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稼祥:三個人的羅馬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如果你像我和風一樣,只是到羅馬逛逛,或者只是路過羅馬,你就不會事先做個煞有介事的計劃,今天看這個,明天看那個,你就會像我這樣,從一家小旅館的擠著5張床的大房間里醒來,漫不經心地游弋你的目光,先看到天花板,雖然不是西斯廷教堂的穹隆,但那上面也飛著兩個小天使,一個舉著火炬,另一個扛著花簇。拉開窗簾,一汪藍天傾瀉下來,一聲鴿哨輕輕劃過,一縷微風撩起窗簾,送來羅馬清晨有點透明的花香……
到羅馬,有幾樣東西你是無法逃避的,雕塑和繪畫,廢墟和教堂,夾竹桃和藍天……不是你看它們,是它們找你看。站在羅馬街頭,無論你把目光投向那個方向,在街道的盡頭,一定有一座教堂,在下面掩映著它的是夾竹桃,在上邊映襯著它的是藍天。你隨便走走,像我這樣,從共和廣場出發(fā),沿著納茲奧奈爾大街(Via Nazionale)由東南向西北遛達,過不了幾個街口,你就會撞上一片又一片廢墟,首先是羅馬皇帝圖拉真市場(Mercati Traianei)、圖拉真柱廊(Colonna Traiana)和圖拉真廣場(Foro Traiano)遺址,接下來,是奧古斯都廣場(Foro di Augusto)和愷撒大帝廣場(Foro di Cesare)遺址等等。
在愷撒廣場遺址前面,有個人裝扮成愷撒,頭盔上灑著地中海7月熾熱的陽光,跨下移動著自己的影子,而不是準備馳往埃及的戰(zhàn)馬,手里揮著把鈍劍,向每個游人拋媚眼。一見到孩子,更是弄眼擠眉,要求合影。我們一家三口各和他留了個影,他便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
“多少錢?”我問。
“20歐元,”生硬的英語。
看來,假愷撒已經不能宰制天下,只能宰割游客了。如數給了,他突然又揮劍攔住我們:“每人20元!”
遺憾的是,他身后已經沒有讓人膽寒的羅馬軍團,只有一片殘垣斷壁、碎瓦缺礫,我們自然沒有從命。
在羅馬,靠愷撒吃飯的不只他一個,還有所有這些招攬世界各國游人的羅馬帝國廢墟,最大最著名的廢墟,也許莫過于從愷撒廣場遺址可以看得見的古羅馬圓形劇場了。雖然這座世界史上最大的露天劇場奠基于公元72年,建成于公元80年,在愷撒身后116年(愷撒被刺于公元前44年),但整個古羅馬帝國的地基則是他奠定的。所以,羅馬,首先是愷撒的羅馬,它曾經是世界權力的核心,擴張和維護這種權力的主要手段是殺人。
殺人既可以讓人恐懼,假如你是即將被征服者;
也可以讓人娛樂,讓人暫時忘記被奴役的痛苦,假如你是帝國公民,是旁觀者,而且還是剝奪或是賜予某個人生命的裁判者;
還可以是尚武精神的訓練課程,假如你是帝國軍團的后備軍。羅馬圓形劇場,或者說大競技場,就是為了滿足這三重需要而建造的。它呈橢圓形,直徑最長187米,最短155米,最高處離地50米,占地3357平方米,可容納觀眾8萬人,只比我們的鳥巢少1萬多人。當我爬上這座廢墟的第二層時,已經累得氣喘噓噓,汗水被壓出皮膚。我環(huán)顧烈日下的這個巨大容器,不知道曾經盛滿它的是光榮,還是罪惡;
對于它,我不知道是該贊美,還是該詛咒。
大競技場起初用來玩殺人游戲,那就是角斗士之間的相互屠殺,那殘酷而激動人心的場景,我們可以在長篇歷史小說《斯巴達克斯》和拉塞爾·克勞主演的好萊塢電影《角斗士》里看到;
后來,改為斗獸場,據說,在這個場地里,一共有9000頭猛獸被殺;
再后來,獸也不斗了,改為上演古希臘悲劇或喜劇,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戲劇。權力就像一件被漿洗的衣服,不管它一開始多么僵硬,但總會疲軟下來。羅馬的權力能夠慢慢癱軟下來,要感謝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耶穌,另一個是米開朗基羅。
歷史有時喜歡悖論,血腥有時候要用血腥來清洗。但能夠清洗殘暴帝國血腥的,只有圣人受難的血液。對古羅馬而言,則是耶穌基督和他的圣徒彼得從十字架上墜下的血滴。受難帶來神圣,神圣帶來權力,權力帶來腐敗,腐敗帶來革新,這就是羅馬的另外兩個人——耶穌和米開朗基羅要講給我們聽的故事。前者掏空了古羅馬世俗帝國,卻建構了自己的神圣權力。兩個帝國權力交接的距離其實并不長,也就是從愷撒帝國的圓形劇場到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的幾公里。歷史記載,公元16世紀初,教皇朱利奧二世決定重建圣彼得大教堂,它所用的巨大石頭,不少是從圓形劇場拆卸和搬運來的。
神權也是一種權力,畢竟也是人在行使。要想知道它與古羅馬帝國相比,誰更有權力和榮耀,只需要在古羅馬廢墟與金碧輝煌的西斯廷、圣彼得教堂之間做一個簡單對比。羅馬皇帝的石棺有多大我還不知道,但在西斯廷教堂,有兩口巨大的神職人員的大理石石棺,每口都要40頭牛才能拉動,這要花費多少信徒用來買贖罪券的金錢?傳統(tǒng)神權的最大禍害,還不是對金錢的搜刮,而是對人性的壓制和殘害。不允許有思想自由、科學研究和藝術創(chuàng)造,人類的肉體被視為骯臟和罪惡,犯禁的人要受到宗教審判,要用火刑把生命變成焦炭。從十字架到火刑柱,受難者改變了,沒有改變的是受難。
是米開朗基羅,借上帝之手,不,借上帝的一根手指,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隆上重新創(chuàng)造了“人”,那根手指像輸送電力一樣,向被他創(chuàng)造的裸體亞當輸送生命,這如其說是創(chuàng)世之歌,不如說是生命之歌;
也是米開朗基羅,把耶穌從十字架上移送到他母親的懷抱中,母親臉上的那種哀痛,是要告訴人們,圣母懷中抱著的,不僅是神,也是人。這是人性對神性的擁抱,也是神性對人性的擁抱,沒有這種擁抱,真正的文藝復興是難以想象的。他——米開朗基羅,要改變的不僅是受難者,而是有人受難的世界。
我在這兩個教堂朝圣時不免產生疑問,世界各地的游客來到這里,到底是想來朝拜基督教創(chuàng)造的神,還是來朝拜米開朗基羅創(chuàng)造的人?或許都有吧。在包括西斯廷教堂在內的梵蒂岡博物館里,游客們像河水一樣,從成千上萬件雕塑、繪畫珍品旁匆匆流過,惟獨在西斯廷小教堂里,所有游客都停下腳步,仰天注目,像遙望星空那樣遙望那兩根手指,一根手指屬于垂垂老去的神——上帝,另一根手指屬于青春如火的人——亞當,他們不像是創(chuàng)造者與被創(chuàng)造者,而像是一對依依惜別的父子……
從梵蒂岡博物館里出來,是一個下坡,坡道兩邊,紅色和白色的夾竹桃天使般地相互簇擁,送別每個離去的人。抬眼望去,夕陽西下,夕陽之上,是羅馬的,也是整個人類的蔚藍天空。
2008年8月5日于北京
載2008年9月18日《南方周末》寫作專版“吳稼祥專欄”:“時間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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