲學的錯誤不在于胡說,而在于沒有創(chuàng)造出有價值的真理。哲學改革的結(jié)果應該是產(chǎn)生新哲學。
問:具體一點說,哲學“做錯了”什么事?
答:舊哲學有一個幻覺,以為哲學能談論一切事情。這一幻覺導致了一種連鎖錯誤:當哲學把不歸它研究的對象當成了課題,這一錯誤甚至使哲學不能正確地對待它本職份內(nèi)課題。這串連鎖錯誤是這樣開始的:哲學把世界當成了對象,于是有了存在論和知識論。存在論和知識論是哲學最大的錯誤,這一錯誤非常微妙,世界的確是所能思想的最大主題,但卻非哲學所能思想的,它不是哲學的責任范圍。在思想上,能力決定了思想責任。在世界這一問題上,哲學的思想能力遠遠弱于科學,因此哲學不可能給出更高的知識。對世界的不恰當興趣還影響了對思想的反思,從知識的角度去理解思想不但是狹隘片面的,而且歪曲了一些根本性問題(例如真理和語言)。在存在論一知識信紙這一基本結(jié)構的影響下,我們就不再能夠恰如其分地理解生活問題,就會陷于“事實和價值之分”這類教條中。
問:如果真的像你據(jù)說的那樣,哲學一直在做錯事,那么為什么哲學會一直犯這種難以置信的錯誤?
答:哲學的錯誤一點都不愚蠢,相反它是對于聰明了。人類有強烈的欲望,總想追根問底,如果不是出于實際需要而是出于心理興趣去追問,就成了無節(jié)制的追問。這種追問很像兒童“打破砂鍋”式的追問,我們每個人都有過種經(jīng)驗,這種追問最后總是通向完全離譜的問題和毫無價值的解釋。同樣,哲學也卷入在無節(jié)制的追問中,盲止地追問思想鏈條末端的那些最大的問題,諸如本質(zhì)、本源、終極目的之類。現(xiàn)代有些哲學家已經(jīng)意識到那些最大的問題是無意義的,它們超出了思想能力。但這種反省仍不夠深刻,關鍵在于那些最大問題是無價值的,那種關于本源和終極的思考就像關于“死后世界”的思考一樣無價值。凡是不能實現(xiàn)為具體創(chuàng)造的思想決不是智慧;
凡是不能轉(zhuǎn)化為行動的思想也決不是智慧。事實上中國哲學家就很少犯那種“無節(jié)制思想”的錯誤。
問:與舊哲學的比較,你所要求的“新哲學”有些什么機關報明顯標志?
答:至少有這樣一些區(qū)別:舊哲學是作為“解釋者”的思考,即研究的是“事情其實是什么”;
新哲學是作為“解決者”的思考,即研究“事情需要成為什么”;蛘哒f,舊哲學以“知識”問題為核心,新哲學以“行動”問題為核心。理由是,一個事情首先必須是我們要做的事情,至少是與行動相關的事情,才是重要的。既然行動的“相干存在”比“不相干存?”更重要,行動就是一切思想的基本點。
舊哲學進一步表現(xiàn)為“元科學”,經(jīng)希望對事物作出總的解釋;
新哲學則是“元觀念學”,只求對觀念作出裁決,從而滿足行動的需要。
舊哲學是立場的思想,即它的思想取決于某些假定;
新哲學則是無立場的思想,即僅僅取決于需要。任何一種立場都弱于懷疑態(tài)度,而需要則無法懷疑的。
舊哲學試圖“揭示出”事物的真相和思想的真理,總之是“去蔽顯真”;
新哲學卻試圖為行動和思想創(chuàng)造出所需要的真理。以為有些真相或真理隱藏著等待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典型的哲學幻覺。事實上,凡是屬于事物真相都與事物一起顯現(xiàn)著,凡是屬于思想的真理都是按照需要創(chuàng)造出來的。大概有這些區(qū)別。這只是很簡略的比較,在這里恐怕無法詳述。
問:看來你所設想的哲學和人們通常接受的哲學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你如何證明你設想的哲學是更有價值的哲學?
答:有用的思想比無用的思想更有價值,這是毫無疑問的。舊哲學是無用的,它好像解釋了一切但卻全無用處,這和萬能藥什么病也治不了一個道理。其中關鍵問題就是舊哲學只聽從思想的欲望,為追問而追問,無視思想實際上的需要。新哲學只聽從思想的實際需要。
文明的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的一些實際工作,其中產(chǎn)生了各種問題,有一些是在具體學科內(nèi)能夠自己解決的,但有一些卻是這些學科自身不可解的問題(通常是學科的“基礎”問題)這些基礎性問題雖然是由各個學科提出來的,但由于自身不可解,這些總是載的性質(zhì)就發(fā)生變化?D?D可以說是思想問題的臨界變化?D?D它們轉(zhuǎn)化為哲學問題:歷史問題轉(zhuǎn)化為歷史哲學問題,規(guī)范和法律問題轉(zhuǎn)化為道德和法律問題,邏輯問題轉(zhuǎn)化為邏輯哲學問題,等等。這些才是真正的哲學問題。所以我說哲學沒有那種“自留地”式的只為哲學的問題,而是承接所有具有實際價值的基礎性問題。
問:你說到哲學的任務不是揭示真理而是創(chuàng)造真理,這一說法不但有悖人們對哲學的理解,而且有悖人們對真理的理解,你如何解釋?
答:我們一般認為真理是被發(fā)現(xiàn)的普遍規(guī)律,而哲學則是發(fā)現(xiàn)那些最深的規(guī)律。前者是誤解,后者是誤解加幻覺。即使是科學命題也只是高效知識而不是真理,因為確證(evidence)的幅度永遠跟不上斷言的幅度。哲學對世界的那些斷言則連一項確證都沒有。真理只能是人類對自己作品或行為的斷言而不可能是對世界的斷言。人對自己作品和行為的斷言實質(zhì)上是思想的創(chuàng)造,它的真理性表現(xiàn)在它是思想上的最佳或唯一決策。我相信真理的標志是選擇的“最佳性或唯一性”,而不是“普遍性”。換句話說,零點理是偶然條件下的必然選擇。
為什么真理,特別是哲學真理,是創(chuàng)造性的?要理解這一點首先要實事求是地了人類文明的實況。思想文化所構成的“觀念界”并不是“世界”的對應性產(chǎn)物,觀念界和世界毫無相似之處,世界只是觀念界的一個條件,正如樹生長于土地但并不像土地。觀念界要處理的問題是“如何行動”,至于“世界如何”則只是“如何行動”的相關問題。這樣事情就清楚了:觀念界的真正對象是行動,行動向觀念提出問題,觀念作出行動的決定。觀念界有著特定的“思想布憶”,思想布局不斷在變化,哲學活動就是那種試圖安排或改變思想布局的活動,這只是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
問:“思想布局”聽起來是個有吸引力的概念,能否稍加解釋?
答:人類文明和各個方面、各個學科基本觀念或者說起決定性作用的觀念組合起來就是思想豈有此理局。人類思想各方面發(fā)展情況不同,思想布局就不斷變化,哲學追求的就是最佳的思想布局的創(chuàng)造性決策。因此我總是強調(diào)哲學的對象不是世界而是觀念界,更具體地說,就是觀念界的思想布局。哲學試圖表明“思想之路該怎么走”。我相信這種新哲學更合乎思想對哲學的要求,因此哲學會變得有用,而且有助于人們更恰當?shù)乩斫庹軐W:哲學沒有一塊自得其樂的“自留地”,哲學其實是貫穿在各個學科中的一種思想藝術,一咱特殊的思想操作。
問:你有一個觀點認為,全部哲學問題在實質(zhì)上是價值問題。這是否排斥掉太多的哲學問題?
答:凡是與世界本質(zhì)之類有關的問題就被排除了,凡是與觀念界思想布局騰的問題都保留。這里主要牽涉到對價值的理解。我所反對的是“知識與信仰”或“真理與價值”這種西式結(jié)構。這種結(jié)構使哲學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失去了統(tǒng)一的思想能力。實際上,“真值”是一種值,“善惡”也是值,這只不過是不同問題采取的不同取值。無論是“X 是真的”不是“X 是好的”,都有一個是非判定問題,這意味著存在著一種更高定位的判定,可稱為中國式的定位。在這一更高定位中,舊的真理觀和價值觀同時破產(chǎn)了,新的真理概念是一個直理和價值一體化的概念。真理是一個最佳的思想決策。所謂的事實命題(X 是真的)和價值命題(X 是好的)都有可能是真理。按照更高定位的真理事價值概念,觀念界的大多數(shù)觀念尤其是起決定性作用的觀念都是含有價值判定的觀念,因此所有重要的觀念在新哲學中不會被漏掉。
問:我們在《論可能生活》一書中看到你用這種新的真理概念證明了價值性真理的存在,在此能否對價值性真性作一簡要說明?
答?我證明價值性真理的存在是為了否證主觀眾價值理論,即“按照某立場或規(guī)范,X 是好的”這種主觀價值判斷。主觀價值判斷其實是一種連自己也糊弄不了的自慰形式。價值性真理有兩種主要形式:一種是比較性的,即X 比Y 好,例如“得冠軍比得亞軍好”;
另一種是自足性的,即X 本身是好的,例如“幸福是好的”?梢哉f,價值性真理是根據(jù)“先驗目的”而成立了判斷。例如比賽先驗地規(guī)定冠軍是最高榮譽。第一類價值真理的先驗目的顯而易見,第二類的先驗目的則容易被忽視,這一點對倫理學是致命的。倫理價值真理根本上說有兩種:屬于幸福和屬于公證的。
生命是特殊的存在,它的先驗目的不是“如其所是”(as it is)去存在而是有意義地存在,可以說生命的先驗目的就是由生命轉(zhuǎn)化為生活,由單純存在轉(zhuǎn)化為意義化的存在,實現(xiàn)這一先驗目的之方式就是幸福。社會則是更微妙的存在,不僅人的生活事務依賴著他人的存在,而且每個人的生活意義也以他人的生活意義為條件,每個人注定要承認他人,否則自己毫無意義(這里不存在所謂為己為人的問題)因此社會的先驗目的是公正。具體的倫理價值真理詳見《論可能生活》。
問:承認倫理價值是否意味著對每個人的自由選擇有某種抑制?
答:這個問題稍有些復雜。如果說倫理學總要建議某些抑制的話,那么舊倫理學的抑制性更強。舊倫理學總想強加給人們某種規(guī)范意識,即“我應該……”。其實,人生來沒有什么“應該”的事情,只有“想做的”和“不得不做的”事情,這就是事實,這一事實并不導惡,沒必要掩蓋。倫理學的目的是讓人找到幸福之路而不是背負不幸的規(guī)范重擔。你的倫理學的基本精神可以說是:不向人推薦規(guī)范,而只考慮從他的角度來說對他最有利的行動方式。我力圖證明的兩條原則中,幸福原則是一條自由原則,公正原則是一條反自由原則。關鍵在于,公正雖然是反自由的,但卻意味著“不得不做的”事情,就是說,一個人如果抗拒公正恰恰對他不利,不過,公眾不能僅僅存在于自覺意識中,而主要必須實現(xiàn)為一種權力甚至強權。我們希望的是以幸福的自由道德和公正的法律合起來占領分有倫理規(guī)范的領地,這樣人將獲得盡可能大的自由和最可接受的不自由。在中國思想中,與新儒家這一主流傾向相反,我自認是“新道家”,不過是清除了隱退風格的、親近法家的新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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