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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一楓:縣城里的友誼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上午十一點多了,耿老金才從床上坐起來。他穿上褲子,從床底下拽出兩個竹筐來。自行車就停在床邊,他用一只生銹的鐵鉤子把竹筐掛到后座上,然后推開門,把自行車抬到門外面去。

  木板街上的太陽已經(jīng)很亮了,照得壽衣店門口的幾串紙錢像玉蘭花一樣白。耿老金被晃得翻了翻白眼,搬起一條腿跨到車上,放了一個屁,就勢騎起來。他一邊騎,一邊懶洋洋地喊:

  “酒瓶子、舊報紙、破衣服換錢——”

  才走了半條街,忽然有人喊他:

  “耿老金,你他娘的還沒死啊!

  耿老金先響亮地吐了一口唾沫說:“你他娘的才要死。”然后右腳才踢到一只門墩上,看見曹禿子站在麻將館的門口,夾著一支香煙笑嘻嘻地說:

  “你現(xiàn)在才出門,我還真是擔心你睡著覺就咽氣啦!

  耿老金說:“你知道個屁。我是為了省一頓飯!

  曹禿子繼續(xù)笑嘻嘻:“還他娘的省呢,你數(shù)數(shù),你還剩幾頓飯可吃?”

  耿老金也笑了,但是他說:“我跟你娘都商量好啦,我們好歹也得給你添個弟才能死。把她交給你這個不孝子,我不放心啊!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罵著,來到街東頭郵遞員陳春明家開的小飯鋪吃午飯。耿老金坐到門外的桌子上,用筷子戳著桌面,對陳春明的老婆蔡小芬說:

  “一碗麥蝦,一盤豆腐絲!

  蔡小芬是個長著一對霸道的胸部的女人,她咧著嘴說:“麥蝦兩塊五,豆腐絲一塊!闭f完從鍋里盛出一碗麥蝦,撂到桌上。耿老金湊近碗口看了看,忽然叫起來:

  “你們家的麥蝦是越來越少啦!

  蔡小芬說:“怎么少啦?從來都是這么多!

  耿老金把碗舉到蔡小芬的胸前說:“你比比,你比比,原來的碗和你的一只奶子一樣大,現(xiàn)在呢?小了快一寸啦。咱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樣又何必呢?對了,你干脆用奶罩盛麥蝦算了吧,那絕對足斤足兩!

  曹禿子說:“你真是老花眼啦,蔡小芬什么時候戴過胸罩啊。”

  耿老金詫異地說:“怪啦,你怎么知道的?”

  蔡小芬一邊說:“怎么嘴像狗屁眼一樣臭。”一邊舀起一勺面湯,朝他們腳下潑過去。兩個人早已經(jīng)跳開,耿老金搖著頭說:

  “可惜啦,可惜啦,這么一對大奶子,嫁給一條瘸腿!

  曹禿子說:“陳春明的腿瘸,雞巴又不瘸。再說陳春明的媽不是蔡小芬她媽的妹妹么!

  蔡小芬哼了一聲,剛要說話,忽然聽到里屋傳出摔摔打打的聲音,她趕緊扭到屋里去了。耿老金追著她說:“我的豆腐絲還沒有來呢!崩锩?zhèn)鞒鰜砀O窸窣窣的響聲,還有一個女人拖長嗓子唱歌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理他。他就到?jīng)霾斯褡忧稗D(zhuǎn)了一圈,忽然扯著脖子問:

  “哎呀,豬頭肉怎么賣?”

  蔡小芬馬上吼道:“你他娘的要是敢動豬頭肉,我就把你的嘴縫上!

  但是蔡小芬還沒有跑出來,她的女兒陳艷已經(jīng)甩著兩只手跑到外面,她歪著腦袋,嘴角上掛著唾沫,好像唱歌一樣喋喋不休地說:

  “麥蝦兩塊五,餛飩一塊,油餅五毛,豆腐絲一塊,花生米一塊五,涼粉一塊五,豬頭肉三塊,油條三塊,花生米一塊五——”

  耿老金搖搖手說:“別唱啦,我他娘的哪吃得了那么多東西!

  陳艷還在說,同時脖子一伸一伸地:“啤酒兩塊,二鍋頭兩塊五——”

  蔡小芬這時候追到門口,看見一群人正在圍著陳艷笑嘻嘻地圍觀,耿老金咧開嘴,忽然有一股白花花的液體從他門牙中間那個巨大的洞里呲出來,正好落到一盤格外肥的豬頭肉里。蔡小芬后悔莫及地跳起來,向耿老金沖過去:

  “耿老金,你也太欺負人啦!

  耿老金說:“誰看見啦?誰看見我吐啦?”曹禿子他們哈哈大笑地說:“沒看見,沒看見。”于是耿老金端起那盤肉說:“算啦,有人糟蹋了一盤肉。反正也賣不出去,我也不嫌他臟,白給我好了。我今天就不吃豆腐絲啦!

  蔡小芬一下子坐到凳子上,狠狠地說:“耿老金,你趁著陳春明不在欺負我一個女人有什么本事,你就吃吧,你吃完了拉不出屎來活活憋死!

  這時候陳艷還在不停地說,她不斷地點著頭,已經(jīng)把菜譜背到第二遍了。耿老金一邊往嘴里塞豬頭肉,一邊對曹禿子說:

  “你看,你看,蔡小芬的女兒有一個地方和她娘很像,你知道是哪里?”

  曹禿子說:“奶子唄。你他娘的還能看哪里!

  耿老金說:“對啦,她們母女倆個都是一邊說話,奶子一邊顫來顫去!

  曹禿子說:“蔡小芬可惜,她女兒也可惜,長了那么好的一對奶子,可是一看就是兄妹生下來的孩子。”

  這時候蔡小芬哭了起來,她在凳子上哈著腰,拍著大腿說:“你們欺負人沒個夠啊,我要是個男人,就跟你們拼啦。”

  耿老金看到她真的哭了,搔搔腦袋說:“好啦,好啦,不就是一盤豬頭肉嘛?我不是白吃,算我賒賬好啦!彼贿吶ネ谱孕熊囈贿呎f,“等我兒子回來,讓他還你的錢!

  耿老金從飯鋪出來,到附近的幾條街上一圈一圈地遛著。今天的收成不太好,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只撿到十來個塑料袋和三個酒瓶子,還有從旅館二樓掉下來的一件破背心?磥碛值抿T上五里路,到臨海城外的垃圾場去一趟。耿老金的自行車和他一起嘆著氣,一歪一扭地穿過兩條街,往南騎過去。一會兒來到了縣文化館,錄像廳里面放著武打電影,一個香港女俠在和幾個男人搏斗,他們的聲音從大喇叭里吼叫出來。耿老金側(cè)著耳朵說:

  “媽呀,誰家的床上有著這么大的聲音!

  但是他馬上眼睛一亮,跳下地,把自行車靠在文化館的鐵門上。原來這里擺出了幾張露天的臺球案子,一伙穿著肥大的西褲的年輕人正在罵罵咧咧地打球,球案的腳下站著那么多的啤酒瓶子。一二三四五,耿老金數(shù)了數(shù),足足有二三十個,真他娘的能喝,他們要是撒起尿來,簡直能沖塌一堵墻。這樣就不用去刨垃圾場了。耿老金跑到年輕人中間說:

  “啤酒瓶子賣不賣?”

  可是喇叭的聲音太大了,沒有人聽見他說話。他扯著嗓子又喊了一聲,但在呵哈呵哈的吼叫聲里,就像一只蒼蠅一樣。耿老金第三次喊的時候,幾乎跳了起來,卻又在半空中捂住了自己的嘴。他自言自語說:

  “別喊啦,沒人看見我吧?”

  他朝周圍看了幾眼,年輕人都在注意臺球,比賽進行得很激烈。耿老金偷偷彎下腰,爬到他們腳下,抱起三個啤酒瓶子,又忙不迭地爬了出去。他把瓶子放進竹筐,再爬進去。他在人腿的森林里進出了幾個來回,竹筐里的翡翠越碼越高。但是在他第七次爬出來的時候,忽然背上一沉,回過頭來,一個光著膀子的小伙子一腳踩在他的背上,幾個人把他圍在中間。

  “你們看看呀,有一只老王八正在偷酒喝!

  還有一個人低下來,摸摸他的腦袋說:“你他娘的到挺機靈!

  另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自行車旁邊,一五一十地數(shù)了一遍,向這邊匯報說:

  “一共二十一個!

  踩著他的小伙子用腳跺了跺他說:“再加上你手里的三個,一共是二十四個,你他娘的一共偷了二十四個啤酒瓶子!

  耿老金盤算了一下說:“不對,應該是十八個,我本來有六個!

  “是么,”那個小伙子說著,一個一個地問他的同伴,“你喝了幾個?三個。你呢?兩個,F(xiàn)在是五個了,你呢?”

  耿老金在地上叫起來:“別數(shù)啦,我想起來啦,二十一個。我只有三個!彼胝酒饋恚菍Ψ?jīng)]有松腳的意思。他只能撅著屁股拿出錢來,數(shù)了十塊零五毛錢,遞上去。誰想到上面一只手打下來:

  “誰他娘的說我們要賣啦。我們不賣!蹦侵皇帜闷鹨粋啤酒瓶子,嘩啦一聲砸到墻上,“我們要聽響!

  耿老金伸著脖子喊道:“別摔啦,別摔啦,五毛錢沒有啦。一塊錢沒有啦!

  又是一聲響:“一塊五!

  忽然又一個聲音也說:“別摔啦,哪兒有這么糟蹋東西的。這樣好啦,你不是喜歡爬嗎?那你就爬吧。圍著桌子爬一圈,就拿走一個瓶子,計件工資!

  耿老金低著頭,咬咬牙說:“你們也他娘的太欺負人了。我兒子可是耿德裕!

  年輕人們互相哈哈大笑起來:“耿德裕?就是你操出了耿德裕?”

  耿老金說:“對啦。”

  他們說:“既然你操出了耿德裕,那就更得爬啦。你聽好,現(xiàn)在你不是為自己爬,而是替耿德裕爬!

  耿老金還沒有動彈,肋骨上早挨了兩腳,不由得爬了起來。他爬了幾步想要逃走,但是每次抬起,都看見一個松松垮垮的褲襠。年輕人向他屁股上、肋上、肩膀上踢著,其中一個警告他說:

  “不要再提耿德裕啊,否則我就要騎著你爬。”

  同時告誡自己的伙伴:“你們看看啊,當年耿德裕多風光,誰多看他一眼,就要被他捅上一刀,你有沒有被捅過?你有沒有?我當然沒有,我他娘的早就想捅了他啦。不過現(xiàn)在看來,做人還是不要太出風頭啊,想想自己的爹吧!惫⒗辖鸬哪X袋又被摸了兩下,“兒子不積德,老子當王八呀!

  耿老金低著頭,一圈一圈地爬著,太陽照在他的脖子上,好像照在一排荒蕪的田埂上。過不了一會兒,他爬得越來越慢,兩條胳膊直打晃,汗水順著臉下來,眼淚直落到地上。他小聲地、嗚嗚地哭著,腦袋也在發(fā)暈,有幾次臉都蹭到地上了,但是他不敢停下來。路過的人們奇怪地看著他,但是看到那幾個渾身刀疤的年輕人,又趕快走開了。而年輕人卻早不注意他了,他們又開始為了臺球你一句我一句地罵起來,迷迷糊糊之中,耿老金認為每一句都是在罵自己。這樣直到每個人的影子都變成了一個小圓圈,才有一個人忽然叫起來:

  “媽呀,他還他娘的在爬呢!

  另一個人說:“他是不是覺得這個工作不錯啊,想要把我們這一年的啤酒瓶子都爬下來。”

  一根臺球桿子捅捅耿老金:“你一共爬了多少圈啦?”耿老金抬起頭來,他們看見了一張汗水、眼淚和泥土雜拌在一起的臉,他像狗一樣呼嚕呼嚕地,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既然你也說不出來,那我們也沒法給你多退少補了。這樣吧,”一個人蹲下來,向臺球桌底下把手一揮,“我們又喝了七八個,加上以前的那些,都是你的啦!

  耿老金靠在臺球桌腿兒上,嗚嗚哭著。等到打臺球的那些人都走遠了,一個看球桌的十五六歲的孩子才跑過來對他說:

  “你快找個涼快的地方哭吧,再這么坐著就要中暑啦!

  耿老金聽話地爬起來,把地上的啤酒瓶子一個一個地撿到竹筐里去。手和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尤其是手心和膝蓋,像被煤球燙過一樣。但是啤酒瓶子一共有二十八個,全都沒有花錢,耿老金數(shù)了兩遍,覺得胸膛里舒服了一些?僧斔拖骂^,看見褲子上的兩個大洞時,馬上又流出眼淚來,咬牙切齒地說:

  “操你媽的,我要是王八,你們就是王八蛋。你們等著吧,我兒子一回來,我讓你們一個一個地爬過來,舔我的雞巴!

  他剛要推自行車,馬上又停住,撿起一塊石頭在文化館的墻上畫了一個三角,對那個小伙計說:

  “我得記住這個地方,別等到我兒子回來就忘了。”

  說完跨上車,可是小伙計卻跑過來,拉住他的車把。耿老金說:

  “干什么?”

  小伙計一只手遮著太陽,懶洋洋地說:“給錢吧。”

  耿老金說:“給誰錢?給你錢?你今天早上吃屎啦?”

  小伙計拖著長音說:“對啦,吃屎了行吧?不過也沒辦法,這些啤酒是他們在我們這兒喝的,喝完了啤酒瓶子也是我們的了。你是收破爛的吧?你要拿走,那就得給錢。五毛錢一個,二十八個,十四塊錢!

  耿老金說:“行,行,二十八個!眳s忽然一把推開對方,蹬上車子就跑,但還沒騎起來,馬上又被拉住了。小伙計撲上來,一把掐著耿老金的喉嚨,一邊揉著胸口說:

  “沒給錢就想跑?你別以為我好欺負!

  他雖然瘦得像柴雞一樣,耿老金還是被扼得喘不過氣來,連連往外吐唾沫。最后他只能從兜里掏出十塊錢來說:“就這么多啦,要不你就掐死我算啦!

  小伙計抓過錢,邊走邊說:“他娘的,你的命可真夠賤的,就值十塊錢。”

  耿老金的眼淚又涌出來,他一邊喋喋不休地罵人,一邊又跳下車,用碎磚頭在那個大三角旁邊畫了一個小三角:“我也記住你了,等我兒子回來你也跑不掉!

  小伙計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我知道,你兒子就是那個搶人家錢,又把人家奸殺的那個耿德裕吧?那個女人我還見過呢,就是大肥腿陳愛芝對吧?你記著吧,反正誰知道你兒子現(xiàn)在是死是活,就是活著,他敢回來才怪!

  他把耿老金甩在身后很遠了,還在自言自語地說:“搶劫就搶劫,還強他媽的什么奸?”

  耿老金回到家里洗了把臉,把身上的泥土拍干凈,才感到不只是手和膝蓋,全身都像漲潮一樣一陣一陣地疼。他仰到在床上哼哼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再睜開眼的時候,天都快黑了。他打著哈欠,眼淚汪汪地說:

  “我怎么這么能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他慢慢地出了門,往陳春明家的飯鋪走過去。這個時候飯鋪外面沒有兩個人,陳艷正坐在門框上睡覺。耿老金坐到中午坐過的凳子上,有氣無力地用筷子戳著桌面說:

  “一碗麥蝦,多放點醋!

  蔡小芬翻著白眼,根本不說話,撈了一碗麥蝦摔到他面前。耿老金也不抬頭,豎起筷子吃起來。

  他正吃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曹禿子也來了,他第一句話就是:“耿老金,你的褲子怎么啦?”

  耿老金說:“我摔了一跤!

  曹禿子說:“啊呀,那就壞啦,你只有一條褲子呀。”

  耿老金打起精神說:“我雖然只有一條褲子,可是還有兩條褲子可以讓我脫下來,一條是你娘的,一條是你老婆的,只管脫,不管穿。”

  曹禿子哈哈一笑,對蔡小芬說:“來一碗酸菜粉,讓你閨女送到我那兒去!庇洲D(zhuǎn)頭對耿老金說:

  “我聽說今天在文化館有一只烏龜繞著桌子爬,爬了一下午,你看見沒有。”

  耿老金氣悶了一下,說:“沒看見!

  曹禿子哈哈大笑起來:“那里又沒有鏡子,你當然看不見自己!惫⒗辖鸢杨^埋到碗口,曹禿子又拍著他的肩膀說:

  “今天晚上來不來?”

  “去,去!彼^也不抬地說,“反正我也睡夠了。”

  曹禿子走了以后,耿老金繼續(xù)吃著飯,他越吃越覺得悶,就說:“蔡小芬,蔡小芬。”

  蔡小芬還是不搭理他,自顧著把酸菜粉盛好,踢踢陳艷的腳,她女兒猛然抬起頭來說:

  “麥蝦一塊,豬頭肉三塊!

  蔡小芬說:“酸菜粉兩塊對吧?送到麻將館去,把錢帶回來!

  耿老金說:“你女兒都認識票子啦!

  蔡小芬還是不說話,耿老金又說:“都是街坊,咱們記什么仇啊!

  他還是聽不到蔡小芬答話,但是又好像聽到她正在小聲地罵人,忽然感到憤憤不平了。這個時候陳艷正端著碗,一搖一晃地往街對面走,耿老金就伸出腿,朝她腳上踢過去。陳艷一個踉蹌,湯撒出來很多,但是她又不敢松手,就站在原地大哭起來。蔡小芬拿著一條毛巾來給她擦干凈,回過頭來已經(jīng)看見涼菜柜上的豬頭肉里多了一攤白色的東西,耿老金歪著頭,陰險地笑著。

  蔡小芬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把那盤豬頭肉往地上一摔,吼叫了出來:

  “這次我就是喂狗吃,也不喂你吃!

  而耿老金的嗓子眼里嘿嘿笑著,把桌子上墊的廢報紙拿下來,彎下腰去一塊一塊地撿那些肥肉,嘴里還說:

  “一樣,一樣,我回家去洗一洗,照樣吃。你既然扔了,就不能管我要錢了啊。”

  他這個時候才恢復了洋洋得意的樣子,但是馬上挨了一腳,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地滾到地上。蔡小芬真是一個強壯的女人,她一下子坐到耿老金的肚子上,為他擠出了一串虛弱的蔫屁,然后用她皮肉亂顫的胳膊卡住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說: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耿老金咳嗽著,看著蔡小芬那對巨大的乳房就在他的鼻子上相互亂撞著,幾乎要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嗆奶的嬰兒。但是他剛一張開嘴,蔡小芬就把一把裹著泥土的豬頭肉塞到他的嘴里,塞了一把,又是一把,耿老金一邊咳嗽著,一邊被迫咽著,剛開始還能嘗到肉味,后來就只有泥土了。他搖晃著頭,口水和泥土一起從嘴角流出來,流到耳朵里,而蔡小芬還在重復著: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耿老金想,壞啦,這娘們真是要把我整死啦。他剛想要叫出來,忽然聽到一個人喊道:

  “干嗎?”

  蔡小芬這才回頭,看見陳春明背著郵包站在身后,一肩高,一肩低,好像很雄壯。耿老金趁勢從她的褲襠底下爬出來,蹲在地上一邊干嘔著,一邊用手指頭摳著油汪汪的耳朵。

  蔡小芬看見她丈夫,才哭起來。她響亮地擤著鼻涕,震得耿老金的腦袋里嗡嗡響,她說:

  “陳春明,我還沒當寡婦呢對吧?可他就這么欺負我。他明里是欺負我,實際是欺負你。這件事你要是不管,你就是個耿老金的孫子!

  耿老金也爬起來說:“陳春明,你喂不飽你家的狗,也不能放它出來咬人對吧?你干不動你的老婆,也不能讓她到街上強奸對吧?剛才你也看見了,是你們家蔡小芬把我按到地上,又不是我在按她,她耍流氓也該找對人啊,我都六十八啦!彼f著說著,好像心里的委屈也被蔡小芬的眼淚激活了,脖子上的筋就一抽一抽地,也要哭起來。

  這時候蔡小芬抄起一個盤子,就砸到耿老金的腦門上。耿老金像站在大風里一樣,揮舞著兩只手往后退了幾步,才去摸腦袋,一摸就摸到了一把血,于是他馬上坐到地上,還沒有說話,就看見蔡小芬插著腰,居高臨下地說:

  “耿老金,你他娘的聽好了,自己家出了什么事,就別厚著臉皮說別人啦。去年八月份,你兒子才搶了人家的錢,又把人家干了,強完奸還把人家給掐死了對吧?你兒子才是強奸犯。政府抓著他,就會把他的雞巴剪掉,我要是政府,頭二十年就應該把你的雞巴也剪掉,省得弄出來這么個畜牲。你記住了,你們父子倆都是他娘的畜牲,你說說,你還活個什么勁。”

  耿老金瞪圓了眼睛聽她說著,忽然像小孩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唾沫和油拌著泥土重新流出來,這一次是在他皺皺巴巴的胸脯上慢慢蠕動。他的兩排牙齒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惡狠狠地對蔡小芬說:

  “你他娘的記著,等我兒子回來,我讓他再把你給操了,操完你再操你女兒。”他說著爬起來,用碎瓷片在飯鋪的墻上畫了一個巨大的三角。

  這次蔡小芬還沒有跳起來,胳膊卻被拉住了。陳春明拽著老婆,對她說:

  “算啦!

  蔡小芬說:“你說什么?”

  陳春明抓住她的肩頭說:“算啦。”

  蔡小芬在他的胳膊里跳了起來,對著他的鼻子說:“你還真怕他兒子回來?就是回來,操的也是我,又不是操你。陳春明,你他娘的到底是不是男人?”

  陳春明的指甲猛地掐到蔡小芬的肉里,硬把她往屋里面拽過去。蔡小芬像奶牛一樣亂踢著,但還是被他一步高一步低地拽進去。耿老金又在外面罵了幾句,就嗚嗚地哭著走了,遠遠地還能聽見他對圍著看的人吼叫:

  “連你們也操掉。”

  陳春明到屋里剛一松勁,蔡小芬就摔開他的手,但她還沒說話,陳春明就對蔡小芬說:

  “抓住啦!

  蔡小芬說:“什么抓住了?”

  陳春明說:“就是耿德裕,耿老金的兒子,在廣東給抓住啦。”

  蔡小芬張了一會兒嘴才說:“真的?”

  陳春明從包里拿出一張法院的通知單,指著上面耿老金的名字說:

  “還能有假?”

  蔡小芬沒有說話,拿起掃把出門去掃地上的碎瓷片,看看墻上那個大三角,也沒有擦掉它。陳春明出來對她說:

  “一會兒我給他送過去!

  耿老金走到?jīng)]人的地方,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大聲地哭,就搖搖頭說:“我怎么一哭就收不住了。”他回到家里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到麻將館去。這天晚上他的手氣很不好,每摸一張牌都要罵一句。他對對家的曹禿子說:

  “真他娘的不該來,今天我倒霉啊,光挨打就挨了兩次!

  打到半夜,曹禿子站起來,看著可憐巴巴的耿老金說:

  “好啦,我看你的錢也差不多啦,算賬吧。”

  他說著,到門口的桌子上拿出一個計算器,按了半天,對耿老金說:“你今天輸了七十七塊錢!

  耿老金一聽,立刻像公雞一樣叫起來:“不可能,我們玩的不是五毛錢算起的嗎?”

  曹禿子笑嘻嘻地說:“今天我們這兒改規(guī)矩啦,兩塊錢算起。”他指指墻上貼的紙條,“看見沒有?”

  耿老金說:“你他娘的干什么不告訴我?”

  曹禿子說:“你自己沒長眼啊。不管啦,牌桌上面沒朋友,我可不管你倒不倒霉,我做這個生意就是要靠它吃飯呢。你肯定沒帶夠錢吧?沒關系,”他朝門口招招手,走出來兩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我們到你家里去取!

  耿老金被他們跟著走回家,從床鋪底下拿出一沓錢,數(shù)出七十塊來給他們。曹禿子說:“還有七塊呢?”

  耿老金說:“你可憐可憐我吧,把零頭去了吧!

  曹禿子說:“行,行,給你打個折。你到壽衣店里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棺材是買不起啦,不過你還可以自己給自己買點紙錢!

  他們走了以后,耿老金躺在床上睡也睡不著,他覺得今天太倒霉了,好像一塊石頭卡在喉嚨里。他又爬起來,開門出去,正好碰見陳春明。陳春明說:

  “老金,我剛才還去麻將館找你呢!

  耿老金橫著脖子說:“干嗎?你是不是又想揍我啦?”

  陳春明說:“哪兒有,哪兒有,我來問問,身上有沒有出什么毛病!

  耿老金說:“真他娘的奇怪啦,你又不是我兒子,怎么關心起我來啦?”

  陳春明說:“咱們都是街坊,有點過結(jié)也不算什么對吧?你別記恨蔡小芬,她就是那么個娘們兒!

  耿老金說:“我沒記恨她,行了吧?”

  陳春明拉住耿老金說:“來,到我那兒去吃夜宵吧!

  耿老金跟他回到飯鋪,蔡小芬低著頭給他盛上來一碗餛飩,一盤花生米,打開一瓶啤酒,想了一想,又給他端過來一盤豬頭肉。陳春明給他倒上啤酒,耿老金拍著大腿叫了起來:

  “你們他娘的怎么變得這么好!

  陳春明抿抿嘴唇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對吧?”

  耿老金說:“說得對,說得對。不過這也太快了吧!

  陳春明指著豬頭肉說:“吃肉吧。”

  耿老金一邊說“奇怪”,一邊夾起一筷子放到嘴里,一邊嚼一邊對陳春明說:

  “還是豬頭肉好吃,我今天都吃了三頓豬頭肉了,一點也不膩!

  他們一邊吃,一邊喝啤酒,到后來耿老金的話越來越多,陳春明心不在焉地哼哼哈哈著。耿老金說:

  “陳春明,你他娘的是個老實人,老實人,蔡小芬雖然有點潑——蔡小芬你別不愛聽啊——不過也是老實人。我在木板街住了這么多年,只有你們夫妻誰也不招,誰也不惹。絕對不是因為你們請我吃飯,我才夸你們,不過既然你們請我吃了飯,我更要夸夸你們:你們一家子都是厚道人!

  他又說:“不過你們太老實了,老實加老實,生個孩子就有點兒傻啦!

  陳春明咧著嘴笑,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兜里,拿出來,又放進去,又拿出來。耿老金還在說:

  “傻就有點吃虧,連我都敢欺負你們,更別提別人了。不過沒關系,等我兒子回來,我對他說,你們照顧我,就誰也不敢惹你們了!

  蔡小芬這時候走過來,捅捅陳春明的背,耿老金說:

  “蔡小芬,你也過來喝兩杯吧,反正別人都走了,不要一到晚上就催陳春明。男人想來的時候,你不讓他來他也要硬來,不想來的時候,你怎么催他他也沒興趣!

  蔡小芬干笑了兩聲,又捅捅陳春明。耿老金說:“你到底想說什么啊?”

  陳春明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立刻轉(zhuǎn)過頭來說:“你的褲子破了,讓蔡小芬給你補補吧。”

  耿老金啊地叫了一聲,就攤開手說:“那你就過來脫吧!彼R上又說:“算啦,算啦,反正天也涼快了,我把它剪成短褲好了!

  他又不停地說了半天,但是發(fā)現(xiàn)陳春明的心好像不在這兒,有的時候叫他兩聲,他才答應一句。耿老金說:

  “陳春明,看來你是想來了吧!

  陳春明窘迫地笑著,耿老金就站起來說:

  “那我就不打攪你們啦!

  他抬腿就走,卻發(fā)現(xiàn)陳春明也跟上來,就搓著胸脯說:“你他娘的跟著我干什么?我又沒有這個!

  陳春明又一瘸一拐地低著頭轉(zhuǎn)回來,耿老金最后總結(jié)說:

  “我走啦。豬頭肉真他娘的好吃,我要是當了皇上,頓頓飯都吃豬頭肉!

  耿老金走了以后,陳春明才嘆了一口氣,把那張法院的紙往桌上一拍。蔡小芬埋怨他說:

  “你怎么啦?直接給他不就完了嗎?”

  陳春明說:“我還沒給人家送過這種信呢,這是第一次,我他娘的緊張啊!

  但是第二天中午,耿老金聽到有人敲他的屋門,打開一看,是兩個警察。其中一個問:“耿老金對吧?”

  耿老金說:“是我,政府。”

  警察納悶地說:“你也坐過牢。俊

  耿老金說:“沒有,政府!

  警察說:“那你怎么這么叫人?”

  耿老金說:“我聽我兒子這么說的!币徽f到兒子,他的腿忽然就軟了起來。那個警察還在給他解釋:

  “我們是法警,獄警才叫政府呢!

  另一個警察不耐煩地說:“別說啦,快上車吧。”

  耿老金還沒問,就讓兩個警察拉到外面停的面包車上。車開起來,第一個警察才想起來,問他:

  “你帶錢了沒有?”

  “多少錢啊?”

  “兩塊五!

  耿老金顫顫巍巍地問:“干什么呀,政府?”

  對方點上一棵煙,抽完一口才說:“買子彈!

  他們把車開到一個地方之后,耿老金的腿連邁都邁不動了,是兩個警察架著他的胳膊,把他抬下車來,扶到辦公室里,從牛皮紙袋里拿出幾張紙來讓他簽字。耿老金攥著筆,還在哆嗦,警察問他:

  “你沒接到信啊?”

  耿老金兩眼模糊地說:“什么信?”

  警察說:“法院的信啊,早就該到了。”

  耿老金這才明白了,他跪到桌子底下,拼命地擠著眼淚。警察把文件收好,拍拍已經(jīng)哇哇哭出來的耿老金說:

  “你就不要去看了吧?”

  耿老金說:“我就只有一個兒子,為什么不能去看?”

  他們出門又走了幾分鐘,就望見遠處的操場上跪了一大排人,但是遠遠的誰也看不清楚。耿老金的身邊不斷擁過來看熱鬧的人,一些警察懶洋洋地把他們又轟出去,只把那些不斷哭嚎的人放過去。等到他走到操場旁邊,聽見大喇叭里說了一句什么,那邊就已經(jīng)開槍了,那些家屬們也沒有聽清楚是誰的名字,就集體扯大了嗓門,用盡最大的力氣嚎啕一陣,再打一槍,又哭叫一陣,再打一槍,還是如此。每一次不管打的是誰,(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都引起所有的家屬一齊哭嚎。耿老金一邊跟著他們哭,還聽到一個警察說:

  “這次怎么這么早就開槍了!

  等到槍都響完了,那個警察就對大家說:“過去認一認吧。”

  耿老金抬起頭,看見那些犯人都變成手捆在背后,朝天撅著屁股,臉朝下趴著。那里面有一個就是他的兒子。一個法醫(yī)正在那些屁股面前走過去,用一根小鐵棍往打出來的窟窿里捅一捅,看看是不是真的打死了。耿老金又走了兩步,忽然掉過頭,往操場外面走出去。一個警察追過來問他:

  “你不看啦?”

  “不看啦,我他娘的不看啦!彼麚u著頭說。

  耿老金一個人慢慢地走回臨海城,天已經(jīng)黑了。這個時候他都不知道為什么哭了,只覺得每走一步,胸膛里的骨頭都會喀啦喀啦地響。他變成了一個沒有知覺的人,低著頭,貼著墻根,像一條餓過了頭的狗一樣走著。一直走到縣文化館門口,他才認出到家的路來,這時候又看見那些讓他爬來爬去的年輕人,大喊大叫地圍成一圈,他也不躲開他們,徑直走過去,但是忽然看見這一次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正是陳春明的女兒陳艷。她被他們按坐在地上,那些小伙子正在捏著她的鼻子,讓她仰起頭來,往她的嘴里灌啤酒。一瓶啤酒很快就倒光了,灑到陳艷的身上,把襯衫都浸濕了,露出她乳房清晰的輪廓來。年輕人一面緊跟著倒下一瓶啤酒,一面把無數(shù)只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抓來抓去,驚奇地叫著:

  “為什么啊,為什么她娘的這么大?”

  陳艷不斷地晃著腦袋,好像一只鴨子一樣在地上搖擺著,她被迫大口大口地咽著啤酒,肚子已經(jīng)像懷孕一樣鼓出來一大塊。耿老金本來想就這么走過去算了,但又停住腳,看見陳艷翻著白眼,已經(jīng)沒有黑眼球了。他想往人群里沖進去,但是立刻又轉(zhuǎn)回來,往木板街跑過去。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小飯鋪,喊道:“陳春明呢?陳春明呢?”

  陳春明系著圍裙,從屋里跑出來說:“干什么?”

  耿老金說:“你快去看看吧,有人正在給你女兒灌啤酒,一邊灌,還一邊摸,弄不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輪奸上啦!

  陳春明立刻跑進去,拿起一把菜刀跟著耿老金跑出去。他跑得一跳一跳的,好像騎在一匹馬上。

  他們把陳艷抬回來的時候,她還在不停地嘔吐。那么多的啤酒,就像泉水一樣從她的嘴里涌出來,在地上畫出一條望不到頭的線來。打了勝仗的耿老金右臉明顯比左臉胖了一圈,他揮舞著剛才陳春明拿著的菜刀,還在不停地砍殺空氣。兩個男人把陳艷像半扇豬一樣放到桌子上,互相拍著肩膀,往對方臉上呼著氣。還是蔡小芬打斷了他們戰(zhàn)友的情誼,眼淚汪汪地對耿老金說:

  “多虧你啦,耿老金,多虧了你!

  耿老金揮揮手說:“沒什么!钡@時候忽然想起什么來,就對陳春明說:

  “給我信吧!”

  “什么信?”陳春明愣愣地抬起頭來看著他說,他的一只眼睛像熊貓一樣,嘴角上還留著一條血痕。

  耿老金說:“別藏著啦,我今天都到刑場看過啦!彼f完,立刻就重新嚎啕大哭起來,把腦袋往陳春明的肚子上撞過去,“你他娘的干嗎不告訴我啊,你他娘的為什么不給我啊。”

  陳春明訕訕地說:“我還沒有送這種信兒的經(jīng)驗。”

  耿老金根本聽不見他說話了,整個街上的人都聽見他在哭,圍過來看著他。耿老金哭著哭著,忽然間抬起頭,站起來說:

  “算了,也不能怪你,反正你給不給我信,他都要槍斃!

  陳春明的衣服上已經(jīng)黏乎乎的一大片了,他說:“我現(xiàn)在給你拿去!

  耿老金卻像機靈鬼一樣笑了:“我看都看過啦,要那個還有什么用?”

  蔡小芬又說:“耿老金,你節(jié)哀,千萬別想不開啊!

  陳春明也說:“就是,就是,人死了就不能活過來,你節(jié)哀吧,耿老金!

  耿老金一步一步地走開去,又回過頭來說:“我只有一個兒子啊!

  一連三天,陳春明都沒有看見耿老金。他對蔡小芬說:“耿老金不會出什么事兒吧?”

  蔡小芬說:“那你就去看看他吧!

  陳春明說:“我連信都不敢給他,哪兒還敢現(xiàn)在去看他!

  但是第四天,陳春明還是到耿老金家去了。他敲敲門,沒人應,又敲了一會兒,也沒人應。他心里像被繩子勒了一下,想:不會真有什么事兒吧。就把臉湊到門縫上向里看,這個時候門忽然打開了,耿老金只穿著一條破褲子,對陳春明說:

  “你是不是在聞我有沒有臭掉啊!

  陳春明說:“都好幾天沒有看見你啦!

  耿老金說:“你別擔心,我還不想死呢。你有什么事?”

  陳春明說:“你三月份往廣東寄的五百塊錢沒人領,又退回來了。”

  耿老金說:“你他娘的真是報喜不報憂,我們家死人了不告訴我,送錢反而來得這么積極!

  于是他們兩個人騎上自行車,往郵局走過去。陳春明一直在看耿老金,耿老金說:

  “你老看我干什么?”

  陳春明說:“不看什么,你的精神好像還不錯!

  耿老金說:“難道我非要上吊不可?”

  再騎了一會兒,耿老金又開始看陳春明。陳春明說:

  “你看什么?”

  耿老金說:“我發(fā)現(xiàn)還真是這樣,你一腿長,一腿短,騎車的時候就一下快,一下慢!

  他們到了郵局,耿老金把錢取回來的時候忽然又哭起來,他扒著陳春明的肩膀說:“就是啊,死人哪兒會接到匯款啊。”

  但是他馬上又不哭了,揮著手說:“反正我兒子也用不上了,咱們就替他花了去!

  耿老金把陳春明拽到商場,給自己買了一條新褲子和兩件襯衫,又買了一根金色的圓珠筆為陳春明別到上衣口袋,路過副食店的時候,他還進去買了兩瓶白酒。然后對陳春明說:“反正我有錢了,我請你吃飯!

  陳春明說:“不用了,你慢慢花吧!

  耿老金說:“我老占你們家的便宜,應該請你吃飯!彼位尉破孔诱f,“不過我吃慣了蔡小芬做的飯,還是覺得你們家里的飯好吃,咱們還是到你那兒去吃吧!

  陳春明說:“既然是到我家里,那就我請你!

  耿老金搖著腦袋說:“別他娘的廢話啦,你們家也是飯館,是飯館我就能請客對吧?這五百塊錢是我三月份寄的,往后我還寄出去兩千塊錢呢,我兒子跑到哪兒,我就往哪兒寄五百,估摸著那些錢也得回來。我現(xiàn)在比你有錢,你就別跟我爭啦!

  他們回到小飯鋪,耿老金氣勢洶洶地對蔡小芬說:“炒菜,一個接一個地炒菜,我今天要在這兒請你們家陳春明吃飯!

  陳春明說:“你再說請,我他娘的就不吃啦!

  耿老金堅決地說:“我說了請,就是要請,你就別廢話啦!

  那天中午,耿老金和陳春明喝掉了一瓶半白酒,吃掉了一只雞,一盤豬頭肉,還有整整一桌子菜,兩個紅彤彤的男人在飯鋪門口不停地爭著說話,讓蔡小芬端這端那。耿老金打著嗝說:

  “我兒子死了,我剛開始挺傷心,后來一想,有什么可傷心的?他他娘的是個混蛋,比我年輕的時候還要混,對我比曹禿子對他娘還要壞。我還要給他寄錢,讓他從山西逃到貴州,從貴州逃到廣東,我他娘的苦啊,省吃儉用地讓他到外面逍遙,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我去強奸呢。這么個東西忽然沒有了,我覺得是件喜事,對不對?”

  陳春明說:“對,對,是件喜事!

  耿老金說:“對啦,我他娘的解放啦,喜事,是喜事就好!彼贿呅,一邊流眼淚,陳春明伸出手去想把那些眼淚擦掉,但是他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拍在耿老金的臉上,就像打他的耳光一樣。而耿老金也不覺得,還在不停地說:

  “從今往后,我自己掙錢自己花,我前二十五年沒享上當?shù)母#院缶鸵约航o自己當兒子,就像兒子伺候爹那樣伺候自己,把虧掉的給補回來。你覺得好不好?”

  陳春明說:“喜事,喜事!

  耿老金喋喋不休地笑著說,還在滔滔不絕地流眼淚,最后兩個人都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對方。看了一會兒,耿老金忽然站起來,扶著桌子走到?jīng)霾斯褡忧懊,閉起一只眼睛,瞄準了半分鐘,才從嘴里呲出一道口水,落到一盤豬頭肉上。他回過頭來說:

  “咱們說好了啊,這桌子飯,還有酒,都是我請你的,只有這盤豬頭肉不能算錢!闭f完就拎起一塊,放進嘴里去。

  陳春明抬起頭,笑嘻嘻地說:“早知道你他娘的還是這樣,我昨天晚上就應該往那里面撒泡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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