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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陽,何同彬:蘇陽小說三題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diǎn)擊:

  

  作者簡介:蘇陽,女,1975年出生,省作協(xié)會員,常州簽約作家,有小說多篇發(fā)表于《上海文學(xué)》、《小說界》《作品》《百花洲》《雨花》《西湖》等。

  

  欄目主持人吳玄:蘇陽的聰明是顯而易見的,這個聰明人一直在觀察,所以她善于刻畫人物,而且令人印象深刻。

  

  我們的村莊

  

  一株桃花,在四月初就開得艷麗灼灼,襯出老周家的灰墻灰瓦來,路過的人都說,怎么還有桃花兒,仿佛它一直站在那兒,只是被人們遺忘了。舉目四顧,到處一片殘磚破瓦,那粉紅的桃花突兀地跳出來,扎眼得很,就像老周的那幢破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兒,人們便取笑他,老周住在桃花島上哩。老周就笑,說,我最后一個搬,在這個村我最后一個離開。我們都說老周真倔,平時怎么沒看出來。

  在半年前,第一批先搬的人獎勵到了五萬元錢,并且安置到了幸福園,幸福園的房價很便宜,不用貼太多的錢就能住上新房,在幸福園,除了一層層的公寓,還有別墅,木橋,廣場噴泉里立著七只引吭高歌的天鵝,它們心情好的時候,會一起從嘴里噴出水來。先搬的人得到了好處,我們還在猶豫,不想做出頭鳥,老周說,幸福園是一個洼地,我小時候就在那個水塘里玩,到了夏天發(fā)水時,那水打著旋流到幸福園,你們還年輕,你們什么都不曉得。

  老周決計要做最后一個離開村莊的人,為此,老周的房子上了報紙,老周成了釘子戶,可是桃花一謝后,這棵釘子戶就被撬開了,我們以為會有一輛大推土機(jī)毫不留情地將老周的房子鏟得搖搖欲墜,好像冰淇淋上一圈快熔化的奶油,或者一頓拳打腳踢,老周只好乖乖投降,可是那天,老周喜氣洋洋地收拾了東西。他是一個獨(dú)居老人,沒什么可怕的,每到雨天,他總會夾一個布包出門進(jìn)城,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轉(zhuǎn)轉(zhuǎn),回來時,耳朵上夾著四五支香煙,不是中華也是南京,他說,我到環(huán)保局去了,局長是我學(xué)生,要不就說,我去張市長那兒,張市長是我親戚。這話我們聽多了,凡是當(dāng)官的都是老周的親戚,不是他親戚也是他學(xué)生的親戚,或是學(xué)生的朋友的親戚,總之,總能挨上關(guān)系。我們聽老周說他明天要出門,那明天總要下雨,一準(zhǔn)沒錯,比天氣預(yù)報還準(zhǔn),他四十多歲時出過車禍,一到快下雨時就會頭痛,他腦子有點(diǎn)問題,我們把這稱做陰天,他說什么我們都一笑了之,就像老周家奇怪的布局。老周很好客,喜歡有人到家里玩,特別是城里來的先生小姐們,他會掏出瓜子花生,來客在老周家客廳里坐了片刻,呆不住了,客廳很小,而且四四方方,老周指著客廳八仙桌邊上的門說,到里面坐坐。來客就喜滋滋地一扭門把手,十有八九腳一踩空,大叫一聲,因為里面不是房間,而是一片空地,地面比客廳的地面低了半米,種了十幾株橘樹,橘子發(fā)青,但香氣濃郁,夏日里樹陰密布,老周就在樹下睡覺,我們深韻他這一把戲,這總能逗得他哈哈大笑。石榴結(jié)籽在他的窗前,他就趴在窗臺上,用小手指從石榴縫里摳一點(diǎn)塞進(jìn)嘴里,嘗嘗味道,他又胖又矮,眼睛瞇成一條縫,到了石榴真正發(fā)甜的時候,早給村上的小鬼吃了個精光。

  我們問老周,得了多少好處,釘子戶,總要多得點(diǎn)好處?墒抢现懿徽f,老周話題一轉(zhuǎn),問我們得了多少錢,我們也不說,大家都不說,好像誰一說,誰就破了戒,老子和兒子也不說。第一批已經(jīng)搬到幸福園的人免去了租房之苦,他們立馬可以搬進(jìn)新房,但他們時不時回來看我們,輕描淡寫地問我們安置了么,安置到了哪。幸福園東面辦起了一家化工廠,幸福園的房價一跌再跌,主要是味道受不了,比臭雞蛋還臭,他們說,好像臭蛋黃放了一個月。他們想賣掉,他們后悔了,想回到我們中間來,這還不是最糟的,他們說,隔壁的大華園還挖到了幾口棺材,F(xiàn)在大華園的價格跌到一平米只要2400元。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數(shù)字,一對比,我們吃了一驚,老周倒是篤篤定定地坐在那里抽他的煙,虛腫著眼,拿一支煙在手心上磕幾下,點(diǎn)了,津津有味地抽著,更讓我們懷疑。

  讓我們懷疑的還有老周每個星期都會去拆遷辦找那個胖胖的女人,正是這個女人,撬開了老周這顆釘子。這個女人屁股很大,老周跟隨在她后面卑躬屈膝,他沒事就坐在她辦公室,摸摸她的杯子,翻翻她放在桌上的雜志,有時,他還帶了自己寫的鋼筆書法,正楷,復(fù)印了送給她,她隨手就夾在玻璃臺板下。老周大概是戀愛了,他老婆二十年前死去后,他就一直一個人,村上的男人們開玩笑讓他去找小姐,現(xiàn)在小姐便宜得很,老周會頓時換上教師的面孔,說,村上的老金不是倒霉了,第一次找小姐就給抓了進(jìn)去,這種事,是很認(rèn)生的。經(jīng)常做沒關(guān)系,難得做一次,準(zhǔn)給逮著。現(xiàn)在,他坐在拆遷辦小院里的桂花樹下,一坐就是半天,眼睛斜瞅著胖女人的窗玻璃,年輕小伙子也沒有他那樣的熱情勁兒。

  有天村上的二狗子看見老周跟在胖女人身后,隔著一段距離,那女人走得飛快,老周夾著布包,女人上了樓,老周就坐在花壇邊,布包就墊在屁股下,防止著涼,他最怕冷,包里放著一塊海綿,老年人時興這個。胖女人終于忍不住了,從窗戶里探出頭,她剛洗了頭,水淋淋的,卷卷的頭發(fā)貼在頰上,一個不難看的女人。她沖他喊,你回去么,回去么,這像什么話。老周說,我看看報紙,他從包里拿出報紙,戴上眼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天很快就黑了,他終于在潮氣中直起身,說,我走了。女人說,走吧,你快走吧,我答應(yīng)的事,說話算數(shù)的。老周好像得到允諾,將布包套在手腕上,慢慢踱回來。我們村上人拆遷后基本上都暫租住在黃家村,因為這里房價最便宜,洗頭房的小紅證實了二狗子的話,她說,那天很晚看到老周走過來,洗頭房新來的小晶不認(rèn)得老周,跑過去招攬生意,她一下子擒住老周,把老周嚇了一跳,他立馬說,我只有五塊錢。要不是小紅立馬止住了小晶,不知道老周要怎樣發(fā)飆呢。

  我們得知我們將原地安排,為此我們暗暗得意,我們村現(xiàn)在叫做豐收新城,一開盤,房價就很高,是幸福小區(qū)的兩倍,老周家的橘樹已經(jīng)鏟掉,挖土機(jī)開始工作,天氣變熱,我們的村莊變成了工地,許多操著外地口音的人在這里工作,一到黃昏,男人們赤著上身在簡易的蓮蓬頭下洗澡,他們穿著短褲,手伸進(jìn)去在里面搓捏,女人們洗衣服,身邊跟著一只黑狗,他們在臨時搭建的小吃店里喝啤酒,然后是一夜好夢。有天黃昏,他們發(fā)現(xiàn)好不容易做起來的蓮蓬頭給人掰掉了,害得他們洗不了澡,他們怨聲載道,罵罵咧咧,第二天,他們就伏在暗處,在深夜里逮到了老周,老周照舊提著布袋,老周被他們反剪了手,嘴里說,冤枉,冤枉。的確,他的布袋里沒有蓮蓬頭,老周說,他只是想到自己的房子邊走一走,走一走又不犯法。他們發(fā)現(xiàn)只是逮到一個眼神不好的老頭子,心里更是惱火,可是老周說,反正他晚上睡不著,他在別人的房子里一點(diǎn)也睡不著,不如,他就坐在蓮蓬頭下,幫他們看著,只要他們讓他白天呆在工地上,看著他們一鏟子將他的宅地挖成比池塘還深的地基,他甚至想坐上黃色的吊車,從上面俯瞰整個村莊,就像鳥兒一樣。

  整個小區(qū)的圖紙出來了,我們在圖紙上看到了將來的家,我們可以在一區(qū)挑選任何一間房子,但只限一區(qū),一區(qū)在豐收新城的西面,我們晚上睡不著覺翻來覆去想著選哪一間好時,老周在工地上逮到了賊,他拖著賊的腳,臉上蹭破了一層皮,早上我們看到他時,抹著紅藥水,虛腫著臉,賊只是一個揀垃圾的。下午,胖女人來到黃家村,她問我們老周在哪里,我們很快告訴她,他在田里,他沒事做就幫別人在田里干活,拔拔草啦什么的,最近他在田埂上種了小黃瓜,黃瓜在夏天里毛茸茸的,他就站在瓜架下啃黃瓜吃,她跑過去,扯了他一下,說,字是你寫的吧,老周說,怎么了,他們讓我?guī)兔憥讉字么。胖女人說,果不出我所料,看那幾個字工整得像刻出來,就知道是你寫的。老周將黃瓜咬在嘴里嘎嘎響,汁水順著嘴邊不小心流下來,胖女人露出厭惡的神色,說,優(yōu)惠你了,不是說優(yōu)惠你了么?優(yōu)惠你了,你沒有和他們說吧?風(fēng)將胖女人的話捎到我們耳朵里,帶著田里熱烘烘的氣息,一小股一小股地吹到我們耳朵里,讓我們臉紅,胖女人的話似曾相識,優(yōu)惠你了,不要和他們說,我們每個人都得到過這樣的承諾和警告,所以我們誰也沒說。我們以為只有自己有這樣的優(yōu)惠,到頭來,田里的風(fēng)暴露了一切。幾個喜歡聽壁角的人就潛伏在田里,支著耳朵,他們本來希望看到一場黃昏戀。

  就在我們失望的一剎那,老周將嘴里嚼著的黃瓜吐到手心里,爛泥一攤似地,向那胖女人擲去,狗屁,狗屁,你說話不算數(shù)!從來沒見過老周發(fā)這么大的火。他總是撇著嘴,臉上似笑非笑。一年前,他在路上給騙子騙去一萬元錢也沒見他這么生氣過,騙子用的還是老把式,他就上當(dāng)了,最后老周將原因歸結(jié)于這兩個騙子裝得著實太可憐了。我們看見他站在村外的大馬路上,對警察說,這里,就從這里蹦出那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禿頂……他佝著背,胖胖地轉(zhuǎn)動身體指明方向,好像不靈活的雷達(dá)。胖女人撇下一句神經(jīng)病就走了,我們猜明天準(zhǔn)要下雨了,雖然老周站在農(nóng)田里,艷陽高照,陽光將黃瓜上的小刺都照得一清二楚,但是無疑,雨朵將隨著老周的咆哮而來,總是很準(zhǔn)的。

  在工地的前面,豐收新城售樓中心裝飾一新,售樓小姐很懶,沒事就躲在里面睡覺,廳內(nèi)的小區(qū)樓盤模型已經(jīng)換過幾回了,原先的藍(lán)屋頂現(xiàn)在變成了紅屋頂,這是老周告訴我們的,以后,我們的房頂將是紅色的,他對此很滿意。每天,只要沒事,老周就拎著他的布袋,到售樓中心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模型,除了幢幢樓房,還有樹木,小橋,流水,汽車,比一根手指大不了多少,還有一個開關(guān),只要一摁,模型就閃閃發(fā)亮,好像夜晚提前降臨,萬家燈火。老周將手指從樓房模型的陽臺上探進(jìn)去,是實心的。每當(dāng)有人來看房,售樓小姐像狼見了羊一樣,熱情地圍簇在他們身邊,對著模型講解小區(qū)規(guī)劃,老周也擠在他們中間,睜著眼睛問,是真的么?他對即將會出現(xiàn)在小區(qū)中的樹木,小橋,流水都抱有懷疑,那是村莊才有的東西。頂多就幾棵樹!他在她們滔滔不絕后萬分把握地總結(jié)道,售樓小姐一看見老周就說,神經(jīng)病來了!卻拿他沒辦法。

  他涎著臉站在那里,和她們聊兩句,抽煙的煙灰也彈在自己帶來的用廣告紙疊成的小盒子里,手里提著布袋,眼睛虛腫著,如果沒有人來,他就坐在角落里像根木頭,如果有人來,他就神氣了,晴天里,他會熱情萬分,對來看房的人說,買二區(qū),二區(qū)好。他們說,二區(qū)太貴了,二區(qū)位于豐收新城的中心。老周就白他們一眼,二區(qū)是我們的村莊,你要買就買我們的村莊。到了陰天下雨,他來得特別早,將黃色油布傘放在門口滴水,腳在墊子上蹭兩下,才定定心心地進(jìn)門,有人來看模型,他就鬼鬼祟祟地湊近他們,用香煙熏得深黃的手指飛快地指一指某處,我二舅,就埋在這里。這里,他的手指飛快地移動了一下,這里,我六叔。他身上有煙味,混和著雨天里的潮兮兮的味道,總讓他們嚇一跳,見鬼了!他們總是這么說。

  售樓處的兩位小姐看不下去了,她們?nèi)塘怂麕滋,看他不過是個老頭子,她們決定惡作劇。有一天,老周在大廳里涼快的空調(diào)冷氣中睡著了,他坐在皮沙發(fā)上,還打鼾,兩個小姑娘要去吃飯,就將他鎖在售樓處的大廳里,老周一醒來,就隔著鐵柵欄大呼小叫,保安來了,老周對他說,我有心臟病,還有高血壓,他甚至撩起衣服讓他看后背,而且我有腰椎盤突出。一個老頭子,手搖著柵欄,急得快要哭出來,臉色發(fā)白,快要暈過去似的,保安只好撬了鎖放他出來,但保安從此認(rèn)識了老周,只要他一看見老周來,就趕鴨子似地將他轟走,他說,不要又被鎖在里面,他就是這么威脅老周的。老周向我們詳細(xì)地講述了整個事件,現(xiàn)在的小姑娘真壞。老周說,要是她們是他的學(xué)生,他一準(zhǔn)一天一頓思想教育。很多人都是老周的學(xué)生,鄰村的村書記是他的學(xué)生,水利局副局長是他的學(xué)生,城里的宣傳委員是他的學(xué)生,桃李滿天下,他念念不忘地自我炫耀了一番。

  自從那天在田里罵了胖女人后,我們想或許以后老周再也不會和胖女人聯(lián)系了,可是老周這個人好像沒記性,就像小鬼們偷吃了他的石榴他不生氣,有人翻進(jìn)他的小橘園里偷了橘子他也不生氣,就像我們有時揭他傷疤,問那兩個騙子抓到了沒有,他哦了一聲,好像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他站在那兒半天,好像在記憶里搜索了一通,才肯定地說,沒有。好像從睡夢中剛剛醒來。所以我們看到老周又去找胖女人一點(diǎn)也不感到奇怪,好像為了彌補(bǔ)一樣,他采了一些黃瓜,用一根布條綁好,別人給他一點(diǎn)杏子,毛茸茸的杏子,只要擱上一天,就開始變得爛爛的,他也留著,用一個紅色塑料袋包好,放在布袋里,坐在胖女人的樓下等她。天這么熱,他戴了一頂灰色的鴨舌帽,帽上的字已經(jīng)洗得看不清了,脖子上耷一條毛巾,有時,去得太早了,他便加入樓下老人們的活動,他們聚在修自行車的車棚下下棋,老周就呆在邊上看,(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偶爾說上幾句。等到看看手表,時間快到,他就急急趕來樓梯拐角處,猛一冒出嚇?biāo)惶灰切S瓜杏子。這些超市都有,她說。老周說那不一樣,你嘗嘗黃瓜,真的不一樣,是我自己種的,農(nóng)家肥。胖女人皺皺眉,好像看見老周沖著那瓜秧一泡長尿,最終她拗不過他,收了下來。有時,他站在路邊等她,老遠(yuǎn)看到胖女人從菜場買了菜回來,一棵白菜就老沉,她拎著菜就有些吃力,老周就上前幫她拎,還可以走一段路,邊走邊聊。胖女人也不容易,老周對我們說,他老頭子有糖尿病,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我們暗示老周可以乘虛而入,想想看,一個等于守活寡的女人,而且屁股那么大。老周臉紅了,他幫她拎菜。她對他說,你找我也沒用,就是天天守在我家里也沒用。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說了算的。

  我們發(fā)現(xiàn)老周的行蹤變得越來越詭異,他要么清晨,要么傍晚出去,手里掛著布袋,布袋里多塞了一塊海綿,秋天快到了,天氣轉(zhuǎn)涼,而有時,幾乎一整天都不見他的人影,我們猜他準(zhǔn)又干起了老本行,看他耳朵里夾著香煙就知道了。有一天,他坐在瓜架下,手里拿著一支毛筆,在免費(fèi)送來的報紙上寫著,張毛頭,小趙,大頭,矮腳鬼……我們問,老周又看什么好書了?他以前愛看《三國演義》,一邊看一邊在紙上畫人物關(guān)系圖,誰是誰的敵,誰是誰的將,誰是誰的兵,這樣一來,再讀書,所有人物如一幅畫卷了然于心胸,他建議我們讀書也要做筆記,我們懶得理他,我們又不考狀元,一個鄉(xiāng)下人要那么講究干什么。他自言自語道,張小毛是我的學(xué)生,小趙是張小毛的舅舅,大頭是小趙的朋友,矮腳鬼是大頭的哥……真要扯起來,整個城市的人都是千絲萬縷,就像一個線團(tuán),收起來就一個線頭,撒開來,卻是天羅地網(wǎng),千千萬萬,毫無頭緒。但老周坐在瓜架上,戴著他的老花鏡,非要將它們理出個頭緒來。

  工地上的房子慢得要命,我們每天去看,毫無明顯變化,直到有一天,我們猛然發(fā)現(xiàn),紅屋頂變成了藍(lán)屋頂,外墻由咖啡色變成了青色,顏色總是變來變?nèi)ィ劫N馬賽克的時候又慢了下來,我們站在黃家村的田埂上看我們的村莊,已經(jīng)變成了一幢幢高樓大廈。我們跑過去問工人,問他們房子還要多久蓋好,他們說,早著呢!為首的兩個人用兩根扁擔(dān)扯著一幅橫幅,他們要去廣場,后面還跟了一大幫子人,他對我們說,你們也去么,人多了,你們的樓蓋得也快些,冬天你們就可以住進(jìn)去了。這是他們第二次到廣場去,第一次是在兩個月前,我們不理他們,看看橫幅上寫著,還我工資,還我血汗錢。我們看這幾個字就覺得很眼熟,工整得好像從古裝線書中撕下來似的,我們想起胖女人的話,她站在黃瓜架下問老周的話,她對他真不賴,我們這么想。風(fēng)大了,橫幅繃得不緊嘩嘩直響,一會兒拉直,一會兒并攏,好像一只爬行向前的蠕蟲,看來我們住上新房指日可待。

  只有老周一個人住進(jìn)了二區(qū),二區(qū)是豐收新城的中心,老周說,他的新房身底下就是他的老房子,真的,他在夢里都能聞到橘樹的香氣,只有老周,真正地住到我們的村莊上,不是農(nóng)田,不是小河,是腳踏實地可以嬉戲的村莊。不像住在一區(qū)的我們,腳下只是農(nóng)田,我們的農(nóng)田原先種過麥子,水稻,而現(xiàn)在,我們住在空氣里。

  很快,豐城新城的房價狂漲至全市最高,在二區(qū)有十三幢樓房,這里是全市的富人區(qū),小區(qū)里隨便地停著馬六,寶馬,帕薩特……豐收新城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心臟,二區(qū)是豐收新城的心臟,老周就住在心尖尖上,老周一點(diǎn)也不傻,F(xiàn)在,傍晚,他只要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上一圈,耳朵上就會夾上四五支香煙,如果是熊貓的話,他會將它夾在顯眼處。

  

  童 花 頭

  

  我放學(xué)回家就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坐在我家門口,她搬了一張凳子放在槐樹下,抬頭看樹,我母親看見我就沖我嚷道,還不叫人,叫堂姐啊。她沖我微微一笑,又似笑非笑,她剪著童花頭,單眼皮,低頭看書,原來她的膝上還放著一本書呢,母親偷偷對我說,閔桅子呀,閔村來的,你姑媽說讓她來城里呆一陣子,天天呆在鄉(xiāng)下還不憋死。

  提起閔村,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們?nèi)フ獧烟,姑媽家種了十幾棵櫻桃樹,一到五月,櫻桃剛成熟,就有鳥兒來叼食,姑媽就催著我們?nèi)退獧烟遥柌凰銜,大青蟲就伏在葉片下,那被鳥兒叼了一個小洞的紅色櫻桃分外水嫩,蟲子的嘴總是很刁的。我們爬在梯子上,一邊摘一邊吃,開心極了。看到遠(yuǎn)處的桑葉碧綠成一片,閔桅子,現(xiàn)在想起來應(yīng)該是閔桅子。她理著童花頭,劉海齊眉,臉就小了一圈,她總是悄無聲息,毫無言語,猛一出現(xiàn),嚇我們一跳,我姑媽硬是把她從屋里拖出來摘櫻桃,她懶洋洋地摘了一會兒,她總是直接將櫻桃從枝上捋下來,沒有那纖細(xì)的小柄,櫻桃放不了兩天。我姑媽就訓(xùn)她兩句,她便一扔竹簍,嚷道,沒意思,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就進(jìn)屋,只聽我姑媽在她背后嚷道,沒意思,沒意思,什么都沒意思,你什么有意思啊,哪天你自已養(yǎng)活自己就有意思了。

  就是這樣一個閔桅子,在我家吃飯時也是心不在焉,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躺在床上發(fā)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姑媽對她恨鐵不成鋼,她原先在廠里上三班倒,她是一個中專生,她一向成績很好,本來可以上大學(xué)的,但家里窮,沒上高中直接上了中專。三班倒工資還是不錯的,我姑媽向我們抱怨,可是她不干了,這個討債鬼,說什么再干下去要死的,反正橫豎一死,不如快點(diǎn)死,辭職算了,你們說說,死和三班倒是一回事么?

  我母親在飯桌上旁敲側(cè)擊地尋問閔桅子工作的事,她低頭吃菜,我沒看見她吃什么,一碗排骨就見了底,吃完飯,她就到房間里去看書,看到半夜三更就像一只蝙蝠,我母親問她做什么,要考什么?她就扁扁嘴,自考大專,再沒有多余的話,要想從她嘴里撬出什么話來,比登天還難,我姑媽在電話里對我母親說,讓她早點(diǎn)睡覺,一天到晚看書,大學(xué)生又怎么樣,大學(xué)生還在廠里上三班倒呢?墒情h桅子睡不著,她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胡思亂想,我母親說,這么大一個姑娘,除了想男人還能想什么。

  我們街上有一個媒婆綽號叫大嘴,她的嘴唇只有薄薄的一條線,卻能將死人說活,在她的嘴里,女孩子們都是貌美如花,男人們英俊瀟灑,倘若女人長得太差,她一準(zhǔn)又換一詞,說那女人豐滿善良,男人呢,老實敦厚,她有的就是詞,她做成功了許多對。年輕男女,多接觸接觸自然就會有感情,她總是這么說,愛情就像春天的青草,長起來實在是太容易了。她第一眼看到閔桅子,就說,長相一般,個子還行,年紀(jì)大了些,又沒工作,她拍拍大腿,烏龜配綠豆,半斤配八兩,配配差不多。小涂,你們記得吧,在廠里上班,個子不高,但人老實,也年輕,才二十六歲,閔桅子三十三歲了吧。我腦子里閃過小涂的樣子,他常常幫大嘴扛煤氣,我們叫他綽號冬瓜。七不離八地配一配,大嘴對此信心確鑿。

  閔桅子的身高有一米六三,冬瓜沒有理由不喜歡她,他沒事就往我家跑,坐在客廳里看著房間里的閔桅子,一坐就是半天,好像蟲子粘在蜂蜜上。閔桅子對他愛理不理,有時,出于無聊,兩個人壓壓馬路,在我們的巷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閔桅子穿著平底鞋走得飛快,這條巷子,她摸得很熟,她拋下冬瓜,不久冬瓜就在其中迷路了,等他趕到我們家,閔桅子已經(jīng)洗腳上床,她坐在床上看小說,臉也洗得干干凈凈,好像一尊菩薩。冬瓜站在門外不知怎么辦才好,我母親說,冬瓜是個老實孩子,實心眼,她倒寧可他心眼活泛些,嘴巴也甜些,能說會道的男人才會討女人喜歡,他如果和閔桅子成了,兩個人在一起非悶死不可。

  得明顯,閔桅子不喜歡冬瓜,我姑媽打電話來聽說閔桅子在談戀愛開心得要命,閔桅子早點(diǎn)嫁出去吧,我姑媽在電話里祈禱,嫁出去就好了,村上的陳九婆每次看到我都問閔桅子什么時候結(jié)婚。筷惥牌攀且恢魂庪U的狗。仿佛我姑媽等的就是這么揚(yáng)眉吐氣的一天,為此我們不遺余力地在閔桅子面前稱贊冬瓜,比如,冬瓜力氣大得很,煤氣包他用一只手就甩到了肩上,他哥哥已經(jīng)成家出去了,新房也是現(xiàn)成的,重要的是,他對閔桅子你很好啊。我們提醒閔桅子,誰給你買絲巾了,誰給你買了糯米香蕉,一種非常小巧的香蕉,只有手指頭大小,托了閔桅子的福,我們第一次吃到了這樣的香蕉,誰不嫌棄你沒工作,誰熱臉貼了你的冷屁股……閔桅子坐在那兒,好像沒有聽到我們說話。這關(guān)我什么事,閔桅子從書上抬起臉,我又不喜歡他。我母親暗底下罵她二百五,閔桅子只和我一個人說悄悄話。她說,你還小,要是我嫁給冬瓜,我準(zhǔn)得死,和死了沒有兩樣,就和我去廠里上三班倒一樣,每次我一進(jìn)廠,就腿發(fā)軟,心跳得厲害,和上刑場差不多,你知道上刑場是什么感覺么?我猜他們巴不得立馬死掉。閔桅子目光向前,好像在回憶一件痛苦的事,我說才不是呢,我看到過上刑場的人,他們都尿褲子了。閔桅子就白我一眼,眼里有不屑,畢竟她比我大十幾歲,她從書里取出一張照片,是她中專畢業(yè)時的合影,指指其中一個頭像,喏,我老師,帥不帥?合影是很奇怪的東西,即便再英俊的男人看上去也一般,他的老師看上去并沒有特別之處,閔桅子說,那時我們班里的女生都暗戀他。我想這沒什么,就像我暗戀我們班班長一樣。他對我不錯的,閔桅子補(bǔ)充道,前幾天我打了電話給他,他現(xiàn)在做了校長,可是他竟然記不得我是誰了……她合上照片,喃喃自語,他做校長是預(yù)料中的事,他那么有才華。閔桅子心滿意足,好像自己預(yù)言成真。

  大嘴準(zhǔn)備給閔桅子介紹第二個對象,事不過三,大嘴常說,如果介紹三個都不成功,她就撒手不干了,大嘴像鷹一樣銳利,對于獵物從不心慈手軟,我們四處找閔桅子時,才發(fā)現(xiàn)閔桅子不見了,她帶走了書和衣服,卻連個紙片和口信都不留。閔桅子失蹤了,我姑媽又急又氣,說,讓她死了吧,死了倒省心了,這個老小孩,這個老小孩……她在電話里哭,我母親掛了電話,也咬牙切齒,說,我要是有這樣的女兒,一準(zhǔn)一把將她掐死,她兩手用力,做了一個姿勢,我覺得自己喉嚨一緊,我真害怕長大以后也成為閔桅子。

  我們逮到閔桅子時,她坐在一間電腦室里打字,我們慶幸閔桅子可算找到工作了。等到我們第二天去那里準(zhǔn)備讓她回家吃飯時,閔桅子又辭職了,老板娘告訴我們閔桅子只干了一個星期就覺得沒意思不干了。閔桅子總是覺得什么都沒意思,很快,閔桅子就花光了錢,不得不去閔村向我姑媽伸手要錢,我姑媽不計前嫌地給了她錢還給她帶了兩籃土雞蛋進(jìn)城,一籃留給閔桅子自己吃,一籃閔桅子送到我們家,閔桅子出現(xiàn)在我們家時,頭發(fā)長了,穿一件花襯衫,顯得有些土氣,紅皮土雞蛋一個個臥在籃子里,顯得喜氣洋洋,我母親熱情地邀請她再回來住,可是閔桅子說,不了,她有地方住了,她一個好朋友離了婚自己租了房,她去陪陪她,反正不用交房租。

  劉小維,閔桅子的好朋友,就住在我們這條街的分叉口,是有名的美人,長得就像瓷娃娃,頭發(fā)濃密地垂到肩膀,提起劉小維,我們沒有不知道的,不僅緣于她長得漂亮,她秋天穿一件黑色鏤空蕾絲毛衣在巷子里走路若弱柳迎風(fēng),總有一股不勝嬌羞之態(tài),據(jù)說她小時候就招男孩子喜歡,

  一下夜自修,男孩子總是爭先恐后地要她坐在自己的自行車后面,她呢,雙手扶著男孩子的腰,輕輕一躍就坐上去了,好像一根羽毛,長得漂亮的女人嫁得也不錯。劉小維畢業(yè)后在廠里上班,就被廠長看上當(dāng)了他兒子的媳婦,每天坐在辦公室負(fù)責(zé)管理文件,因為她太柔弱而不太會喝酒,所以她只是擺擺樣子,去年,她上班開了一輛紅色的馬六,她陷在皮椅里,看不到她的腦袋,好像車子自己在緩緩前進(jìn),而今年,閔桅子這么一說,我們才恍然大悟,劉小維真的已經(jīng)很久沒有開車了,她走在巷子高跟鞋突突地響,好像一只啄木鳥。

  劉小維和閔桅子有時黃昏時兩個人出來散步,或者閔桅子打開出租房的大門,等劉小維回家,離婚后的劉小維好像變了一個人,一些東西像灰塵一樣地爬上她的瓷臉。她在巷口買枇杷,和老太太討價還價,她說,死女佬,賣這么貴,我以前又不是沒買過。她一改以前的輕聲柔氣,好像所有的人都欠了她二兩銀子,她對閔桅子也是一樣,我們鄰居都聽見了,每天劉小維都回來得很晚,離婚后她從辦公室給調(diào)到了三班倒,她一氣之下辭了職,到郊區(qū)的一家小廠當(dāng)了打字員,回家時又累又餓的劉小維總是擺臉子給閔桅子看,她對閔桅子發(fā)火,說話刻薄得像刀子,一點(diǎn)不如她的意,就破口大罵,鄰居們都體諒她心情不好,換成任何一個原先被公主般寵著的女人突然間被拋棄誰都受不了。有錢的男人就是這副德性,閔桅子離她最近,免不了受氣。劉小維這么罵,閔桅子都沒有聲音,鄰居們懷疑閔桅子并沒有和劉小維住在一起,好像一場獨(dú)角戲,等到門吱的一聲響,閔桅子提了水壺出來泡水,他們才確信閔桅子住在里面,閔桅子原先總像孩子似地似笑非笑,和劉小維呆久了,和劉小維一樣愁眉苦臉。

  有一天,閔桅子跑到我們家,(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說,劉小維那里她再也不想去了,她以前上三班倒暈倒時,劉小維還帶了紅棗來看她呢,現(xiàn)在,劉小維,劉小維變態(tài)了!她目光向前,對此確信不疑,她說,幸虧我還沒有結(jié)婚。為此她感到一陣輕松,她憑什么擺臉子給我看?說什么把我當(dāng)成親人,我倒承擔(dān)親人的義務(wù),但不享受親人的權(quán)利?我們第一次聽到閔桅子說出這樣的話來嚇了一跳,仿佛不是我們認(rèn)識的閔桅子了。

  到了黃昏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劉小維朝我們家走來,她穿一條綠色的燈籠褲,好似一顆小辣椒,她朝我們笑了笑,瓷器上有了裂紋笑得很難看,濃密的頭發(fā)盤在腦后,她沖著窗前的閔桅子說,你,出來么,和我走么,我錯了,你出來么?她的聲音依然那么泉水叮咚,男人們聽了一準(zhǔn)心動,閔桅子躲在窗后,爬山虎遮住了她的臉。劉小維乘我們不備,突然從窗口跳了進(jìn)去,我們目瞪口呆,劉小維身手靈活,只一下就進(jìn)了屋,一秒種后,我看到劉小維手里拎的東西被閔桅子擲到了窗外,跌在窗下的幾塊石頭上,劉小維也被推出門外,劉小維不好意思地又繞到窗下,我們都看不下去,閔桅子從爬山虎后露出半張臉,她說,你走,我不會回去的,每次都是這樣,沒意思透了,你滾,你滾。我們沒想到平時一貫溫順的閔桅子也有兇狠的一面,她站在窗前,咬牙切齒,好像每吐一個字,臉都要扭曲變形一次,爬山虎也因害怕而發(fā)出一陣簌簌抖動。

  自從那個黃昏后,閔桅子又安靜了,她坐在桌前發(fā)呆,我母親總是勸她把童花頭剪掉,像什么樣?好像一個老小孩,三十三歲的人了!她看那童花頭非常的不順眼,曾經(jīng)想乘閔桅子睡著的時候剪掉她烏黑濃密的劉海,可是閔桅子好像從來不曾真正睡著,她總是似睡非睡,貓的腳步聲都能將她驚醒,那是因為她沒有工作整天胡思亂想的原因,我姑媽催促大嘴再給閔桅子介紹幾個對象,閔桅子就嘴巴一撇,看看劉小維吧!隨即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我母親也拿她沒辦法,她暗暗慶幸閔桅子不是她女兒,她摸摸我的頭,對我比以前溫柔起來,我母親說,隨她去吧,讓她做一輩子老姑娘,不知好歹。

  話雖這么說,我母親依然給閔桅子找了一份工作,她在車管所有幾個認(rèn)識的熟人,在車管所當(dāng)一名臨時工,不外乎就是校對校對數(shù)字,這活一點(diǎn)也不難,只要細(xì)心和耐心。閔桅子現(xiàn)在有班上了,每天早上八點(diǎn)上班,五點(diǎn)下班,下班后的閔桅子總是顯得很疲憊,第二天早上,眼睛都腫了,可是她看上去精神不錯,我們都以為她或許可以像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了,早上,她梳梳頭發(fā),變得要好看起來,這才像個樣子,我母親鼓勵她。自食其力,她拍拍閔桅子的背,成家立業(yè),她又拍了一下,再生個胖寶寶,這是我母親和我姑媽對閔桅子最大的期望。

  對閔桅子工作的地方我好奇得要命,我到閔桅子辦公室玩,她一個人一個辦公室,辦公室里沒有窗,閔桅子說,因為存了許多檔案,不能有灰進(jìn)來,所以白天她也開了電燈,四周的柜子上都是資料。閔桅子說,你來幫我,我報一個號,7768,你就找到7768的號,不要錯了,這活聽上去不難,可是只消一會兒,我就頭暈眼花,我最怕數(shù)字,閔桅子說,瞧瞧吧,她嘆了口氣,我的工作,就像在草地上撿芝麻。正說著有人敲門,有人進(jìn)來,是她的領(lǐng)導(dǎo)張主任,她畢恭畢敬地叫道,張主任。雖然他是她的領(lǐng)導(dǎo),張主任卻很年輕,小平頭,干干凈凈,閔桅子眼睛里有東西一閃,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張主任一走,閔桅子坐下嘆氣道,這里的男人果然不一樣,都很優(yōu)雅呢,我倒沒看出這個張主任有多少優(yōu)雅。閔桅子說,他們一向優(yōu)越,沒受過什么苦,自然優(yōu)雅,不像我們那時廠里三班倒的男人,張牙舞爪……我看到張主任還在門口走來走去,在接一個電話,雖然陽光很盛,但他好像曬不黑似的,他側(cè)面鼻梁尖挺,亭亭玉立,看上去非常干凈,除了這個詞,再沒有更好的詞了。

  不是沒有好男人,閔桅子不止一次地和我說,而是他們不會喜歡我,好男人多得很,我們檔次不一樣。我根本沒想到閔桅子會說出檔次這個詞。她清晰地吐出這個詞,怕我聽不懂似地。我心里當(dāng)然知道,大嘴不是常掛在嘴邊,說,什么檔次的人配什么檔次的人,麻雀不能配鳳凰。閔桅子嘆氣道,車管所里的男人都不錯,長得不錯,性格也好,他們都是正式編制,而且都結(jié)了婚。她好像很遺憾,只有這個時刻,她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而在這個小城,三十三歲的男人的小孩早就可以打醬油了。

  盡管車管所里有閔桅子喜歡的男人,可是慢慢地,她不太愿意去上班了,我母親催促她,快點(diǎn),要遲到了,她才慢吞吞地起床,穿好衣服,漱口洗臉,好像還在夢中。一天,她干脆賴在床上,她說,她不想去了,她覺得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原先那上三班倒的感覺又回來了,她感覺到自己好像又快上刑場了。她抓住我的手,真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她怕得要命。她賴在床上,被我母親拖著起床,她用力拍著閔桅子的肩膀,好像拍拍閔桅子的肩膀她就有力量了,好像一個玩偶小人,她只要扭動開關(guān),它又可以乖乖走路。

  明顯地,閔桅子一天比一天萎靡不振,她有時候干脆就失蹤了,張主任就打電話給我們家尋問。我母親睜大眼睛,是真的么,說實話,我們都不知道她在哪。她準(zhǔn)是坐在什么地方發(fā)呆。如閔桅子有時告訴我的那樣,東想想,西想想,想想自己的過去,想想自己的未來,怎么都想不出個頭緒。但瞎想想,一天也就混過去了。她傍晚時才回家,我母親讓她回個電話給張主任,閔桅子是一個臨時工,閔桅子說做得再好又怎樣,反正也不能轉(zhuǎn)正,再說這活她再也不想做了。對于母親好不容易給她找的工作,她一點(diǎn)也不愛惜。

  大嘴有天到我們家和母親嘀嘀咕咕說,閔桅子怎么搞的,張主任發(fā)燒她去湊什么熱鬧?一個大姑娘上別人家的門,總不太好。事情是這樣的,那天閔桅子回電話給張主任,張主任的聲音在電話里都啞了。閔桅子問他,他說自己在發(fā)燒呢,閔桅子就上街買了點(diǎn)水果,到張主任家看他,別人去看倒也無所謂,她一個大姑娘到一個男人家,不說別的,就坐在那里發(fā)呆就讓人起疑心。張主任老婆小玉說,沒事就再坐坐吧。她只是客氣,閔桅子倒好,坐在那里小半天,一點(diǎn)也不知趣。張主任和她老婆小玉就是大嘴一手撮和的。大嘴說,小玉這個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對我說,癩蛤蟆別想吃天鵝肉,讓閔桅子小心點(diǎn),別以為能把別人的老公搶走……這話我們沒有和閔桅子說,我們只是暗示暗示她。有時,在飯桌上,母親故意說些第三者的故事,然后敲著筷子總結(jié)道,看,和已婚男人混在一起絕沒有什么好下場,男人們都是這德性,送上嘴的東西不吃白不吃。吃呀,吃呀,閔桅子多吃點(diǎn)啊。閔桅子不說話,她津津有味地剝著豆莢,好像我母親說的和她無關(guān)。

  閔桅子又一次失蹤了,班也不去上了。她另租了房住在城里,每月到閔村領(lǐng)些生活費(fèi),有時我在圖書館門口看到她,她借了書剛好出來,朝我微微一笑。因為劉海的原因,臉小得和核桃似的。她看見我好像看到了親人,拉著我的手說,我打電話給我原先的老師,他記得我了,我那時在班上寫文章還是不錯的,他竟然還說,閔桅子沒有寫出來真是可惜。在我們小城的報紙上我看到過閔桅子的文章,雖僅此而已,但也還算不賴。我本想告訴她,她的眼光真不錯,她喜歡老師,老師就當(dāng)上了副校長,她喜歡張主任,張主任就考上了市政府辦公室秘書,只要在辦公室里打雜五年,他就可以跟在市長后面,或許當(dāng)上市長也未可知,可是我一提張主任,她就說,張主任人不錯的,聽說,他曾在別人面前夸我工作細(xì)心呢,她嘻嘻一笑,臉上分得很開的眼睛擠出些皺紋來,更像老小孩了。

  我回家和母親說起閔桅子的事,我說我今天看到閔桅子了。母親說,反正我是再也不管她了。她大概要當(dāng)一輩子老姑娘了,你姑媽打電話來在電話里抱怨,閔桅子現(xiàn)在連閔村也難得回,她只好挑著米和雞蛋來城里看她,閔桅子租的閣樓小得和豬圈一樣,最后,我姑媽在電話里咬牙切齒,她真想殺了陳九婆,只要閔桅子一來,她就像狗聞著肉味一樣。我姑媽猜測這就是閔桅子不愿回閔村的主要原因。

  過了年,閔桅子就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在我看來已經(jīng)很老了。我曾和伙伴們說,我只要活到三十歲,活到三十歲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可是三十六歲的閔桅子看上去并不老,她還是留著童花頭,濃密的劉海,齊耳短發(fā),如果從遠(yuǎn)處看,會以為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她身材一直如此,從未走樣。我嚷著也要剪齊劉海,今年時興齊劉海,滿大街都是這樣的劉海,厚密得就像假的一樣,我母親不肯,我就偷偷剪了,光滑的額頭被劉海覆蓋,總好像前面有著阻礙一樣。理發(fā)師說,適應(yīng)幾天,適應(yīng)幾天就沒感覺了。我母親看見我的劉海就來氣,說,看看你,和閔桅子似的。我嚷道,你懂啥,這叫BOBO頭。

  所以,現(xiàn)在,閔桅子在我們中間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了。

  

  我的師傅金大力

  

  他叫金大力,在我眼里,他可是李小龍第二,至少在我們這條街上是。雖然在電視里,他一腳被一個胖子踢出了舞臺外,但這不是他的錯。他穿著杏黃綢緞的武功服,小平頭,出場了三分鐘,他竭力躲避著,靈活得像一只河蝦,還是沒躲過胖子的一腳尖。金大力比賽那天,我們?nèi)值娜硕贾,我早早地看了預(yù)告,告訴了每一個我認(rèn)識的人,金大力參加省城武術(shù)比賽了。他們驚訝地問,是金大力么?在他們眼里,他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有時,他爬在樓頂上修閣樓,有時,他滿身灰塵地走在小巷子里,穿著藍(lán)色的工作服,手里舉著長長的一把蘆花雞毛撣子。他常幫趙老頭打掃房間,趙老頭是金大力的師傅,就像金大力是我的師傅一樣,大雪天清晨,他跑到老趙家,將積雪的屋頂清理得干干凈凈,只有他有這樣的本事,即便如履薄冰也步伐穩(wěn)健,或許只因他個子矮小,他有時故意在上面搖搖晃晃,我真怕他摔下來。

  我家住在二樓,我探出頭,從窗臺里每天可以看到金大力上班,七點(diǎn)鐘我在衛(wèi)生間里刷牙,牙膏沫子讓我感到一陣清涼,金大力穿得嚴(yán)嚴(yán)實實,肩上耷著毛巾,手指鉤著一只口罩甩著玩,他走路若有所思,看上去很嚴(yán)肅。我更喜歡他蜷在租來的閣樓里的樣子。閣樓很矮,鋪著一張床,床上干干凈凈,床邊放了一個煤氣灶,一只鍋,幾只碗。墻上有一個釘子,掛著一個小本子,如果翻開,上面寫著,2月4日,豆腐1元,白菜1元。2月5日,面條2元。有時,寫著,盒飯5元,后面是三個感嘆號。金大力工作的單位不錯的,我聽他們說,一月1400元,這1400元金大力寄1000元給老家的老婆,金大力說,沒辦法,還有女兒么。房租100,伙食200,其他100,這其他中包括理發(fā)。金大力喜歡理發(fā),好像他的頭發(fā)長得很快。他的頭發(fā)黑而濃密,春天的狗尾巴草似地戳在頭上。他常去的那家理發(fā)店門口掛著藍(lán)色毛巾,一旁的鐵柵欄上爬滿紫藤,香噴噴的紫藤胖胖地一串串墜在外面,伸手可摘,除了紫藤的香味兒,這被鐵柵欄圍著的小院子里還有各種盆景,散發(fā)出松柏、樹葉類似薄荷的甜香氣。金大力喜歡這家理發(fā)店并非因為店主手藝好,而是這家小店是租王聰明的,這些盆景、紫藤也是王聰明的,金大力的好朋友王聰明就住在理發(fā)店上面,金大力來理發(fā)可以打八折。

  金大力理完發(fā)就從鐵柵欄的隔斷里鉆進(jìn)去,里面匍匐著的一條狗和三只貓因為熟識他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他通常星期五晚上就到王聰明家撮一頓。有時,他也叫上我,王聰明家里有股貓狗味,床單上到處都是狗毛,狗吃了太多的咸貨就會掉毛。桌上火鍋里涮著過年剩下的咸肉,咸鵝,骨頭吃了扔在地上,狗照樣啃得津津有味。狗和人一樣,喜歡味道重的東西。王聰明看見我不敢坐在床上,就說,狗毛可是個好東西,他將床單上的狗毛攏成一團(tuán)塞進(jìn)鞋子里,然后穿上,走幾步。一頓飯的工夫,他從鞋里扯出狗毛,成了薄薄如樹葉的一片,天然鞋墊!王聰明總能出人意料,他在街上走著,肩膀上站著一只黑貓。他在醫(yī)院里打乒乓球,一板子狠抽抽到了副市長頭上,血流不止,他卻偷偷地從后門溜掉了。他有的就是辦法,他們拿他沒辦法,除了金大力,我們街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和他耍得好的人來。

  春夜里總有股隱隱的香氣,兩個人在紫藤樹下推掌,金大力總喜歡充老大,總喜歡說王聰明這打得不對,那也打得不對,總之姿勢不到位,他走到王聰明面前,手把手糾正他,糾正完了,他自己還要來一亮相,無論我學(xué)得多么認(rèn)真,金大力總覺得我學(xué)得太馬虎。我們這條街上,會武術(shù)的人很多,因為這一帶有不少鋪子開著私人診所和骨傷推拿,其中一個會用手掌將鵝卵石擊個粉碎,他們都不喜兵器,手是他們唯一的兵器。金大力喜歡刀,王聰明喜歡槍,兩個人沒事就在理發(fā)店頭頂?shù)钠脚_上,一陣對打,迎著月光,刀光凌厲,淹沒在理發(fā)店的音樂里。打完后又是撮一頓。王聰明才三十五歲,可是他三十歲就內(nèi)退了,每個月有退休工資加上房租,日子不錯,他有時請我們吃湯包。金大力一下子能吃三籠,他吃得又快又急,(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等不及吮開一個小口就吞了下去,有時,他們神神秘秘,王聰明說,去么!金大力說,不去。王聰明就笑,去了,讓她們優(yōu)惠點(diǎn),你冒充處男,她們一準(zhǔn)給你優(yōu)惠。金大力就吆喝我早點(diǎn)回家,他騎著他的大自行車,騎得飛快,如果一個行人看見,準(zhǔn)會以為自行車自己在跑,兩個車轂轆瘋了似的,我們這條街上的女人看見王聰明都繞道走,因為他以前作風(fēng)有問題,要不是他腦子有病,早就坐牢了。

  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金大力總被王聰明笑話,即便大熱天里他也是一絲不茍,王聰明赤膊穿短褲穿夾趾拖鞋時,金大力一雙仿耐克的運(yùn)動鞋,一身藍(lán)色工作服,長袖,帆布料子,摸上去還挺厚實,口罩,毛巾,一樣不少。金大力說,他可不想像他老鄉(xiāng)那樣,多得了三個月工資,就翹了辮子。每當(dāng)夜晚刮大風(fēng)的時候,尤其是東風(fēng)頭,我們街上就飄著臭雞蛋的味道,連王聰明香噴噴的小院子里也不能幸免,玉蘭花開得再盛也沒有用,王聰明從院子里跳出來罵娘,金大力顯得洋洋得意,真理在握,聞見了么,這么點(diǎn)味道你就受不了了?!王聰明的院子里總有大耗子鉆出鉆進(jìn),金大力想從廠里偷點(diǎn)材料,比毒鼠強(qiáng)還毒,包你有效,王聰明卻怕了,耗子沒死,貓死了,還是算了吧。他本來一直想讓金大力帶他到廠里玩玩,但很快地,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日子不需要熬多久了,從省城回來,金大力就不止一次地和我說,他可能要去省城工作了,他好像不太確定又信心確鑿,就等通知書來。他說他可能會去當(dāng)一名拳師或是一名武校的教師。他想象了一會兒,覺得當(dāng)教師可能更有趣些,我也這么覺得。學(xué)校組織我們?nèi)V場看健身表演,金大力在臺上表演了一套猴拳,他穿著那杏黃武功服,脖子里系一條紅色小絲巾,活像孫大圣。他身材姣小,動作靈活,看得我們眼花繚亂,我對他們說,那是我?guī)煾怠K麄兌剂w慕我,我很驕傲。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幾套拳,我希望學(xué)學(xué)點(diǎn)穴,我希望只要刷刷幾下,我討厭的人就會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但金大力和我說,根本沒有這些,這真讓我失望。

  為了早一點(diǎn)讓金大力拿到通知單,我總是跑到老孫家去,我們這一帶的郵遞員很懶,總是不把信件送到每個人家里,她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將信件從窗口扔給老孫,老孫就住在垃圾房旁,我們早上扔垃圾時,老孫就會蹲在家門口吃泡飯,對我們說,哦,有你的信。有時他忘了,信就一直擱在窗臺前的桌子上,一呆就是一星期。每天放學(xué)后,我就去敲老孫家的門,他喜歡睡覺,他年輕時是一位勤勞的郵遞員,可是年老后卻成了一只瞌睡蟲。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老孫家窗戶的紗窗是破的,我的手剛好伸進(jìn)去,我將桌上的信件全拿了出來,一封不落。一大堆廣告,別墅開盤,飯店開業(yè),電器熱賣,超市買一百送三十……還有一大沓像賀卡似的電話單,一個月下來,我就有些失望了,或許信還在路上,金大力就是這么說的,或許給丟失了,金大力害怕的就是這個,他沒有手機(jī),也沒有電話,我說,他們絕對會寄掛號 ,金大力認(rèn)為我說得很有道理。

  確切地說,金大力并不是我們這條街的人,他來自蘇北,很奇怪,我們這條街上隱藏著許多蘇北人。賣饅頭的是蘇北人,他總是下班時蹲在路邊,身邊立著一筐饅頭,上面用紙板寫著,東北饅頭。推著車子賣煎餅的是蘇北人,她總是一邊做一邊夸自個兒的煎餅香得很,她說,她自己每天也吃呢。如果你看誰說著普通話,但又不地道,沒錯,他一準(zhǔn)是蘇北人,雖然他們同為蘇北人,但彼此并不多說話,好像他們生來就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人。

  一到夏天,金大力就帶著我到河里游泳。雖說河淺了不少,但還能游泳真是奇跡,金大力一個猛子扎下去,像雨點(diǎn)落入河里消失不見,然后猛地鉆出來,他能憋很長時間,為此,他洋洋得意。他在蘇北當(dāng)了五六年船老大可不是白當(dāng)?shù),我想象著我(guī)煾到鸫罅Υ┲o身黑色T恤,或者赤著胸脯,在夏日里開著一艘木船,他掌舵。雖然只是替別人打工,他是這么和我說的,但也很神氣,方向盤鐘表似地滴溜溜轉(zhuǎn),河水清清,魚蝦遍布,他總能打到最新鮮的魚蝦。靈敏的本能,讓金大力總能知道在哪兒能捕到它們。游累了,金大力像樹葉一樣漂浮在水面上,他說,幸虧他有好水性,才逃脫,他跳進(jìn)河里,一下子不見了。是的,就是這條河,所有的河流都四通八達(dá),他游到了江南,游到我們街上,游到這里,他看到河兩旁開著桃花,雖只有一兩株,卻嬌艷得很。他說,他還看到了我,站在橋上發(fā)呆?墒俏也]有看到他,他準(zhǔn)是潛伏在水的中間,隔著波光粼粼看到了我,我十二歲的面容在水紋里蕩漾,聚散。

  所以,他能分辨出任何一種魚蝦的新鮮程度,摸都不用摸一下,只需看上一眼,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哪怕細(xì)細(xì)的半家養(yǎng)的黃鱔也休想在他眼皮底下冒充野黃鱔。菜市場的魚販子對他又敬又怕,他喜歡在水產(chǎn)區(qū)轉(zhuǎn)悠,而且評頭論足。我們這條街的鄰居都相信他的眼光。如果剛好在菜場看見金大力,就好像瞧見了救星,他們便能用合理的價格買到最新鮮的水產(chǎn)。有時,他回老家看他老婆,回來時總要帶些水產(chǎn)給老趙,蟹雖小卻蟹黃飽滿,蝦雖小,卻肉質(zhì)堅韌。有回還帶來了河豚,我第一次見到這么難看的魚,金大力對王聰明說,魚皮最營養(yǎng),王聰明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那些刺兒刺得他舌頭發(fā)麻。金大力哈哈大笑,這條街上的生活不如水上的有趣么,我也這么覺得,陸地上的生活總是干巴巴,硬邦邦的,一天到晚地在陸地上行走,讓金大力手腳發(fā)軟,暈乎乎的,總感覺立在我們街前的一座雕像是歪的,就像我們街上的那些從不出門的大嫂,只要看見船和車,就開始犯暈。她們私下里管金大力叫船上人,她們和金大力說話時,目光總是落在他的耳朵上。按理說船上人應(yīng)該有耳洞,小時候就打,嬌慣的男孩子只穿一個,她們的目光在他的耳垂上游走,銳利得快要鉆出個小洞來。她們還指望在金大力身上看到刺青,一條龍或者一只虎,可是他皮膚光滑,也不黑,一個傷疤都沒有。除了嘴唇厚些,他和我們街上的男人沒多大區(qū)別。

  從她們嘴里,我知道,金大力可能是因為在蘇北打架打傷了人逃到我們這里,當(dāng)然,她們說得更夸張,殺了人也未必可知。王聰明呢,也好不到哪去,打架總有他的份,他們兩個人臭味相投,仗著有點(diǎn)功夫,有點(diǎn)血?dú)饩筒粚W(xué)好,所以我總是偷偷地和他們玩,我真想和他們一起坐火車去省城,可是他們不讓。我說,我還沒有坐過火車呢!金大力說,兩三個小時就到了。為了去省城,金大力去縫紉店里給他的刀做了漂亮的布套,王聰明給他的槍也換了新衣,新衣太短,槍頭還是露在布套外。金大力的刀倒是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為了讓這兩個家伙順利上車,他們還特地開了介紹信,證明他們是去參加武術(shù)比賽的。王聰明喝完酒聊起他們那次在火車上,那些人看他們的家伙都避著他們,他們怕哩,王聰明倒希望他們上前和自己聊聊天,好讓他們知道自己不過是學(xué)武之人,并非地痞流氓?墒撬麄儯趼斆髡f,我們一經(jīng)過他們面前,他們就目不斜視,好像看不見,等我們坐在那兒不動,我余光一掃,他們偷偷地看我們。多虧了老趙,他有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金大力和王聰明跳過市里的初試選拔直接去了省城比賽,金大力也沒有扣工資,帶薪比賽。王聰明在去省城前,請我們吃哈密瓜,檸檬黃色的哈密瓜有一股花的香氣。吃完瓜他興致很好,拿出他的雙節(jié)棍在院子里舞起來,嘴里發(fā)出呦呦的聲音。他拍拍金大力的肩膀,李連杰算什么,你將來就是第二個李連杰。學(xué)武的人,最好的路子就是像李連杰那樣走演藝之路,錢來得快,出名也快。金大力扁起嘴角,他學(xué)武是從到我們街上才開始的,之前他會的只是三腳貓的功夫,他知道我們這街上的老趙出身武術(shù)世家,就來到了我們這里,他喜歡武術(shù),走演藝之路,太好不過了,去省城就是一條路。我希望我?guī)煾到鸫罅Τ蔀橐活w璀璨的新星,我們這條街上沒有出過名人,老包的女兒巧巧倒是參加美人魚比賽得了獎,我們打開星期二的電視,就能看到她穿著粉紅色的裙子,笑瞇瞇地對觀眾們說,請積極為您喜歡的選手投票。她嘴巴很大,不漂亮,但她喜歡笑,顯得落落大方,當(dāng)初她在我們街上時也沒見過她這么閃亮過,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罷了。

  兩個人吃完西瓜,就在院子里對打了一陣,發(fā)誓不打贏決不回來,哪怕死在臺上也要拼個你死我活,他們的話讓我熱血沸騰,我恨不得自己一夜長大,現(xiàn)在的社會不比以前了,有的就是機(jī)會,巧巧和金大力就是證明。

  他們?nèi)チ耸〕窍纫谂嘤?xùn)基地呆15天,這15天他們先要參加培訓(xùn),然后才能正式參加比賽。我每天都盼著他們上電視的那一天,就在他們?nèi)チ耸〕呛蟮牡谄咛欤矣浀煤芮宄,王聰明就回來了,他一個人回來了,他對我說,沒意思,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他可不想被活活打死,在培訓(xùn)基地,是真槍實戰(zhàn)。我想,到底還是我?guī)煾到鸫罅ξ渌嚫鼌柡π,不像王聰明,貪生怕死,主要是他的日子太安逸了?/p>

  老孫被我給惹火了,他發(fā)現(xiàn)我從紗窗中私自拿信。兩個月過去,還是沒有金大力的通知書,金大力想打電話去問一下,我們站在公共電話亭前猶猶豫豫了半天,打過去卻是忙音,再打還是忙音,我們特意在晚上打,也是忙音,金大力說,或許是他記錯了號碼。

  天越來越熱了,金大力卻不像原先那樣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竟也穿上了夾趾拖鞋,他說他有點(diǎn)不想干了,工資太少。他從省城參加比賽回來以后要求廠長給他加工資,廠長沒理他,他要求換個崗位,在廠里當(dāng)保安,他有點(diǎn)功夫么?墒菑S長說保安有保安的要求,身高起碼要有一米七五,年齡必須在二十五歲以下,他,金大力哪一條符合?金大力說,呸呸呸,保安又不是花瓶,來了賊,沒抓到賊反給賊打了。金大力給我看過武術(shù)比賽優(yōu)秀獎證書,證書的皮子是暗紅絲絨的,摸上去很舒適,但優(yōu)秀獎算不上什么,畢竟,他被一腳尖踢出了舞臺外,我們?nèi)秩硕伎匆娏恕3嗽趶V場表演過一次,在小區(qū)活動中發(fā)表了一次演講《男兒當(dāng)自強(qiáng)》外,金大力再也沒有露過臉,這演講稿還是我寫的呢,講述了鍛煉身體的重要性。到秋初的時候,金大力對我們說,他要回老家養(yǎng)豬,他老婆認(rèn)識的朋友承包了魚塘,知道他有點(diǎn)功夫,想讓他幫自己看魚塘。他說,可以,但要幫他在魚塘邊蓋些豬舍,他要養(yǎng)豬,因為豬肉漲價了。養(yǎng)豬無疑是個賺錢的行當(dāng)。金大力說,那老板同意了,他瞇著眼睛,好像他的豬舍正在風(fēng)光漪旎的池塘邊,在金黃的油菜花里。王聰明聽了很傷心,為什么一定要回老家養(yǎng)豬么,要養(yǎng)豬,我們這里也可以啊,在哪里都可以養(yǎng)豬。

  一個星期后,王聰明神神秘秘地說要帶我們?nèi)ヒ粋好地方,我們騎著自行車騎了兩個小時,累得氣喘吁吁,然后沿著一條滿是細(xì)碎石子的小路騎到半山腰。王聰明說,到了這半山腰有兩間廢棄的房子,一旁的竹林里撒歡著幾只蘆花雞,肥肥胖胖,王聰明說,這個地方怎么樣?我看了一下四周,只有一個老頭和老太坐在小木桌旁吃飯。這地荒著呢,全是他們兒子的,現(xiàn)在人在外地,沒有打理,我前兩天來過,王聰明指指他們說,和他們聊了半天。他今天就想帶金大力來看看這地方,滿意的話就讓那老頭給他兒子聯(lián)系聯(lián)系。他們可以在這里養(yǎng)豬,順便幫他們照看一下林子。金大力看了一下地形,覺得養(yǎng)雞也不錯,讓雞自由自在地在林子里跑,自己叼蟲子吃,金大力說或許還可養(yǎng)些野豬,野豬就喜歡這樣放養(yǎng)著,野豬肉比家豬肉更值錢。他在農(nóng)經(jīng)欄目中看到過,一準(zhǔn)沒錯。兩個人興奮地搓著手,徑直走到老人面前。王聰明說,你還認(rèn)得我么,我以前來過的,老人只一抬頭,哦了一聲。金大力說明他們的來意后,那老頭低頭扒飯,說,這片地不是他兒子的,他們不過是看門的,金大力就問他們兒子的電話號碼,他們說不知道。再問,那老頭和老太就將剩菜倒在門口,走進(jìn)屋里,將門關(guān)了,只有一條黃狗慢慢走過來,將剩飯吃干凈,抬頭看了我們一眼,也沒有了興趣,它的眼睛上各有一道白眉,好像長了四條眉毛,它神情憂郁,緩緩走到樹下去睡覺。我們這才覺得腹中空空,巴不得立馬坐在飯館里撮一頓。王聰明一摸口袋,說,今天換了褲子了。金大力說,他也沒帶,一般他身上很少帶錢。那天是我請的客,我們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時,一人吃了一碗陽春面,趁著老板不注意,王聰明給我們每人添了一勺大腸,金大力說,王聰明啊王聰明,你不是說你有許多大款朋友么,哪怕一個,只要一個,給我投資十萬,我就發(fā)了……王聰明不說話,兩個人吃完后悶聲不響地各自騎車回家;蛟S從那時起,金大力就疏遠(yuǎn)了王聰明,不,確切地說,在一個星期前就開始了。

  那天兩個人打了酒來喝,金大力已經(jīng)打了辭職報告,可氣的是,廠里連挽留他的意思也沒有,反正人有的是,大學(xué)生也在三班倒。金大力生氣得很,大學(xué)生是多,但不是每個大學(xué)生都會功夫。幾杯酒下肚,金大力就怪起王聰明。

  你倒狡猾,一個人先走了,讓你不要走,你還走?

  不走,讓他們打死?

  我就讓他們打死?

  你比我厲害么!

  早知這樣,(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死也死在臺上。

  你后悔了?

  能不后悔么。

  兩個人又喝了幾杯,金大力一喝酒就臉發(fā)紅,紅得像關(guān)公。

  那幫小子真結(jié)實。

  武校那些小伙不僅結(jié)實,還擰成一股繩。

  其中有一個外號叫金剛的,說冠軍非他們莫屬。不服氣,臺上打不死你,臺下也打死你。這小子說話太囂張。

  還不是因為比賽是他們武校贊助的,他媽的。

  話說回來,這幾個小子功夫真了得,我還真怕。

  怕你就替他們出黑板報?

  我會畫畫么,他們說,以后會給我推薦工作。

  怪不得你一腳尖給踢到了臺下。

  本來說好第十分鐘的,想不到第三分鐘就踢了。

  反正你早晚被他踢下臺,三分鐘,十分鐘一個樣。

  就怪你,你倒溜了,我一個人能怎么辦?

  就我們兩個對付他們八個,去你媽的。找死么。

  兩個人不歡而散,王聰明委屈地對我說,他也勸金大力一起回來的,可他就是不肯。王聰明將花生米拋到頭頂,準(zhǔn)確得一個拋物線落到嘴里,天上哪能掉餡餅?這是王聰明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以前,他喜歡說,豬頭屑屑,代表他對那個人的鄙視,意思是這個人連豬頭都不如,我們這條街上的人都被他罵遍了,他對著門口破口大罵,金大力不和他一起走,是豬頭屑屑。金大力出黑板報,更是豬頭屑屑。金大力三分鐘內(nèi)被踢出了場,不是豬頭屑屑,是什么?

  金大力失蹤了,我的師傅不見了,王聰明帶著我到處找金大力,我去桌球館找過他,他平時喜歡看別人打球,綠色的桌球布摸上去像苔蘚一樣滑膩,金大力總在這兒消磨他的夜晚時光;
我去電影院找過他,冬天的時候,電影院外面站著一排穿紅旗袍的姑娘,穿著米黃色的厚長襪。雙腿看上去像假肢一樣?墒堑搅讼奶欤齻兙筒灰娏,這支演出隊偏好冬天,和候鳥相反。我去廣場找過他,那里一年四季放著露天電影,在旁邊的肯德基,透明的玻璃全被拆除,露出里面黑色的框架,好像破破爛爛的火災(zāi)現(xiàn)場。重新裝修,人們肯定地說,生意那么好。

  我和王聰明找了三天,最后我們確信金大力的的確確是回老家了,連個紙片和招呼都沒有。

  

  有些東西和小說有關(guān)(創(chuàng)作談)

  蘇陽

  

  我喜歡短篇小說,可以愉快地寫但又不必寫得太長,該說的都說了,不拖拉,簡潔,干凈,容易被閱讀。我喜歡寫短篇,寫時我的心里是安靜的,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

  

  帷  幕

  因為我父親在影院工作,我小時候可以隨意從后臺登上舞臺,可以躲在帷幕后看舞臺上的人在表演,我在綠絲絨帷幕褶皺的黑暗中感到愜意和安全,我可以肆意地看任何一個演員,頭上珠片的多少,有一顆像雨滴一樣掉了下來;
假發(fā),或許從正面看光滑逼真,但在背后,它干枯毛燥好似蛇褪下的皮;
或者戲服開了,背后用別針別著,這些只有我一個人看得見,所以我喜歡奈保爾的短篇小說集《米格爾大街》,其中的“我”在冷靜地看著街上的每個人,我聽到的,我看到的,構(gòu)成了人物的特質(zhì),所以我喜歡在小說中用上“我”或者“我們”,“我”或許只是一個孩子的眼光,我喜歡孩子的眼光,因為世界在他們眼里透明駁雜,小說因此顯得輕盈透亮!拔摇焙汀拔覀儭倍阍谛≌f的暗處,是觀察,是猜測,在“我”和“我們”不經(jīng)意的敘述中,偶爾也會暴露“我“或“我們”的立場,而這一立場與寫作者——我的立場或許也有著距離,“我”、“我們”和我有著空間,這空間留給讀者鑒別,因為有些讀者會契合我的想法,而有些則不。

  

  園  林

  我喜歡蘇州園林,喜歡曲折的小徑,更喜歡它的墻窗。本來一扇一覽無余的窗,偏要加上幾個瓦片構(gòu)成梅花或者其它圖案,可我就是喜歡它們,因為從它朝內(nèi)看,園林被分割,變得小巧迷幻。窗下偏又種幾株芭蕉,幾竿竹子,綠影綽然,更添風(fēng)姿,在看到風(fēng)景之前,倒有了幾道障礙,反倒有趣起來,讓人不禁疑惑這院內(nèi)風(fēng)景到底如何。就像小說中“我”或“我們”所見所聞,出于局限,“我“或”我們“不可能看到小說主角的內(nèi)心,我們緊緊在握的只是片斷,就像透過墻窗看到了桂花樹的三分之二,雖不完整,但確定就是桂花樹。除了“我”或“我們”向讀者透露的,其它的,只有讀者去猜測,就像整個園林,我只造了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在你的目光里。

  

  倒  影

  桂林蘆笛巖,有一片水中的倒影漂亮得讓人驚艷,好似我從飛機(jī)云端高處看到連綿的雪山,我站在倒影旁,感到眩暈,好似要跌落下去,從云端墮落而失重,抬頭看倒影的主人——幾塊交錯的鐘乳石,倒是平淡無奇。小說在我眼里就是水中倒影,現(xiàn)實生活的倒影,比生活驚艷取決于我們的視角,就像雨天濕漉漉的路面,泛著五彩,比雨更動人,就像陽光下樹木的陰影,它們呈現(xiàn)出迷人的淡紫色,倒影和物體雖是一體,但卻彼此獨(dú)特,所以小說不是單述現(xiàn)實,就像倒影的動人在于光的作用,沒有光線,它們將陷于黑暗,什么也不是,光影互動,才楚楚動人,那么小說的光是什么?是什么使小說動人,那就是作者的特質(zhì),我相信每個人特質(zhì)相異,審美相異,因此獨(dú)一無二。

  

  玻  璃

  小巷中,女孩手握一塊玻璃,她對著陽光一閃,鉆石一樣,美侖美奐。在我看來,玻璃和鉆石一樣,因為它們成分相近,文字就是我手里的玻璃,只要剛好對著陽光,它也可以有鉆石的光彩,我喜歡文字,喜歡文字散發(fā)出鉆石般的光彩,這需要好好打磨,文字就像鉆石,不同的切面,呈現(xiàn)不同的景象,好好打磨,會顯現(xiàn)出音樂一樣的節(jié)奏,鉆石一樣的密度,蜂蜜一樣的光澤。10個數(shù)字,可以幻化出千萬種排序法,同樣,相同的事情可以用千萬種文字寫清。我喜歡文字有鉆石的光澤,我喜歡文字有光線般的輕盈。

  

  肖  像

  我喜歡畫畫,我記得畫人物肖像時,有一位畫家和我說過,寧可畫一個丑陋但有特點(diǎn)的人,也不要畫一個完美卻毫無特點(diǎn)的人物。所以我喜歡奇怪的人,我喜歡寫奇怪的人,在大多數(shù)眼里奇怪的人一定有異于他人的特質(zhì),奇怪是還沒有被磨損的結(jié)果,哪怕有一點(diǎn)吸引人,這個人物就會在我腦中閃閃發(fā)亮,讓我興奮,必須先有一個人物在我腦子中活靈活現(xiàn),然后才有小說。畫家說,我只被吸引我的東西吸引,哪怕有一點(diǎn)吸引我,我就可以立即拿起畫筆。我想說,我是一個喜歡畫畫的人,但糟糕的是,沒有考上美院,那是我的夢想,但現(xiàn)在小說是我的繪畫,人物和想象構(gòu)成了我的畫面。

  

  保羅•德爾沃

  喜歡畫畫的我以前喜歡現(xiàn)實主義的安格爾,然后是印象主義的德加,年紀(jì)增長,我喜歡上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保羅•德爾沃,我喜歡他畫中的氣息,哪怕是一個簡單的場景,總有畫外的情緒彌漫:憂傷,詭異,恐懼,孤獨(dú)……把人緊緊抓住。人物,景象都不能深究,因為如果在現(xiàn)實中它們將不符比例,但它氣息獨(dú)特。我喜歡氣息這個詞,這個詞讓我想起冬天陽光下的稻草,秋天干燥的麥田,夏天的股股熱氣,從褐色的山頭蒸發(fā),靜謐的夏夜,好像時間凝固,這些氣息就保留在我的記憶里……我喜歡小說有氣息流淌,好似溫暖愛人留在我們記憶中的他自有的體味。我要說的不是一個故事,不是常識,我要說的是生命流轉(zhuǎn)和四季更替。我希望讀完小說就像看完一幅畫,風(fēng)格清晰,讓人難忘。

  

  有生活的“溫柔”與“暴虐”——蘇陽小說淺議

  何同彬

  

  任何小說家都必須嚴(yán)肅地對待自己與日常生活(或者說存在)的關(guān)系,這是一種先于小說意識而存在的“法則”,帶有某種必然性和強(qiáng)制性。絕對地擺脫日常生活的各種藝術(shù)嘗試,都是一種試圖恢復(fù)想象力和人對神秘世界的虔誠敬意的努力,盡管它們已經(jīng)在小說實驗的場域內(nèi)消隱了,但卻不是這些試圖擊垮現(xiàn)實暴力的行為真的潰敗了,而是生活的必然性和存在的本質(zhì)性悖謬的顯現(xiàn),也是小說必須實現(xiàn)與現(xiàn)實的合理“應(yīng)和”的某種詩學(xué)宿命。小說不是歷史和哲學(xué)的附庸,它必須在生活的綿延中充當(dāng)叛逆者和游離者,必須首先呈現(xiàn)為存在的光影,然后再用自己獨(dú)特的力量摧毀這種光影的虛假,而不是先驗地構(gòu)建一個抽象的闡釋網(wǎng)絡(luò)和自足體系。只有這樣,小說家才能以最低限度的介入形態(tài)來敞開生活固有的豐富詩意,才能真誠呈現(xiàn)生活的“溫柔”面相。但是,只要是介入的都是危險的,因為生活對小說來說有著“與生俱來”的壓迫和傷害的欲念,它時刻準(zhǔn)備吞噬小說及其主體的觀看與觸摸,使之成為自己龐大而僵硬的軀體的傀儡。因此,一個小說家面對生活的時候所能夠采取的“立場”和能夠保持的合適距離就顯得尤為重要,在敘事的叢林里一旦迷路,生活的“暴虐”就會如鬼魅般顯現(xiàn),消解和榨干小說的任何詩性與智慧,使之成為如今拙劣地模仿和扭曲生活的文學(xué)生產(chǎn)的一部分。在我看來,蘇陽的小說恰恰生長在生活的“溫柔”與“暴虐”的中間地帶,有著一種獨(dú)異的、但卻又猶疑的品性,她在一個非常合理的位置上開始了,但卻不會在這一位置上“安全”地離開,她必須從猶疑的那種看似安全卻飽含敵意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才能最終與生活的“暴虐”徹底絕緣。

  蘇陽的小說美學(xué)呈現(xiàn)了某種多重并置的模態(tài),她輕盈地穿梭在多種小說傳統(tǒng)的邊界,但是卻又不會輕易成為任何一個傳統(tǒng)的“重復(fù)”,而是擷取了它們最為敏捷和透明的敘事策略,從而使得小說并沒有因為這種多重性而顯得繁復(fù)和臃腫。因此,初讀蘇陽的小說,你會被一種隨性而冷靜的氣質(zhì)深深吸引,你很難從一個“女”小說家的性別樊籬內(nèi)框套蘇陽小說的美學(xué)品質(zhì),也難以用任何“主義”來涵蓋她的小說的藝術(shù)面貌,但你又清楚地知道,她是那么地“熟悉”,肯定是小說的歷史的某種“再現(xiàn)”,她不是一個小說藝術(shù)的革命者,不是一個靠嘩眾取寵、標(biāo)新立異來取悅“權(quán)威”的小說的投機(jī)主義者。在如今這樣一個焦慮又急躁的文學(xué)時代,這種選擇委實是有些“不合時宜”、不夠“聰明”的,但正是這種超脫的小說意識決定了她的小說純真又志誠的品性,決定了她成為一個生活的“溫柔”詩性的“簡單的”訴說者。

  在蘇陽那里,成為很多小說家終生障礙的“故事”被她輕易跨越,像一切成熟的小說家一樣,她消解了小說對“故事”的依賴,拒絕了任何的潛在讀者對環(huán)環(huán)相扣、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的訴求,也不愿迎合那些“別有用心”的批評者等待拆解“故事”的捕獵者心態(tài)。小說敘述從一種虛妄的嚴(yán)謹(jǐn)和完整中解放了時間,“懷舊”再也不是一個刻意營造的、虛假的情緒化過程,而是成了一條蕭灑、自然、靜謐、隨意的流動的小溪。在《我們的村莊》、《童花頭》和《我的師傅金大力》這三篇小說中,我們沒有看到什么讓人拍案驚奇、蕩氣回腸的故事,每一個小人物都不是生活在一個開端、高潮、結(jié)局的“圈套”里,“故事”并非消失了,它們無處不在,但卻不是一種突兀的、生硬的“在場”,而是閃爍在敘事的脈絡(luò)之中,若隱若現(xiàn)。這也就是蘇陽小說的敘事技巧的精妙之處。“故事”平淡了,而“故事”所依附的生活卻更加逼真和親切起來,敘事的脈絡(luò)如一個波光粼粼的水網(wǎng),沒有一個奔流的方向,而是充盈而后進(jìn),把生活的真實面貌以一種更為流暢、自然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出來,更易觸摸和親近!肮适隆北幌獾慕Y(jié)果卻又是“故事”的精神架構(gòu)的重建。

  與“故事”一同解放的自然是“人物”,蘇陽小說中的人物讓人“失望”,他們盡管以一種敘事牽引的角色出現(xiàn)在蘇陽的小說中,但卻僅僅是她敘事策略的一個迷局。當(dāng)我們認(rèn)為金大力、老周、閔桅子將揭開一場“戲劇”的帷幕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總是在走向“傳奇”的街角停下來,重新回到生活的“凡庸”之中。最終,讀者多半都會感到被愚弄,同時又會被這一愚弄的過程所吸引,因為人物并沒有因“戲劇性”的消失而變得平癟,反而更加生動和親切起來,畢竟生活不是一個個傳奇的拼接,人物也不應(yīng)成為小說愚蠢地玩弄生活的工具,他們就在我們的身邊,是我們不經(jīng)意間忽略的細(xì)節(jié)與偶然。

  生活的“溫柔”面相,就是在蘇陽這種不動聲色的敘事之中不斷顯現(xiàn)的,她力圖恢復(fù)生活和生命互相纏繞、互相滲透,但卻又缺乏激烈碰撞、總是在莫名中聚散的原貌。她總是把敘事的主體——“我”,隱匿在小說的文本背后,冷靜而神秘地窺探著生活的流動和生命的翕張,然后像是一個奇妙的工匠,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戛然而止。生活和生命的偶然性、自在性卻不是完全摒棄了蘇陽的“介入”,她實際上是這一切的操縱者,她看似冷靜和超脫,卻在文本的間隙中散發(fā)著溫情脈脈的情緒和會心微笑的神態(tài)。生活的“溫柔”在蘇陽小說散文化的特征中得到了彰顯,她也并沒有成為一個絕對的旁觀者,但卻因為其所處位置的相對“客觀”,而放縱了生活的“欲望”,使得它的“暴虐”因此有了可乘之機(jī),并且在蘇陽的小說中鋪張成為一種頑固而空洞的表象。

  從某種層面上講,蘇陽的小說在小說傳統(tǒng)的邊界上徘徊,她拒絕對號入座,卻沒能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她的向生活的“妥協(xié)”拖累了她的敘事進(jìn)程,使之成為展示生活面貌的某種介質(zhì)。盡管她試圖顯現(xiàn)一種不同于生活粗糙面相的“溫柔”,但這一“溫柔”卻又僅僅是放棄省察和決裂的不等價的“報償”。正如羅伯—格里耶對新小說的要求:追求一種徹底的主觀性,這一革命性宣言看似絕對,實際上乃是切中了小說家們面對生活時的寡斷和猶疑、充滿不信任卻又時時依賴的弊病。新小說或者說現(xiàn)代小說應(yīng)該把鮮明的主觀性放到第一位,因為單純再現(xiàn)生活的媒介和方式的不斷更新,已經(jīng)剝奪了小說的這一功能,迫使它與生活對立起來,迫使它成為一個更能容納想象力和虛構(gòu)形式的藝術(shù)載體。小說家必須“介入”,要更加“介入”,這里的“介入”不是魯莽地認(rèn)同什么時代精神傳聲筒這樣幼稚的歷史性責(zé)任,而是強(qiáng)調(diào)一種更需力量與智慧的“介入”方式,要在小說中首先看到“我”,然后再看到生活,要讓“我”永遠(yuǎn)毫不留情地壓制生活,使之永遠(yuǎn)無法“暴虐”起來。如今,一個小說家更需要勇敢。在小說的世界中,我們不希望世界尚未敞開就已經(jīng)閉合,或者說在一種罅隙的光影中茍存,不希望生活總是伺機(jī)凌駕于主體之上,把小說打扮得光鮮卻又疲憊。

  總而言之,蘇陽的小說擁有自己的獨(dú)特的美學(xué)品質(zhì),但我希望她能夠超越目前的“安全”地帶,把自己置入一個“危機(jī)四伏”的詩學(xué)境地,那里,生活更顯示著自己本真上無法受到威脅的“溫柔”,更能抵御那些裹挾著平庸面相的、欲望化的“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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