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wèi)榮:西方的大喜樂崇拜和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在美國有一本相當有名而且持續(xù)暢銷的舊書,叫作《剖開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Cutting through Spiritual Materialism, Shambhala, 1973),作者是上個世紀70、80年代曾在美國新時代運動(New Age Movement)中興風作浪的“嬉皮士”——仲巴活佛(Chgyam Trungpa, 1939-1987)。仲巴活佛將新時代美國人對精神性和宗教的過份執(zhí)著稱為“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Spiritual Materialism)。他用癲狂的行為對這一主義的批判矯枉過正,又使它演變成對精神超越和物質(zhì)享受同時的狂熱追求。
近日有閑,隨便翻閱書架上過去幾年內(nèi)買進而未曾細讀的書,翻到美國學者Hugh B. Urban先生的著作《密教:宗教研究中的性、守密、政治和權(quán)力》(Tantra: Sex, Secrecy, Politics and Power in the Study of Relig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覺興趣盎然,讀后有茅塞頓開之感。Urban先生在書中披露了密教在美國的流行與美國本身特殊的歷史時刻、文化氛圍和政治背景的關(guān)聯(lián),描繪了一種本來說不清、道不明的密教傳統(tǒng)如何風靡美國,成為異域風情的東方能為西方人提供的一種最性感、最誘人的商品而被廣泛消費的背景和過程。在“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成為一種流行的社會思潮或文化話語之今日,讀讀這本書,也可知這一概念的來龍去脈。對我們?nèi)绾蚊鎸吞幚砭窈臀镔|(zhì)的關(guān)系,同樣富有啟發(fā)意義。
西方與印度密教的接觸開始于18世紀。最初發(fā)現(xiàn)印度密教的西方東方學家和傳教士們曾稱其為“印度人意識中最恐怖、最墮落的東西,是導致印度教敗落的所有多神崇拜和淫穢巫術(shù)中最極端的例子。它是如此地令人作嘔,以至于不能讓它進入人的耳朵中,更不能讓它暴露于信仰基督的公眾之中。它是源出于印度最無知、最愚蠢的種性的系列魔術(shù)“。然而,這種曾如此為西方人唾棄的印度密教,今天卻成了美國人的最愛,對于今天的山姆大叔們來說,印度密教(Tantra)是“神圣的性”(sacred sexuality)、是“精神性愛”(spiritual sex),是一種“性愛瑜伽”(yoga of sex),或者“性愛魔術(shù)”(sex magic)。他們將印度密教改化、提升為一種“大喜樂崇拜(a cult of ecstasy)”,是專注于一種宇宙性力的幻境(a version of cosmic sexuality),是一種我們迫切需要的對身體、性和物質(zhì)存在的頌揚(a much needed celebration of the body, sexuality, and material existence)。不管是追求精神的,還是物質(zhì)的大喜樂(ecstasy),無一不癡迷于印度密法。
不管是唾棄,還是歌頌,西方人心目中的印度密教離不開一個“性”字,對密教的譴責和熱衷實際上都是因為貼在它身上的“性愛魔術(shù)”這個標簽。而這個標簽顯然是跨文化誤讀的產(chǎn)物,將密教解讀為“性愛魔術(shù)”是將一種他者文化現(xiàn)象搬離出其原有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從解釋者自己的社會、文化背景出發(fā)對其改造,并作價值評判而形成的誤讀。西方人對密教的誤讀不過是其東方主義的又一個經(jīng)典例子,借用薩義德式的后殖民主義、后現(xiàn)代文化批評理論,即可對密教解釋者身上散發(fā)出的明顯的東方主義或文化帝國主義習氣,作無情的揭露和銳利的批判。
密教被誤讀無疑與其作為一種復雜、多元、變化的宗教形式本身具有的許多容易引起爭議的特殊修法有關(guān)。將密教解讀為“性愛魔術(shù)”者,顯然只注意到了它的極為特殊的密修儀軌,而將其同樣極為特殊的哲學和甚深法義統(tǒng)統(tǒng)抹煞掉了。
讀者只要上亞馬遜網(wǎng)站上檢索Tantra一字,即可發(fā)現(xiàn)今天可供我們選擇的有關(guān)密教的各類書籍竟有六千六百八十七種之多,其中赫然前列的有:《城市密教:二十一世紀的神圣性愛》(Urban Tantra: Sacred Sex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密教——發(fā)現(xiàn)高潮前性愛的力量》(Tantra-Discovering the Power of Pre-Orgasmic Sex)等等。從六千六百八十七這個數(shù)字中,我們可以想見密教在今天的美國人氣是如何之高,而這些書名則告訴我們,在美國,密教幾乎就是同樣來自印度的世界級性愛寶典《欲經(jīng)》(Kama Sutra),是教導異性戀、同性戀的美國人如何達到最強性高潮的不二法門。美國人對密教大喜樂的向往和崇拜到了近乎瘋狂的地步,除了諸如上列圖書于大眾書店中的“新時代”(New Age)和“性”(Sexuality)等類目的書架上隨處可見以外,展示五M等密教性愛的成人電影也流行坊間,還有直接以Tantra或者Yantra(演蝶兒法)命名的搖滾樂隊,因特網(wǎng)上Tantra for Sale, 諸多密教網(wǎng)站全球性地吸收會員,組織虛擬教會,提供網(wǎng)上灌頂,兜售密教性愛技術(shù)和道具;
許多大城市都有密教瑜伽修煉中心,由密教性愛上師直接傳道解惑。密教性魔術(shù)被吹得神乎其神,著名流行歌星Sting自稱曾運用密教性愛技術(shù),達到了一次長達七小時之久的性高潮,其間還吃了一頓晚餐,看了一場電影,實在匪夷所思。
以禁欲、勤奮、節(jié)約、反對一切享樂為教條的美國新教徒,何以竟然把一種以精神超越為旨歸的出世的宗教傳統(tǒng)改變成了一種以肉欲的最大滿足為目標的世俗、甚至下流的房中術(shù)呢?從印度密教到美國密教(American Tantra)的蛻變經(jīng)過了一個相當有趣的過程,這個轉(zhuǎn)變主要發(fā)生在上個世紀60、70年代,與當時如火如荼的新時代運動的發(fā)展緊密相連。20世紀以前,受西方東方學家和傳教士對密教的激烈批判的影響,密教在西方大眾中間一直不被看好,就是對東方神秘主義超級熱衷,希望以引進東方的宗教傳統(tǒng)來對抗達爾文進化論對基督教宗教權(quán)威的沖擊,從而建立一種新的科學的宗教的靈智學派(Theosophy),也認為密教是西方最邪惡的魔鬼慣用的黑色魔術(shù)(black magic)的化身。20世紀初,密教開始與對情色喜樂和肉欲享受的追求聯(lián)系起來。盡管《欲經(jīng)》實際上與密教毫不相關(guān),但在維多利亞式的想象中,密教與《欲經(jīng)》很快被混為一談,并隨著后者的暢銷而日益受人注目。傳說最早將密教傳入美國的人名叫Pierre Bernard,是20世紀初美國歷史上最有色彩、最富爭議的人物之一。Bernard早年曾往印度取經(jīng),在克什米爾和孟加拉等地學習古梵文和密法,受過灌頂,參加過密教修習。回美國后先在加州以催眠術(shù)闖蕩江湖,以一套過硬的自我催眠和裝死技術(shù)打出名氣。1904年,他在舊金山開密教診所,專門教授自我催眠術(shù)和瑜伽,頗受想學催眠和勾魂術(shù)以勾引男性的年輕女性們的青睞。1906年,Bernard建立起了第一個“美國密教會”(Tantrik Order in America)。其后,從舊金山遷往紐約,于1910年開設(shè)“東方圣所”(Oriental Sanctum)。1918年,Bernard率其信徒移往紐約Upper Nyack的一個占地七十二公頃的莊園,建起了他的“密教烏托邦社區(qū)”(utopian Tantric community),紐約上流社會的一時之選均趨之若鶩。據(jù)稱在這個烏托邦內(nèi),“哲學家可以跳舞,傻瓜則被戴上思想的帽子”,一夜之間Bernard名利雙收。他的成功主要在于他將密教詮釋為主要關(guān)心性愛與身體愉悅的技術(shù),指出人身是宇宙間最優(yōu)秀的作品,性沖動是推動世界前進的動力。在他看來,現(xiàn)代西方文化愚蠢地壓抑性愛,自我正確的清教徒們視性愛為墮落,使性欲變成了一種見不得人的動物本能,故絕大部分美國人看不到性愛的重要,沒有意識到它是人生和幸福的源泉。所以,Bernard要用東方的密教性愛來對治現(xiàn)代美國因壓抑、禁欲和自我否定而產(chǎn)生的種種社會疾病。Bernard和其徒眾的行為在20世紀初可謂驚世駭俗,是十足的丑聞,既引發(fā)了周遭社會的強烈譴責,也招徠了媒體的狂熱追蹤,遂使密教在美國大眾想象中變成一種雖然傷天害理,但卻十分誘人的東西,這為日后密教與西方固有的性崇拜傳統(tǒng)結(jié)合而被打上性愛魔術(shù)這樣一個注冊商標奠定了基礎(chǔ)。
、第二個將西方性魔術(shù)與密教連在一起大肆宣揚而臭名昭著的美國人是Aleister Crowley(1875-1947)。此人自稱“巨獸666”,別人則稱他為“地球上最缺德的人”。他曾去亞洲學佛,對密教有所了解,同時對西方傳統(tǒng)的性魔術(shù),特別是Paschal Beverly Randolph(1825-1875)創(chuàng)辦的“東方廟會”(the Ordo Templi Orientis)所從事的秘密性崇拜運動也很熱衷。他宣稱所有正統(tǒng)宗教都是垃圾,只有太陽和它的代表——那話兒才是世間唯一真神。Crowley和他的同性戀伙伴、詩人Victor Neuberg一起鼓搗了一系列形式多樣的性愛修法,宣揚性愛的最終目的是要達到精神和物質(zhì)兩方面的成功。Crowley視性高潮為使靈魂出竅,達到超感官的大喜樂狀態(tài)的手段。他甚至荒謬地鼓吹,性高潮可以是獲取財富或者你夢寐以求的其它任何東西的途徑,只要你在高潮來臨的那一刻將你的意念專注于你想要得到的某件東西、或者想要做成的某件事情上面,你就一定如愿以償。此外,Crowley聲稱修習性愛魔術(shù)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內(nèi)在的、不朽的胎兒,以超越從娘胎里帶來的道德缺陷,所以他自己在性高潮時能令一個精神的、不朽的、類似于上帝的圣兒誕生(the birth of a divine child)。Crowley宣揚的這些東西聽起來與密教沒有什么關(guān)系,密教中也沒有任何與同性戀相關(guān)的東西,但他曾在東方修習密教的背景卻使人誤以為這一切都是密教的魔法。與Bernard一樣,Crowley和他怪異的性愛修法成為20世紀初十分轟動的丑聞和大眾媒體追逐的對象,這使得密教也愈益滲入大眾想象之中。他們對密教的重新解釋使得密教從一種秘密、嚴肅的宗教傳統(tǒng)漸漸轉(zhuǎn)化為一種專注于性高潮之完美的東西,并使它與西方的性愛秘法傳統(tǒng)越拉越近了。
密教成為“大喜樂崇拜”和“性瑜伽”蜂擁進入美國大眾文化是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經(jīng)過Bernard、Crowley等人的改造,密教已與當時流行美國的文化反動(counterculture)和性解放、性革命非常合拍。1964年,Omar Garrison出版了十分暢銷的《密教:性愛瑜伽》(Tantra: The Yoga of Sex)一書,鼓吹密教性技巧是取得長時間性高潮和最大性快樂的最可靠的手段。在他看來,幾個世紀以來,基督教視性愛為罪惡,而密教則將兩性的結(jié)合看成是打開人生新境界的道路,故成為打擊基督教的偽善和假正經(jīng)的有力工具,是對西方世界的一個十分及時和必要的治療。直接、激進的密教十分受1960年代人的青睞,它給以暴力、毒品和濫交為標志的1960年代經(jīng)驗賦予精神上的和政治上的意義,為其合法化提供了幫助。于是,密教像開了閘門的洪水一樣洶涌澎湃地涌入西方的大眾想象中,著名的藝人、樂師、詩人紛紛對這個富有異國情調(diào)的東方精神商標發(fā)生了積極濃厚的興趣。人稱“垮掉了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著名詩人之一金斯伯格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視密教為打破美國中產(chǎn)階級令人壓抑的性道德觀的手段,視印度為不受壓抑、自發(fā)性愛的國家,與性壓抑、精神緊張、過分理性的美國形成強烈的對比。所以只有以暴戾、忿怒的色情女神Kālī為象征的印度密教才可以將冷戰(zhàn)時期的美國從令人窒息的假正經(jīng)中解放出來。金斯伯格將Kālī作為性解放運動的象征,他寫詩以與凡人共喜樂的Kālī來譏諷還是處女的圣母瑪利亞,還將Kālī的形象疊放在自由女神像之上,將密教的色情女神與象征美國認同的圣像合在一塊。密教的形象變成了批判當時被認為是壓抑、腐敗的社會政治秩序的武器。通過對忿怒的色情女神Kālī的強調(diào),密教為已經(jīng)與性愛、女性氣質(zhì)和幽暗失去了接觸的超級理智的西方世界提供了一帖十分及時的對治良藥。
20世紀70年代是美國“新時代運動”最紅火的年代,美國化了的密教成了這個五光十色的精神和宗教運動中的一個特別關(guān)鍵的因素。(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所謂“新時代運動”實際上是不同的精神運動、生活方式和消費品的一個大雜燴,是從歐美玄學傳統(tǒng)和1960年代的文化反動中滋生出的一種異端宗教、東方哲學和神秘心理現(xiàn)象的混合體。在表面的雜亂無章之下,貫穿“新時代運動”的主題是“對個人的頌揚和對現(xiàn)代性的圣化”,即對個人自我與生俱來的神圣性的根本信仰和對諸如自由、平等、真實、自我負責、自我依賴、自我決定等西方現(xiàn)代性的幾個最基本的價值觀念的肯定。晚近的“新時代運動”還進而對物質(zhì)的繁榮、理財?shù)某晒唾Y本主義也加以神圣化。與1960年代文化反動運動對物質(zhì)享樂主義的否定形成強烈對比,新時代人轉(zhuǎn)而肯定物質(zhì)享樂主義,尋求精神性和物質(zhì)繁榮、宗教超越和資本主義商業(yè)成功之間的和諧結(jié)合,視物質(zhì)財富的富裕為精神覺悟的一種功能。在這個大背景下,密教演變?yōu)榭隙ㄈ祟愖陨淼纳袷バ浴で蟾行耘c靈性、入世的物質(zhì)享受與出世的精神喜樂的完美結(jié)合的精神形式,它從此不再是黑暗時代的宗教,而是寶瓶宮時代的最強大的宗教之一。它體現(xiàn)了對流行的基督教價值的文化反動式的反叛,和對身體和感官大喜樂的頌揚。對于幾代新時代人來說,這種靈性和感性(肉欲)、出世的超越和入世的大喜樂的密教式結(jié)合代表了黎明前的寶瓶宮時代的本質(zhì)。他們宣稱,密教不再是一種危險的、違背常理的秘密崇拜,而是肯定人生、推崇肉欲的大眾宗教,是普羅大眾的一種感官的靈性(a sensual spirituality for the masses),是性愛和精神兩大王國的完美結(jié)合體。
到20世紀末,密教更發(fā)展成為性、精神、社會和政治等一切層次的自由的代名詞。按照新時代人普遍的說法,他們自然的性本能長期受到西方社會和基督教的扭曲的性道德觀的壓迫,幾個世紀以來,有組織的宗教利用人們的性負罪感來剝削他們,晚近的性解放運動還遠遠沒有成功地消除這種殘酷的遺產(chǎn)。因此,在他們看來,密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需要的精神道路,是解放我們受壓抑的性和重新整合我們身體、精神之自我的手段。性解放是身體、意識和精神的整體解放。
總之,自1970年代開始,密教是西方所有社會和性解放的工具,不但女權(quán)主義者以密教女神akti和Kālī為象征,同性戀者也聲稱二千年來受到了西方宗教的壓迫,必須拿起密教這個武器來為自己爭取解放。這一切的發(fā)生正如福柯后來所說的那樣,現(xiàn)代西方并沒有徹底地解放性,而是將性推到了極端,達到了過分和越軌的極限,直到摧毀所有法律、打破所有禁忌為止。正是這種對極端的不懈追求才使美國式密教大行其道。
正當性在美國已經(jīng)成癮、疾病和變態(tài)時,形形色色的外來密教上師紛紛在美國粉墨登場,繼續(xù)鼓吹密教是一切解放最有力的手段,將性解放推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在這批上師中影響最大,也最聲名狼藉的兩位是仲巴活佛和來自印度的Osho-Rajneesh。仲巴活佛曾入英國牛津大學深造,1970年代初遠走北美,并很快走紅。他在卡羅拉多建立的那若巴學院曾為新時代人的精神圣地,他的著作《在行動中坐禪》(Meditation in Action)和《剖開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等至今依然非常暢銷,以他所傳教法為靈魂的香跋拉中心今天遍布美國各大城市中。仲巴活佛短暫的一生中,聰明和癲狂都達到了極致,其行為之驚世駭俗,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他閱盡人間春色,獨享世上所有福報,吃肉、嗑毒、抽煙、喝酒,無所不為,身穿最華麗的西服、出入以大奔代步,常為世界頂級旅店精致套房中的貴賓,飲食起居都有仆從小心伺候。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一位酒鬼、瘋僧,卻得到了包括著名作家Alan Watts,W.S. Mervin和金斯伯格在內(nèi)的一大批相當有檔次的美國弟子們的頂禮膜拜,被視為上個世紀最富創(chuàng)意、最理想的密教上師。如何看待這一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有一種觀點認為,與其他著名瘋僧一樣,仲巴活佛實際上是一位圣僧,他那些瘋癲的行為不過是游戲、是善巧方便,目的在于振聾發(fā)聵,給弟子們當頭棒喝,領(lǐng)他們走出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的誤區(qū)。仲巴活佛認為過分執(zhí)著于精神性和宗教,從而使自我變成另一種可得意之物,這是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他要用瘋狂、激進的純物質(zhì)享樂主義行為來把它喝退。遺憾的是,仲巴活佛的這番努力顯然矯枉過正,他的弟子們不但沒有走出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的誤區(qū),而且還堅持把這種主義進行到底,將精神的超越作為瘋狂追求感官和物質(zhì)享樂的借口。
來自印度的Osho-Rajneesh被認為是20世紀美國最臭名昭著的密教性愛上師,他是20世紀后期最初幾位在美國消費者文化中成功販賣他們打上自己商標的新密教(neo-Tantrism)的印度上師之一。Rajneesh的新密教在美國的傳播使密教傳統(tǒng)成功地完成了商品化和商業(yè)化的過程。到1980年代,激進的性解放已近尾聲,代之而起的是性的商品化,這是資本主義向現(xiàn)代文化所有領(lǐng)域擴展的更大的社會經(jīng)濟過程中的一個部分。Rajneesh提供了西方人想象中的密教所擁有的所有東西:一個確保靈魂覺悟的免費愛情秘術(shù),一個令人激動的激進社區(qū)。1931年Rajneesh出生于印度的Madhya Pradesh,年輕時多次體驗過各種不同的大喜樂,二十一歲便完全覺悟。曾在大學教哲學,1960年代后期開始招收徒弟,傳授他的精神體驗,鼓勵弟子們沉溺于一切肉欲,嘲諷印度的民族英雄甘地是受虐狂式的沙文主義性倒錯者。1971年,他在印度的Poona建立了一個新的烏托邦社區(qū)作為一種新文明的種子,并很快成為一個非常高盈利的新文明,也很快因財政和法律問題與印度政府發(fā)生沖突,被迫于1981年攜大批弟子逃亡美國。自稱為“美國等待已久的彌賽亞”,Rajneesh很快在Oregon的Antelope購置了一塊方圓六萬四千公頃的土地,開始與他的弟子們一起營造自己的新城和理想社會Rajneeshouram。這個社區(qū)很快變得非常的富裕,存在四年間的總收入竟高達一億二千萬美元。但很快與周圍的美國本地居民發(fā)生激烈沖突,1986年美國政府以其違反憲法規(guī)定的政教分離原則為由,取締了這個社區(qū),Rajneesh和他的弟子們受到種種不同的指控和調(diào)查,Rajneesh最終于1987年被驅(qū)逐出境,在沒有其他國家愿意接納的情況下不得不返回Poona。盡管如此,Rajneesh的弟子遍布世界,他的影響即使在他于1990年去世之后依然不減,成為一個全球高技術(shù)運動和商業(yè)經(jīng)營的國際性偶像。
Rajneesh鼓吹的是一種沒有宗教的宗教,一種道德的無政府主義,一條超越傳統(tǒng)道德觀、超越是非的道路,一種明確排斥所有傳統(tǒng)、教條和價值觀的宗教。他認為人類的一切痛苦來源于扭曲的社會關(guān)聯(lián),即家庭、學校、宗教和政府等文化體制對每個個人的程序設(shè)定,人類的自由和解放只有先解構(gòu)所有這些強加在我們身上的程序設(shè)定才有可能。為了幫助他的信徒們解除這些設(shè)定的程序,他設(shè)計了一系列瑜伽、觀想和其他心理—身體合修的方法,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些被他貼上新密教標簽的修法。而要學到這一套修法,信眾們必須付出昂貴的代價,為期三個月的整套重新平衡程序法要價七千五百美元。Rajneesh稱他的新密教是一種終極的反宗教,是一種不需要嚴格儀軌,不需要任何清規(guī)戒律的精神修法,其目的只在于將個人從所有束縛中解放出來。他鼓吹,密教是自由,密教是解放,密教不分好壞、不分善惡地接納一切,密教是對人欲、激情的終極肯定。密教接受性沖動,并視其為人性最強的力量。如果性愛被徹底地整合和吸收,則將成為人類最強大的精神力量。佛陀、耶穌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就是因為吸納了性愛。Rajneesh的新密教看起來是上個世紀70年代的“自我一代”(Me generation)和80年代的“權(quán)力一代”(Power generation)的最合適的精神表達。
密教和密教性愛的神話在數(shù)據(jù)化的網(wǎng)絡(luò)時代繼續(xù)膨脹。通過網(wǎng)絡(luò)組成的全球化的虛擬密教社區(qū),打破了地理邊界、年齡、性別、種族、社會階層等所有局限。美國式的密教,或曰“精神的性愛”,通過網(wǎng)絡(luò)輕而易舉地占據(jù)了全球市場。在人類歷史的第三個千年開始的時候,密教似乎被美國人奉為看起來是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后資本主義社會的最理想的宗教。
如韋伯所言,早期資本主義的建立與新教倫理關(guān)系至深,人們崇尚的是勤奮、節(jié)儉和禁欲。而今天的后資本主義社會則以大眾消費和市場化為主要特征,崇尚肉欲的滿足和享樂主義。資本主義市場邏輯滲透到所有文化領(lǐng)域,從藝術(shù)到政治、宗教都成為可以買賣的商品。宗教早已成為精神超市中明碼標價的消費品,信仰者可以自由挑選最適合于自己的宗教形式,拼合成為完全屬于他們個人的精神信仰。后資本主義時代人對任何重大、統(tǒng)一的世界觀和人類歷史的宏大敘事普遍失去信仰,其美學品味趨于欣賞體格強健、震撼價值、即時滿足和大喜樂體驗。在后資本主義的消費文化中,身體不再是罪惡和欲望的載體,而是喜悅、享受和滿足的來源。美式密教與這樣的文化大背景顯然極為合拍,首先它拒絕一切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和既定的意識形態(tài),公開擁抱消費者文化的激進的多元主義、Heteroglossia和自由拼湊;
它來源于一切文化傳統(tǒng)之神圣遺產(chǎn),是一種不受體制限制的普世傳統(tǒng),密宗性愛是適合于普世大眾的不分宗派的神圣性愛。其次,作為后資本主義時代的產(chǎn)兒,美式密教也推崇強壯、享樂和震撼的審美觀。按仲巴和Rajneesh的說法,普通人都深陷于為主流教育、政治和宗教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社會關(guān)系的運行不良的模式中,將人們從這些破壞性的模式中解放出來的唯一途徑是密宗的強烈震撼策略,即以非法的性愛、或?qū)κ称、毒品和狂野派對的沉溺作為對現(xiàn)世的道德法律的明確違背。這樣做的目的是要打破人們理解現(xiàn)實的一般方式,將人們設(shè)計進一種脫離塵世一切束縛的終極的大喜樂狀態(tài)。
當下美國人對密教的吹捧更加玄乎,密教甚至被稱為“未來的科學”、“政治變革的引擎”,密教將在這個千年中重新將人類團結(jié)在一個新的精神民主體制中。他們鼓吹,密教的未來就像是女人的最佳性高潮,它沒有極限;
密教是一種廣大的精神體驗,像海洋一般、奇妙和不可預知;
密教是一個精神性的商標,它可以將享樂與超越、自我實現(xiàn)和塵世的富足奇妙地統(tǒng)一起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事實上,作為一種最激進、最違背常理的精神形式,美式密教踐踏了所有的禁忌,打破了所有的社會限制。但正如自稱為“后色情現(xiàn)代主義者”的色情明星Annie Sprinkle用密教性愛的現(xiàn)場表演作為從所有對性的限制和社會禁忌中獲得解放的工具一樣,密教看來真的就是生活在這個以激進的性、暴力、違犯戒律為標志的時代的美國人獲得精神解脫的最合適的道路了。
總而言之,眼下人們心中的密教形象是東方和西方、學術(shù)界和普通百姓之想象的一個復雜和綜合的創(chuàng)造。就文化意義上言,密教實際上是一個變化多端、極不穩(wěn)定的范疇,其意義或隨特定的歷史時刻、文化氛圍和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通過對密教在美國被接受、改造和重新創(chuàng)造的歷史過程的了解,我們可以對百年來美國人的心路歷程,特別是性觀念的變化、發(fā)展有一個總體的把握。當下一部分先富起來的國人,一邊瘋狂地享受財富的增長和感官的滿足所帶來的物質(zhì)性的喜樂,一邊也開始尋找空山寂谷,關(guān)注心靈解放和精神超越了,致使沉渣泛起,形形色色的“性靈之學”陸續(xù)出現(xiàn)。而美國學者對精神的物質(zhì)享樂主義的揭露和批判或可引以為前車之鑒,對目前國人中間出現(xiàn)的相同傾向予以警惕和抑制。
。ㄉ蛐l(wèi)榮,德國波恩大學中亞語言文化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西域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教授,《漢藏佛學研究叢書》主編,《西域歷史語言研究集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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