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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偉:「說三分」與關(guān)羽崇拜:以蘇軾為例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蘇軾《東坡志林·懷古》(《東坡全集》卷一百一,文淵閣四庫本)云:

  「王彭甞曰:『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
聞曹操敗,即喜唱快!弧

  宋代「說話」有「說三分」一科,且有專擅之藝人。據(jù)南渡之初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回憶「崇(寧)、(大)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說:

  「孫寛、孫十五、曾無黨、高恕、李孝祥,講史。李慥、楊中立、張十一、徐明、趙世亨、賈九,小說。......孔三傳、耍秀才,諸宮調(diào)。毛祥、霍伯丑,商謎。吳八兒,合生。張山人,說諢話。劉喬、河北子、帛遂、吳牛兒、達眼五,重明喬、駱駝兒、李敦等,雜扮。外入孫三,神鬼。霍四究,說三分。尹常賣,五代史。文八娘,叫果子。其余不可勝數(shù)。不以風(fēng)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

  元人高承《事物紀原》卷九《博弈嬉戲部·影戲》:

  「宋朝仁宗時,市人有能談三國事者,或異其說⑴,加緣飾作影人,始為魏、蜀、吳三分戰(zhàn)爭之像!

  于此可知三國一段歷史,在宋代已經(jīng)成為「說話」和影戲的表演內(nèi)容之一,此其常識之談,故略而不論。按關(guān)羽崇拜之起源演變牽扯復(fù)雜,筆者已有數(shù)篇文章論及。⑵宋代「說三分」即《三國志》的文學(xué)化和大眾化所以會在仁宗朝驟然興起,應(yīng)該還有具體原因。不妨拈出蘇軾(1036-1101)為例,略為申述之。

  以上引用之三則,不過是本文的邏輯框架。把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事拉扯一起,前人之慣伎耳?赡苁枪室庵圃焐虡I(yè)噱頭,也可能是靠張力取得論證空間。欲知本文如何,且聽一一分解。

  一,史觀論斷:「帝魏帝晉」與「尊劉貶曹」

  以蘇軾為例的第一個原因,是他歷史觀念之轉(zhuǎn)變,在北宋頗具代表性。

  《三國志演義》「尊劉貶曹」傾向的形成,無疑與宋代理學(xué)興起,尤其是朱熹(1130-1200)之《通鑒綱目》的盛行有關(guān)。而原其初始,則起于歐陽修(1007-1072)康定元年(1040年)著《原正統(tǒng)論》引起的「正統(tǒng)」之爭。⑶要言之,具體到三國史,歐陽修在《明正統(tǒng)論》中表明了他的選擇:「魏與吳、蜀為三國,陳壽不以魏統(tǒng)二方面并為三志,今乃黜二國,進魏而統(tǒng)之,作《魏論》!耿扔弥苊埽1232-1298)《癸辛雜識后集》總結(jié)的話,這場爭論的結(jié)果是「歐公作《正統(tǒng)論》,則章望之著《明統(tǒng)論》以非之。溫公作《通鑒》,則朱晦庵(熹)作《綱目》以糾之。」笑到最后,笑得最好,還是朱熹理學(xué)之論占據(jù)了歷史的上風(fēng)。

  青年蘇軾贊成歐公「魏統(tǒng)」之論,他在至和二年(1055年)未登第時,已撰有《后正統(tǒng)論·辨論二》反駁章望之。⑸事實上,眉山三蘇對蜀劉政權(quán)及諸葛亮都采取了相當(dāng)嚴厲的批判態(tài)度。如蘇洵(1009-1066)以為「管仲曰:『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與魏氏角,其亡宜也!梗ā稒(quán)書·強弱篇》)「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取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蘇軾《諸葛亮論》則批評說:「取之于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漢也。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共v數(shù)「劉表之喪,先主在荊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shù)月,扼其吭俯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并斷言「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絶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zhàn)而屢卻哉!」(《東坡全集》卷四十三,文淵閣四庫本)在《魏武帝論》中則徑稱「帝(曹操)」為「智者」,唯「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惜其赤壁之?dāng)《茨芙y(tǒng)一天下。(《全集》卷四十二)蘇轍(1039-1112)在《三國論》中順帶還批評到劉備,以為:「世之言者曰:『孫不如曹,而劉不如孫!粍湮ㄖ嵌潭虏蛔,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則亦已惑矣。蓋劉備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shù)!梗ā端挝蔫b》卷九十九)可見盡管三蘇是蜀人「蜀黨」,當(dāng)時卻絲毫不以帝蜀為意。⑹

  在參與國事,尤其是經(jīng)歷「黨爭」以后,中年蘇軾的情感觀點發(fā)生顯著變化。如贊揚孔明:「諸葛來西國,千年愛未衰。今朝游故里,蜀客不勝悲。誰言襄陽野?生此萬乘師。山中有遺貌,矯矯龍之姿。龍蟠山水秀,龍去淵潭移。空余蜿蜒跡,使我寒涙垂。」(《全集卷二十七·隆中》)⑺元豐元年(1078年)在徐州刺史任上《答范純甫》詩,又說:「而今太守老且寒,俠氣不洗儒生酸。猶勝白門窮呂布,欲將鞍馬事曹瞞!耿淘庥觥笧跖_詩案」后,蘇軾在黃州所作《赤壁賦》與《念奴嬌·赤壁懷古》(均撰于元豐五年)則以盛贊周瑜倜儻風(fēng)流,抗御強敵為主,于曹氏僅以「固一時之雄,而今安在哉」感嘆世事之遷。⑼

  經(jīng)歷宦海浮沉之后,蘇軾晚年看法大有不同。他認為「西漢之士,多智謀,薄于名義;
東京之士,尚風(fēng)節(jié),短于權(quán)略。兼之者,三國名臣也。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論!梗ā度砭攀摹ゎ}三國名臣贊》)已視諸葛為三國之首杰。在謫居儋州時還說「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鴻豫。哀哉喪亂世,梟鸞各騰翥!梗ā逗吞针s詩》之六),又道「管幼平懷寶遁世,龍蟠海表,其視曹操賊子,真穿窬斗宵而已,終身不屈。既不可得而用,其可得而殺之乎?」(《東坡先生志林》卷十二)并以為:

  「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內(nèi),意所予奪,天下從之。此人中龍也。曹操陰賊險狠,特鬼蜮之雄者。而爾其勢絶不兩立。非公誅操,即操害公。」「世之稱人豪者,才氣各有高卑,然皆以臨難不懼,談笑就死為雄。操以病亡,子孫滿前,而咿嚶涕泣,留連妾婦,分香賣履,區(qū)處衣物。平生奸偽,死見真性。世以成敗論英雄,故操在英雄之列!耿危ā度砭攀摹た妆焙Y潯,重點號為筆者所加)

  宋人治史之風(fēng)頗盛,蘇軾最初也以「史才」自任,并曾對《漢書》下過功夫。⑾蘇轍《欒城集·墓志銘》(《宋史·蘇軾傳》亦同)云:

  「公生十年,先君宦學(xué)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太夫人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cè)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乎?』太夫人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公亦奮厲有當(dāng)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⑿

  據(jù)范曄《后漢書·黨錮列傳》第五十七,略謂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干賱钋骞(jié),為州里所服。舉孝廉、光祿四行!埂缚挥谐吻逄煜轮尽!埂冈诼,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埽跡斥逐,不與共朝!挂虻米餀(quán)豪,「郡中中人以下莫不歸怨,乃指滂之所用,以為『范黨』。后牢修誣言鉤黨,滂坐系黃門北寺獄!躬z中不屈,后釋歸鄉(xiāng)里。(漢靈帝)建寧二年(169年)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抱詔書「伏床而泣」,縣令「出解印綬,引與俱亡」,而滂「即自詣獄」,母與之別,勉勵曰:「汝今得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fù)求壽考,可兼得乎?」死年三十三歳。這個經(jīng)歷與蘇軾緣「烏臺詩案」系獄和「元佑黨碑」謫儋兩次貶斥的坎坷極為相似,蘇門弟子之遭遇亦仿佛「范黨」。蘇轍所以為乃兄特書此節(jié),正是標榜蘇氏一門的風(fēng)節(jié)自勵,這與《宋史·蘇軾傳》論贊娪?鈣湟庵??潁?宰鬩源鍥溆虛啵?兇鬩運炱溆形?V劣諢齷賈?矗?諞遄鬩怨唐溆惺兀?災(zāi)居肫???病谷緋鲆弧剛蕖。考聣q椒朵枋滌氬懿僂?皇貝??蛩臻?宰隕碓庥觶?煳虻健賦砂藶塾⑿邸故飯鄣娜筆В?傭?叩沽碩圓懿俸橢罡鵒戀睦?菲蘭郟?且恢匾?浠?"?

  又王楙《野老記聞》載:

  「子瞻問歐陽公曰:『《五代史》可傳否?』公曰:『修于此,竊有善善惡惡之心。』蘇公曰:『韓通無傳,惡得為善善惡惡?』公默然。通,周臣也。陳橋兵變,歸戴永昌。通擐甲誓師,出抗而死!耿遥ㄖ腥A書局校點本)

  其事雖不必有,但可覘知后人以為蘇軾歷史觀念的道德傾向,較之乃師更為嚴格。據(jù)說王安石曾勸蘇軾重作《三國志》。邵博(?-1158年)《邵氏聞見后錄》卷第二十一:

  「東坡自黃岡移汝州,舟過金陵,見王荊公于鐘山,留連燕語。荊公曰:『子瞻當(dāng)重作《三國》書!粬|坡辭曰:『某老矣,愿舉劉道原自代云!弧耿樱ㄖ腥A書局校點本)

  其它筆記亦有類似記載,大概蘇軾的歷史觀念正在劇烈變化之中,他的婉拒自有其意味深長之處。⒃

  作為觀念轉(zhuǎn)變的背景,還有數(shù)事,略可一道:

  景德二年(1005年)五月戊辰,宋真宗曾「幸國子監(jiān)庫,問祭酒邢昺『書板幾何?』」館閣諸臣「或言《三國志》乃奸雄角立之事,不當(dāng)傳布。上曰:『君臣善惡,足為鑒戒。仲尼《春秋》,豈非列國爭斗之書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可知宋初館臣對《三國志》的印象不佳。范仲淹詞《剔銀燈》也表現(xiàn)了類似情緖: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quán)、劉備。用盡機關(guān),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劉伶共一醉。人世都無百歳,少癡呆,老成尪悴。只言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一品與千金,問白發(fā)如何回避!梗ā吨袇羌o聞》卷五,載《全宋詞》第一冊,中華書局校點本)

  王安石《讀蜀志詩》亦云:

  「千載紛爭共一毛,可憐身世兩徒勞。無人語與劉玄德,問舍求田意最高!梗ā锻跖R川集》卷三十三)

  其實北宋外臨契丹、西夏,所據(jù)亦漢疆之三分之一隅耳,即使澶淵之盟與北遼暫息兵戈,但茍安之下,必有禍患,哪來恁大口氣?且范、王二氏都是以恢復(fù)為己任,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闹爻,范氏還有抵御西夏,「先憂后樂」的傳世之譽。此番言語或出于年青位低,不負責(zé)任之時,于此亦可知歐陽修撰《正統(tǒng)論》時的輿論傾向。

  宋神宗趙頊就開始屢以劉備自擬。《宋史·王安石傳》:「一日講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與卿從容論議者!灰蜓裕骸禾铺诒氐梦赫,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后可以有為,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弧刮鯇幦辏1070年)王安石欲辭相位,宋神宗挽留,「引劉備托后主于諸葛亮事,曰:卿所存豈媿諸葛亮,朕與卿君臣之分,寧有纖毫疑貳乎?」(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校補》第二冊頁429,中華書局校點)。趙頊亦不滿于曹操,「蘇子瞻自湖州以言語謗訕下獄,吳充(1021-1080)方為相,一日問上:『魏武何人?』上曰:『何足道!』充曰:『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也?』上驚曰:『朕無他意,只欲招他對獄,考核是非耳,行將放出也!弧梗▍蜗U堋秴问想s錄》)陳善《捫虱新話》「蘇氏作《辨奸論》憾荊公」條:「(蘇軾《王司空)贈官制》當(dāng)元佑初,方盡廢新法,蘇子由作《神宗御集序》尚以曹操比之,何有于荊公?」可見「尊劉」及褒揚孔明之論,與「貶曹」之風(fēng),或者就始于趙頊朝。只是王安石由「諸葛亮」忽然被詆為「曹操」,彎子未免轉(zhuǎn)得太大一點。蓋北宋朋黨攻忤之論褒貶特甚,正所以見出歷史觀念之落差。清代館臣以為:「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漢、南唐跡近于蜀,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三國志》)⒄恐怕也還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言。

  筆者所以把目光狃結(jié)于這一時期,是因為強化道德評價,且于后世史學(xué)影響極大的《新唐書》、《新五代史》及《資治通鑒》均修撰于此時,而「帝蜀」「帝魏」之爭當(dāng)時看似熱鬧,實際已經(jīng)開始消歇。有關(guān)三國歷史觀念的轉(zhuǎn)換情況,還可以用《三國志演義》傳本以外,且被定為「宋元舊本」的兩篇有關(guān)三國的話本作一比較。

  明人所輯《古今小說》之《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一卷),或為宋人「說三分」內(nèi)容之一。其以楚漢相爭之宿怨,分派三國鼎立之是非,以道教神祗玉皇閻君,發(fā)明佛家「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因果,可謂奇思妙想。如以劉邦托生漢獻帝,受盡韓信托生之曹操欺侮,「膽戰(zhàn)心驚,坐臥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負其臣,來生臣欺其君以相報!褂忠运抉R貌斷獄公正,「來生宜賜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馬之家,名懿,表字仲達。一生出將入相,傳位子孫,并吞三國......只怕后人不悟前因,學(xué)了歹樣,就教司馬懿欺凌曹氏子孫,一如曹操欺凌漢獻帝故事!狗路鸺彝ゼ姞,鄰里糾葛,就毫無理學(xué)「尊王」之觀念。又獨以彭越后身為劉備,「千人稱仁,萬人稱義」,有所偏袒。最有意思的是以關(guān)羽為項羽托生,「只改姓不改名」,與樊噲托生之張飛「二人都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與劉備桃園結(jié)義,共立基業(yè)。」唯因前生有孽,「二人都注定兇死,但樊噲生前忠勇,并無諂媚;
項羽不殺太公,不污呂后,不與酒席上暗算人。有此三德,注定來生俱義勇剛直,(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死而為神!褂炙凄l(xiāng)塾斤斤計較,自謂分別因果,妥貼安排,但已粗現(xiàn)「尊劉」傾向,與王彭轉(zhuǎn)述的北宋說話若合苻節(jié)。此說帶有北宋濃厚的民間平話特點,可以肯定出現(xiàn)在理學(xué)「帝蜀」論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之前,卻又與歐陽修所持「帝魏」論絶不相侔。⒅

  明人洪楩《清平山堂話本》輯有《夔關(guān)姚卞吊諸葛》一篇,敘及仁宗嘉佑五年嘉禾人姚卞應(yīng)「成都府安撫晁堯臣」之邀赴蜀攻書,路經(jīng)夔門關(guān)時致祭孔明,遇「葛姓老丈」問難曰:「昔日漢室衰微,奸雄競起,跨州連郡,以眾擊寡,不可勝計。且如魏有張遼、張合、徐晃、李典、司馬懿等輩,吳有周瑜、魯肅、呂蒙、陸遜。此數(shù)子運謀決勝,用武行師,未甞敗北,解元并無一言稱道盛德。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六出祁山,虛費錢糧,功業(yè)小成,何如此之淺陋!解元以為世之罕比,莫非太過否!此乃老夫胸中之疑,愿足下察之!」而姚卞為孔明辯護之慷慨陳詞,并為朗吟一賦「灰飛煙滅」云云。不料所見正是諸葛亮托化,不但酬謝姚為之釋疑辨誣,而且特開后門,夢中授題,使其高中科第,以后歷仕顯宦,并特以晁堯臣之口,盛贊他「如此飽學(xué)棟梁之才」云云。⒆其實「葛公」之言恰是典型的「成敗論英雄」,正類三蘇當(dāng)年;
而姚卞義正辭嚴之反駁,又與蘇軾晚年見解接榫。又話本中姚卞之「解元」名號,亦可與后文論及南宋「說話人」情況相參證。特以話本形式表出,即南宋失意文士淪入瓦舍書場「演義」之類?芍蠈佑^念之轉(zhuǎn)變,已經(jīng)悄悄開始了向平民百姓傳輸?shù)倪^程。后文分解。

  

  二、小說平話:「想當(dāng)然耳」與「姑妄言之」

  拈出蘇軾的第二個原因,是探討他的文藝觀念與宋代「說話」的關(guān)系。

  其實在北宋,無論德才識學(xué)蘇軾都光焰萬丈,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坎坷本身就是一部傳奇,且于當(dāng)時文體無所不能,時論后人均樂道津津。生前既已名播海內(nèi)外,后世且有「大蘇死后忙不徹,三教九流都扯拽。」(清·禇人獲《堅瓠集》),在文士中更是絶無僅有。⒇

  李廌(1159-1109)《師友談錄》記載一則蘇軾的自敘:

  「士大夫近年效東坡桶高檐短帽,名帽曰『子瞻樣』。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從燕醴泉,觀優(yōu)人以相與自夸文章為戲者。一優(yōu)丁仙現(xiàn)者曰:「吾之文章,汝輩不可及也!贡妰(yōu)曰:「何也?」曰:「汝不見吾頭上子瞻乎?」上為解顏,顧公久之!弧

  案蔡絳《鐵圍山叢談》卷第一:

  「有老吏常主睿思殿文字、外殿庫事能言,偶得見泰陵時舊文簿注一條,曰:『紹圣三年八月十五日,奉圣旨:教坊使丁仙現(xiàn)祇應(yīng)有勞,特賜銀錢一文。』烏乎,累圣儉德,類乃如此!梗21)

  又《東京夢華錄》卷二「東角樓街巷」條:

  「內(nèi)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shù)千人。自丁先現(xiàn)、王團子、張七圣輩,后來可有人于此作場。......終日居此,不覺抵暮。」

  又《夢梁錄》卷二十「妓樂」:

  「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雜劇本子,葛守誠撰四十大曲,丁仙現(xiàn)捷才知音!梗ā抖汲羌o盛》略同)

  可知丁仙現(xiàn)者本為汴京名優(yōu),不但常侍御禁中為「教坊大使」,亦曾當(dāng)面以蘇軾作場調(diào)笑以娯君王,且效果頗佳,蘇軾亦忻然得色,此即東坡與名優(yōu)相互認可的一個證據(jù)。

  陳鵠《耆舊續(xù)聞》曰:

  「宋氏子弟云:元豐末東坡赴闕,道出南都,見張文定公方平,因談及內(nèi)庭文字。張云:『二宋某文某文甚佳,忘其篇目,惟記一首,是張貴妃制!黄轮炼枷,就宋氏借本看,宋氏諸子不肯出,謂:『東坡滑稽,萬一摘數(shù)語作「諢話」,天下傳為口實矣!弧梗22)

  案「諢話」本「說話」之一科,參前揭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張山人,說諢話」及卷八「二十四日州西灌口二郎生日」條。此非蘇軾亦能此道之證據(jù),抑或當(dāng)時士夫亦「想當(dāng)然耳」,以他為擅此說話之道的畏懼耶?

  宋氏子弟的這種疑慮擔(dān)憂不無道理,蘇軾之才學(xué)興趣,足以使他影響新興的書壇。葉夢得(1077-1148)《石林燕語》載蘇軾作賦省試事:

  「梅圣俞(1002-1060)作考官,得其《刑賞忠厚之至論》,以為似《孟子》。然中引『皐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事不見所據(jù),亟以示(歐陽)文忠,大喜,往取其賦,則已為他考官斥落矣。即擢第二。及放榜,圣俞終以前所引為疑,遂以問之。子瞻徐曰:『想當(dāng)然耳!何必須要出處?』圣俞大駭,然人已無不服其雄俊!

  楊萬里(1124-1206)《誠齋詩話》版本里,還增加了這樣的情節(jié):

  「(歐公問):『見何書?』坡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注!粴W閱之無有。他日再問坡,坡云:『曹操以袁熙妻賜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以妲己賜周公!共賳枺骸负谓(jīng)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箞、皐之事,某亦意其如此!粴W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23)

  「想」謂想象,「當(dāng)然」乃切合事物之規(guī)律。錢鐘書論及《春秋》之類史書描摹人物對話口吻,洞其心曲之奧秘隱微時,既設(shè)疑曰:「上古既無錄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其口角親切,如聆罄欬歟?或為密勿之談,或乃心腹相語,屬垣隠燭,何所據(jù)依?」復(fù)自答云:「左氏設(shè)身處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當(dāng)然耳!共⑦M一步分證道:「明清評點章回小說者,動以盲左,腐遷筆法相許,學(xué)士哂之。哂之誠是也,因其欲增稗史聲價而攀援正史也。然頗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經(jīng)營,同貫共規(guī),泯町畦而通騎驛,則亦何可厚非哉。史家追述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shè)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gòu)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24)也以為「史家追述」與「小說、院本臆造」,其間差距未必懸絕天壤,「想當(dāng)然耳」正是二者可以「搭橋擺渡」之處,語尤明徹。

  如果孔融還把「想當(dāng)然」用于反諷,那么蘇東坡就徑以「想當(dāng)然」作為捏合、牽扯、虛構(gòu)之依據(jù)。雖然所論非關(guān)小說創(chuàng)作,卻無意中道出了此中真諦。古代史書每以《春秋》義例,強調(diào)循事簡約,言必有據(jù),義隱而旨顯,自然有其道理。但文學(xué)卻允許而且鼓勵放縱想象,逞其恣肆,以曲形盡狀,描摹事態(tài)人情。以此觀之,蘇軾辭謝另撰《三國志》建議時,所云「某雖工于語言,也不是當(dāng)行家」,或非自謙之辭,而是自知之明。

  「想當(dāng)然耳」還有第二義。王士禎曰:「小說演義,亦各有據(jù)......故野史傳奇往往存三代之直,反勝穢史曲筆者倍蓰。前輩謂村中兒童聽說三國故事,聞?wù)蚜覕t顰蹙,曹操敗則歡喜踴躍,正此謂也。禮失求諸野,惟史亦然!梗ā断阕婀P記》卷一〇)《管錐編》第五冊引之,錢氏且曰「即余所謂野語雖未足據(jù)以定事實,而每可以征人情,采及葑菲,詢于芻蕘,固以史家所不廢也!梗25)以今人之視線關(guān)注,詮釋古事之細微曲折,亦即「以今度古,想當(dāng)然耳」之一種,而且首先是講史演「義」的創(chuàng)作要訣。

  又葉夢得《避暑錄話》:

  「子瞻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fù)為珍畦。有不能談?wù),則強與之說鬼;蜣o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wù)邿o不絶倒,皆盡歡而去。設(shè)一日無客,則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甞為予言之如此。」

  則東坡貶謫時所欲聽而慫恿人言者,皆可作小說觀也。案宋時除講史之外,「說話本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
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棒,及發(fā)跡變態(tài)之事;
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
『說經(jīng)』謂演說佛書;
說『參請』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梗ā抖汲羌o盛》)此之「士馬金鼓」,應(yīng)是當(dāng)時「中興名將」之類。案宋太宗命館臣李昉等集纂《太平廣記》(成于983年),廣搜著錄歷代傳奇神異靈怪稗言,蔚成大觀,其中尤以佛教西傳及「三教論衡」期間流傳之西土佛子,東土神仙及靈異情事為盛,遂亦為后世小說家之淵藪,如羅燁《醉翁談錄》夸耀小說人的「博覽該通」,就特別強調(diào)了「幼習(xí)《太平廣記》」,包括其模仿之作「《夷堅志》無有不覽」。(25)蘇軾既出入三教,習(xí)聽或喜聽類似新異故事,自不為怪。實際上「姑妄言之」較「想當(dāng)然耳」更進層樓,可視為摒棄束縛,強調(diào)創(chuàng)作須自由想象之口號(26)。一旦脫離六朝及唐傳奇的神怪窠臼,遂能于尋常生活,倫常日用中不斷生發(fā)新意。這也是宋人平話突破傳奇藩籬,走向新起點之標志。

  而與蘇軾同時的司馬光編年體《資治通鑒》,又恰好提供了一個史實因果的邏輯框架,方便演義講史據(jù)此而「想」像發(fā)揮,逞其對「當(dāng)然」之創(chuàng)造靈感。此即吳自牧所以言「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鑒》」(《夢梁錄》),羅燁強調(diào)「小說人」學(xué)養(yǎng),亦強調(diào)「長攻歷代史書」(《醉翁談錄》)之故也。

  錢鐘書曾批評「宋人作詩、文,貴『無字無來歷』;
品圖畫貴『凡所下筆處,無一筆無來處』;
儒生說理,亦扇此風(fēng),斤斤于名義之出典!梗27)則更見出蘇軾名言「想當(dāng)然耳」和「姑妄言之」乃卓犖不群之通識,正道出小說創(chuàng)作亟需脫離「言必有據(jù)」的文士窠臼,而盡力發(fā)揮自由想象的真諦,也是「宋學(xué)」脫離訓(xùn)詁考據(jù),注重辭章義理的形象例證。

  吳自牧《夢梁錄·小說講經(jīng)史》:

  「但最畏小說人,蓋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捏合(《都城紀勝》此句作『頃刻間提破』)。」

  宋人小說結(jié)撰之要訣,在于擅長「捏合」和「提破」,如張邦基《墨莊漫錄》敘伐冢者盜掘楊王孫、伯夷、叔齊墓的故事,跨越時空,將不同朝代素不相干的人事牽連一道,正是「捏合」。趙令畤(1051-1107)《侯鯖錄》則覆述了蘇軾講的一個故事:

  「予飲少輒醉臥,則鼻鼾如雷,傍舍為厭人,而己不知也。一日因醉臥,有魚頭龜身者,自海中來告曰:『廣利王來請端明!挥璞缓植輰拯S冠而去,而不知身步在水中,但聞風(fēng)雷聲暴如觸石,意亦知在深水處。有頃豁然明白,真所謂『水晶宮殿相照耀』也。其下則有驪目夜光,文犀尺璧,南金火齊,眩目不可仰視,而琥珀珊瑚又不知多少也。廣利少間配劍而出,從以二青衣。予謝以『海上逐客,重?zé)┭!粡V利且歡且笑。頃,南溟夫人亦造焉,自知不在人世。少間,出鮫綃丈余,命予題詩。予乃賦之曰:『天地雖虛廓,惟海為最大。圣王時祀時,位尊河伯拜。祝融為異號,恍惚聚百怪。三氣變流光,萬里風(fēng)雨快。靈旗搖紅纛,赤虬噴澎湃。家近玉皇樓,彤光照無界。若得明月樓,可還逐客債!粚懢惯M廣利,諸仙遞看,咸稱妙。獨廣利旁一冠篸水族謂之『鱉相公』,進言:『蘇軾不避忌諱,祝融字犯王諱!煌醮笈。予退而嘆曰:『到處被相公廝壊!弧

  結(jié)末點題,即是「提破」(28),今人謂之「抖包袱」。如無此語,則類唐人傳奇《柳毅傳》之類矣。胡仔《苕溪漁隠叢話》以為「此事恍惚怪誕,殆類傳奇異聞所載,又其詩亦淺近,不似東坡平日語!够蛘洹腹猛灾沟募磁d創(chuàng)作。蘇軾出入三教,無所不窺,故能從容言談神怪仙佛之事,

  羅燁《醉翁談錄》夸耀「小說人」才情時說:

  「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
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曰得詞,念得詩,說得話,使得砌。言無訛舛,遣高士善口贊揚;
事有源流,使才人怡神嗟呀!梗〒(jù)《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

  今存宋人話本《種瓜張老》(即《古今小說》第三十三卷《張古老種瓜娶文女》)開篇七律引蘇軾、黃庭堅、晁沖之三詞注釋,《西山一窟鬼》(即《警世通言》第十四卷《一窟鬼癩道人除怪》)開篇《念奴嬌》詞,接連引用陳先、李清照、歐陽修等十三位宋代詞人的十四首詞注釋,便是上述「家數(shù)」的明證,而尤以《蘇小妹三難新郎》(《醒世恒言》第十一卷)通篇集逞智斗捷,文字雅戲之大成。這正是宋代文士日常嘲謔之游藝,如呂祖謙(1137-1181)《軒渠錄》「東坡知湖州」言坡出聯(lián)「髡閫上困」,得「釘頂上釘」條;
《回文類聚》記「神宗熙寧間,北朝使至,每以能詩自矜,以詰翰林諸儒。上命東坡館伴之」,蘇以「神智體」《晚眺》詩使「北使惶愧莫云」條;
岳珂(1183-1234)《桯史》述「承平時國家與遼歡盟,文禁甚寛。輅客者往來,率以談謔詩文相娛樂」,遼使出聯(lián)「三光日月星」,蘇回「四詩風(fēng)雅頌」及「四德元亨利」、「兩朝兄弟邦」條,等等,則更屬文字類的智力游戲了,亦是說話人「家數(shù)」之鋪排。嫁名蘇氏,不謂無因。

  盡管專業(yè)藝人另有擅長,但說話表演中例有參與性與互動性的余興節(jié)目,借以提調(diào)聽眾的情緖意趣,《夢梁錄》敘:

  「合生與起令、隨令相似,各占一事也。商謎者,先用鼓兒賀之,然后聚人猜,詩謎、字謎、戾謎、社謎,本是隠語。有道謎,來客念思司語。譏謎,又名『打謎』。走智,改物類以困猜者。正猜,來客索猜。下套,商者以物類相似者譏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又名『對智』。貼套,貼智思索。橫下,許旁人猜。問因,商者喝問句頭。調(diào)爽,假作難猜,以走其智。杭之猜謎者,且言之一二,如有歸和尚及馬定齋,記問洽博,闕名傳久矣。」

  案「合生」(或「合笙」)為伎藝業(yè)「家數(shù)」之一,以「起令(出令)」奇崛詭秘,「隨令(回令)」敏捷嚴密擅名,而蘇軾亦能。如莊綽《雞肋編》敘:

  「黃魯直在眾會作一酒令云:『虱去乙為蟲,添幾卻是風(fēng)。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坐客莫能答,他日,人以告東坡,坡應(yīng)聲曰:『江去水為工,添糹便是紅。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西風(fēng)!浑m創(chuàng)意為妙,而敏捷過之。」(29)

  又伎藝業(yè)之猜謎,要旨是出謎「以困猜者」。蘇軾亦雅好猜謎,可參《楓窗小牘》記敘他猜「王荊公秉國時,有人題大相國寺壁」之詩,為「青苗法安石誤國賊民也」條;
《夷堅志》載「元佑初,士大夫好事者取達官姓名為詩謎」條等!峨u肋編》又載:

  「孫(素)畏內(nèi)殊甚。有官妓善商謎,蘇即云:『蒯通勸韓信反,韓信不肯反。』其人思久之,曰:『未知中否,然不敢道!粚O迫之使言,乃曰:『此怕負(婦)漢也。』蘇大喜,厚賞之。」

  蘇軾以故事出題,官妓「提破」隠義,以諧音回答,此即「商謎」。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十甞列舉歷代筆記稗談所載「隠語」,以反觀「若今書會所謂謎者,尤無謂也!棺C實雖有雅俗之別,而兩者實有關(guān)聯(lián)。案「舌辯」乃宋代說話人之看家本事,據(jù)《夢梁錄》載,南宋小說藝人的會社即名「雄辯社」。宋代士大夫雅好嘲謔,而東坡之雋語迭出,又使他成為輿論焦點。(30)不論這些記敘是否確出蘇軾之作,都能表現(xiàn)他對時人影響之深且廣,小說說話藝人亦不例外。

  蘇軾駕馭語言能力極強,包容經(jīng)史詩賦、佛老道藏、小說戲曲,民間歌謠、生活口語,所謂「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梗ā墩f詩晬語》卷下)東坡「甞言: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自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蓼花洲閑錄》)又云「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梗悷o已《竹坡詩話》)故能作當(dāng)時俗語如「鏊糟陂里陶靖節(jié)」,「有甚意頭求富貴,沒些巴鼻便奸邪」,「害腳法師鸚鵡禪,五通氣球黃門妾」(31)。如開設(shè)「東坡書館」,聽眾定當(dāng)滿座,即以為書業(yè)之「祖師」,亦當(dāng)之無愧也。(32)

  今存《三國志平話》和《三國志通俗演義》中均引有蘇軾及北宋人的詩。如至治本平話卷下描繪諸葛亮三出祁山,收復(fù)街亭時,「后有蘇東坡作廟贊」云云。弘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校點本)「玄德躍馬跳檀溪」節(jié)亦有「蘇學(xué)士古風(fēng)一篇,單詠檀溪事跡,有感而賦云」,而置「廟贊」之詞于「武侯遺計斬魏延」節(jié)。(33)

  《單刀會》是最早而且影響最大的關(guān)公戲目之一。其中第四折關(guān)羽渡江所唱一曲,被鄭振鐸譽為「元曲中最悲壯的曲子」:

  【雙調(diào)新水令】大江東去浪千迭,引著這數(shù)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云)好一派江景也!阿--(唱)

  【駐馬聽】水涌山迭,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zhuǎn)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絶,鏊兵的江水油然熱,好教我情慘切。ㄔ疲┻@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據(jù)明鈔本)(34)

  正類蘇詞《赤壁懷古》之「關(guān)羽版」,亦是蘇軾于元曲影響之確證。蘇軾富于戲劇性的人生經(jīng)歷,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后人戲曲說話的題材。元人以東坡入戲者眾,如曹本《錄鬼簿》載元人費唐臣有雜劇《蘇子瞻風(fēng)雪貶黃州》(題目《王安石執(zhí)拗行新法李御史舉劾報私仇》,正名《楊太守奸邪攻逐客蘇子瞻風(fēng)雪貶黃州》);
金仁杰《蘇東坡夜宴西湖夢》;
《錄鬼簿續(xù)編》載邾經(jīng)《佛印燒豬待子瞻》(題目《牡丹嬌風(fēng)魔禪衲》);
《元曲選》有李文蔚《花間四友東坡夢》(題目《云門五派老婆禪》)敘東坡與僧佛印、伎琴操的前緣后因。《盛明雜劇》載明人許潮雜劇《赤壁游》(正名《蘇子瞻月夜游赤壁》);
陳汝元《紅蓮債》(正名《戒禪師偶犯如來色戒,悟和尚同走閻浮世界;
蘇學(xué)士沉迷五戒后身,印上人提醒紅蓮前債》);
脈望館校《古名家雜劇》著錄佚名《蘇子瞻醉寫〈赤壁賦〉》、《今樂考證》著錄《蘇東坡誤入佛游寺》等。而宋元小說話本保存最多之「三言」以蘇軾為主要或重要人物者亦有《明悟禪師趕五戒》(《古今小說》第三十卷)、《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警世通言》第三卷)、《蘇小妹三難新郎》(《醒世恒言》第十一卷)、《佛印師四調(diào)琴娘》(《醒世恒言》第十二卷)數(shù)篇。

  論者每以宋人說話強調(diào)民間藝術(shù)的獨立性質(zhì),理或然矣。但若忽略說話人與文士創(chuàng)作的互動性,尤其是對失意文士淪入說話人隊伍之后,其原有價值觀念和藝術(shù)素養(yǎng),對于民間文學(xué)也具有滲透性的一面估計不足,區(qū)區(qū)亦以為不妥。蓋緣宋明理學(xué)形成過程中,「倫常日用」曾在社會上廣泛發(fā)揮影響,且小說戲劇即其打通上層文士承繼的「精英文化(eliteculture)」或「大傳統(tǒng)(greattradition)」,與鄉(xiāng)風(fēng)民俗傳承之「通俗文化(popularculture)」或「小傳統(tǒng)(littletradition)」的重要手段。且聽下回分解。

  三、長篇演義:「秤評天下」與「英雄興廢」

  現(xiàn)存北宋「說三分」的具體材料不多,但最有價值的幾條,恰恰都出在蘇軾及其友儕的圈子里,或者偶然。這是拈出蘇軾的第三個原因。

  吾甞言,有宋一朝素以「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斗」著稱于史。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以后,大概是出于一種心理學(xué)上的「補償效應(yīng)」(Compensatoryreaction),宋人精神特別專注于雕蟲小技,幾乎無一不斗。不但朋黨之爭熱火朝天,其它如斗雞、斗蟲(即蟋蟀)、斗茶、斗棋、斗球(即《水滸傳》描述高俅得官之途)、斗跤(即相撲)等等,競相爭艷,可謂別出手眼,另創(chuàng)新風(fēng)。還不必說斗權(quán)斗勢,傾軋鉆謀這些歷代朝政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更是有滋有味,較之前代官場花樣翻新,可謂「出于藍而勝于藍」。唯有疆場馳騁,兩軍交兵一道則負多勝少。故「平話」興起后,說開國大將,中興名臣者,尤尚娛撾涔Γ?繒鑰鎵貳蓋Ю鎪途┠鎩梗ê笱荼湮?斗閃??罰?⒀釷峽沽桑ê笱荼湮?堆羆醫(yī)?罰??儀嗵仲?歉擼ê笱荼湮?段寤⑵轎鞔?罰?⑽難宀┢酵踉潁ê笱荼湮?度?炱窖??罰┑。以后外侮日甚?性?偕ィ??運的隙珊蟮暮?樂一鞴惱澆鶘劍??以婪桑?災(zāi)痢緞?鴕攀隆分興謂?熱???恕負嶁瀉鈾貳拐擼?薏豢涫握絼耄??“?潰?饌??彩且恢治幕?系摹覆鉤バвΑ埂?

  明人于「說話」和「演義」興于何時,似有爭議:

  「小說起于宋仁宗。蓋時太平盛久,國家閑暇,日欲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故小說『得勝頭回』之后,即云『話說趙宋某年』。閭閻淘真之本之起,亦曰『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國初翟存齋過汴梁之詩,有『陌頭盲女無愁恨,能撥琵琶說趙家』,皆指宋也!梗ɡ社镀咝揞惛濉け孀C類》)

  「小說之興,始于宋仁宗。于時天下小康,邊釁未動,人主垂衣之暇,命教坊樂部纂取野記,按以歌詞,與秘戲優(yōu)工,相雜而奏。是后盛行,遍于朝野。蓋雖不經(jīng),亦太平樂事,含哺擊壤之遺也。其書無慮數(shù)百十本,而《水滸》稱為行中第一。」(天都外臣《水滸傳敘》)(35)

  「若通俗演義,不知何昉?按南宋供奉局有說話人,如今說書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飬,仁壽清暇,喜閱話本,命內(nèi)珰日進一帙,當(dāng)意則以金錢厚酬。于是內(nèi)珰輩廣求先代奇跡及閭里新聞,倩人敷演進御,以怡天顏。然一覽輒置,卒多浮沉內(nèi)廷,其傳布民間者,什不一二耳!梗ňG天館主人序《古今小說》)

  「至有宋孝皇以天下養(yǎng)太上,命侍從訪民間奇事,日進一回,謂之『說話人』,而通俗演義一種,乃始盛行。然事多鄙俚,加以忌諱,讀之嚼蠟,殊不足觀。」(笑花主人序《今古奇觀》)(36)

  其實兩說各為一事,一謂「小說」,一謂「通俗演義」,其理至明。案治中國小說史者,從未認真辨析分證過「平話小說」與「通俗演義」之別,是一憾焉。筆者以為,北宋「說話」和南宋「演義」之主要分野,正在于有無「義」理作為主旨貫穿始終,蓋所欲「演」者,道德評價之「義」也,即羅燁以為說話人責(zé)任在于「講論只憑三寸舌,秤評天下淺與深!埂钢v論」即「演」,「秤評」者「義」也。又言「講歷代年載興廢,記英雄歳月文武。」「英雄」一語,揭示藴含有明晰的價值判斷,「興廢」二字,則標示歷史演進之因果鏈環(huán)。故「講」說者「演」也,「英雄」「興廢」者「義」也,從而形成了「演義」一體,為「講史平話」的新潮流派。(37)今觀凡冠有「演義」二字的講史,無不以理學(xué)判斷為其價值主干,就是這個道理!蹲砦陶勪洝ば≌f開辟》還特別強調(diào)了價值判斷具有的特殊藝術(shù)感召力:

  「說國賊懷奸從佞,遣愚夫等輩生嗔;
說忠臣負屈銜冤,鐵心腸也須下涙。講鬼怪,令羽士心寒膽戰(zhàn);
論閨怨,遣佳人綠慘紅愁。說人頭廝挺,令羽士快心,言兩陣對圓,使雄夫壯志;
談呂相青云得路,遣才人著意群書;
演霜林白日升天,教隠士如初學(xué)道。噇發(fā)跡話,使寒士發(fā)憤;
講負心底,令奸漢包羞!

  盡管我們承認「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是那個時代的統(tǒng)治思想」有些道理,但以南宋講史「壯懷激烈」的情景看,只是趙構(gòu)的「清暇」閑談,(38)未必就是通俗演義興起的理由。仁宗朝到高宗朝不但經(jīng)歷了「帝統(tǒng)」之爭,亦且經(jīng)歷了國破家殘之恨,兵火燹焚之燼,故國黍離之思,故南渡文士總結(jié)歷史和評議時局,與說話之教化傾向及警世功能頗有共鳴。文人士夫空前之熱情,亦與「芻蕘狂議」之民間說話,以及興起講評「演義」及說「中興名將」的風(fēng)潮適成正比。余嘉錫有段辨析,正謂此也∶

  「余以為楊業(yè)父子之名,在北宋本不甚著,今流俗之所傳說,必起于南渡之后。時經(jīng)喪敗,民不聊生,恨金人之侵擾,痛國恥之不覆,追惟靖康之禍,始于徽宗之約金攻遼,開門揖盜。因念當(dāng)太宗之時,國家強盛,倘能重用楊無敵以取燕云,則女真蕞爾小夷,逺隔塞外,何敢侵陵上國。由是謳歌思慕,播在人口,而令公六郎父子之名,遂盛傳于民間!梗ā队嗉五a論學(xué)雜著·楊家將故事考信錄》,中華書局本)

  回過頭來分析北宋有關(guān)「說三分」的幾則材料,亦可看出演變之跡!稏|坡志林·懷古》:

  「王彭甞曰:『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
聞曹操敗,即喜唱快!灰允侵又疂桑偈啦粩。彭,愷之子,辜式吏,頗知文章。余甞為作哀辭。字大年。」

  查蘇軾與王彭交游,在嘉佑末年(1061-1063)鳳翔簽判任上,故王彭為言「說三分」的情況,恰在仁宗朝內(nèi)。(39)但后來已有觀眾「同情之不足,故模仿之」的事例,有些酷愛看三國戲者還曾鬧出笑話!端问贰肪砣凰摹斗都兌Y(40)傳》言:

  「中旨訊亨澤村民謀變,純禮知其故,乃此民入劇場觀優(yōu)劇,歸途見匠人有桶,取而戴于頭,曰:『視劉先主何如?』遂為匠擒。明日入對,徽宗問:『何以處之?』對曰:『村野無知,杖之足矣!坏蹚闹。」

  「謀變」當(dāng)指其人癡狂之影響甚鉅,否則不足以上達「天聽」。今人已難懸擬在當(dāng)時觀念下,「先主」劉玄德究有何事,能令北宋一「村民」艷羨興奮到如此程度;蛞詣⒅洗鬅o成,而忽得孫權(quán)之幼妹為妻,乃是「半空中掉下」之好事耳。(41)蘇門弟子之一的張耒(1054-1114)在《明道雜志》中亦說:

  「京師有富家子,少孤專財,群無頼百方誘導(dǎo)之。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戲,每弄至『斬關(guān)羽』,輒為之泣下,囑弄者緩之。一日弄者曰:『云長古猛將,今斬之,其鬼或能祟,請既斬而祭之!淮俗勇勆跸玻吣饲缶迫庵M。此子出銀器數(shù)十,至日斬罷,大陳飲食如祭者,群無頼聚享之,乃白此子,請遂散此器。此子不敢逆,于是共分焉。舊聞此事不信,近見有類似是事,聊記之,以發(fā)異日之笑!梗42)

  說明自北宋仁宗朝至徽宗朝,「說三分」故事已然形成了「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而關(guān)羽還受到特別的同情。「舊聞」不信、「近見」方知二語,證實此種現(xiàn)象并非孤例。

  北宋「說話」無疑是承接唐五代的僧「俗講」,但已明顯消解了「俗講」的宗教布道功用,轉(zhuǎn)化成純粹的商業(yè)行為!端疂G傳》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寫女藝人上戲臺后得表演:

  「參拜四方,掂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fēng)流藴藉的格范,喚作《豫章城雙漸趕蘇卿》!徽f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喝采不絶!

  「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就是集敘事講論于一體。羅燁《醉翁談錄》說: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外有威儀,即能獲得人們敬重時,有則小注云∶「似劉氏重孔明等!归_元間僧人大覺《四分律行事鈔批》卷二六(載《續(xù)藏》第一編第六十八套一冊)也記敘了「死諸葛怖生仲達」(《三國志》裴注引習(xí)鑿齒語)事,有興趣者不妨參看。

   (2)例如《關(guān)羽崇拜的起源:一個文學(xué)現(xiàn)象的歷史文化考析》(約三萬字,載臺灣清華大學(xué)中語系主編之《小說戲曲研究》第五輯,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95年5月);
《金代關(guān)羽神像考釋》(約六萬字,香港嶺南大學(xué)《嶺南學(xué)報》新一期復(fù)刊號,1999年10月);
《「關(guān)公斬蚩尤」考――宋代道教與關(guān)羽崇拜》(約六萬字,香港《嶺南學(xué)報》新三期,2001年10月),《荊州與關(guān)羽崇拜》(一萬二千字,2000"年荊州關(guān)公文化研討會提交論文)、《理學(xué)與關(guān)羽崇拜》(約五萬字,待發(fā)表)等,其中已多處討論到三國史實戲劇化和小說化的實例,論點與本文互相依托,互為印證。

   (3)對三國「正統(tǒng)論」源流的撮述,可參紀昀《四庫全書提要·三國志》及《管錐編》第四冊一五四「全晉文卷一三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二版。頁1240-1242)。又饒宗頤收集歷代關(guān)于正統(tǒng)問題論爭的許多資料,撰成《中國歷史上的正統(tǒng)問題》,其中結(jié)訟最多的就是三國正統(tǒng)問題。該書小引作于1976年。上海逺東出版社輯入「學(xué)術(shù)集林叢書」,1996年出版。筆者另有《理學(xué)與關(guān)羽崇拜》專文探及,不贅。

   (4)歐陽修實為金石考據(jù)之創(chuàng)始者,亦曾有一事提及關(guān)羽。《宣和書譜》稱:「降及三國鐘繇者,乃有《賀克捷表》,備盡法度,為正書之書!苟鴼W《集古錄跋尾》卷四《魏鐘繇表》則持異議,以為「右鐘繇法帖者,《曹公破關(guān)羽賀捷表》也。其后書云:『建安二十四年閏月九日南蕃東武亭侯鐘繇上』!埂赴础段褐尽,『是歳冬十月軍還洛陽』,其下遂書『孫權(quán)請討關(guān)羽自效』。于《吳志》,則書『閏月,權(quán)討羽』。以《魏》、《吳》二志參較,是閏十月矣!秴侵尽酚謺菏,權(quán)獲羽及其子平!弧段褐尽访髂暾,乃書『權(quán)傳羽首于洛陽!簧w二志相符,乃權(quán)以閏十月方征羽,至十二月獲之,明年正月,始傳首至洛,理可不疑。然則鐘繇安得于閏十月先賀捷也?由是此《表》可疑為非真!沟灿袑W陽修僅以「年月有誤」的考證方式表示不同意見者,參《管錐編》第三冊九五「全三國文卷五九」引董逌《廣川書跋》卷二,錢氏復(fù)以此論「言尤明且清」(頁1098)。對于此表真?zhèn)蔚囊娊,后來竟然發(fā)展成為一種立場。冒辟疆《影梅庵憶語》:「姬(董小宛)初入吾家,見董文敏(其昌)為余書《月賦》,仿鐘繇筆意者,酷愛臨摹,嗣追覓鐘太傅諸帖學(xué)之。閱《戎輅表》,稱關(guān)帝君為『賊將』,遂廢鐘,學(xué)《曹娥》!姑仙睹髑迨氛搮布m(xù)編·董小宛考》云:「《戎輅帖》為世所寶,亦為尊關(guān)帝者所垢病。小宛乃以廢棄示趨向,關(guān)壯繆之得崇信于后世者,深矣!

   (5)這當(dāng)然是受蘇洵影響所致。《邵氏聞見后錄》曾記王安石(1021-1086)修《英宗實錄》謂蘇洵「有戰(zhàn)國縱橫家之學(xué)」,并說青年蘇軾中舉之制策「全類戰(zhàn)國文章」。有趣的是,后來與蘇氏為首的「蜀學(xué)」對立,而身處魏晉故地的洛學(xué)大儒態(tài)度卻截然相反。程頤(1033-1107)青年時代上書宋仁宗,已隠然以諸葛自許:「道必充于己,而后施以及人,是故道非大成,不茍于用,然亦有不私其身,應(yīng)時而作也......所謂不私其身,應(yīng)時而作,諸葛亮及臣也!梗ā冻淌衔募肪砦澹┠纤沃苊軐Α溉K不取孔明」頗不以為然,認為「其說蓋用陳壽所謂『應(yīng)變將略,非其所長』之語耳。雖然,孔明豈可少哉!」(《齊東野語》卷一)

   (6)范純甫(或作淳甫,1041-1098)即與蘇軾政見相同的范祖禹。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十六案語以為詩中「呂布」乃「譏『呂』惠卿(1032-1111)、曾『布』(1035-1107),雖黨安石(曹瞞)而一事無成也。」「時純甫在君實(司馬光,1019-1086)處,故打此隠謎,以博一笑!埂端牧挕份d:「元佑初,子由(蘇轍字)作右司諫,論吉甫(呂惠卿字)之罪,莫非蠹國害民,至比之『呂布』!箍芍逃衼須v,并非妄測。此詩純用徐州典故,破徐州后呂布被俘輸誠,曹操猶「有疑色」,而劉備提醒「明公不見布之事丁建陽及董太師乎!」遂殺呂布。(參《三國志·呂布傳》)案「阿瞞」為曹操小字,「瞞」字亦可訓(xùn)「騙」。故自《三國志》裴注引《曹瞞傳》后,歷代詩文中凡以小字稱操者,多為貶斥之意,如楊萬里《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fēng)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誠齋集》卷八)

   (7)東坡治父母喪返鄉(xiāng)回任,曾兩次履至襄陽。丁母憂回任事在嘉佑五年(1060年)二十五歳時,且與蘇洵、蘇轍同行,不大可能有此感慨。送父喪「具舟歸蜀」事在治平三年(1066年)三十一歳,時因范鎮(zhèn)之薦初直史館,已作《〈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論》,該詩或為此時所作。熙寧元年回任時,則是自閬中經(jīng)鳳翔長安抵京師,不過襄陽。這段經(jīng)歷所以詳盡,是后來因反對王安石「干綱獨斷」之說,御史謝景溫遂以「多占舟舡,販私鹽、蘇木,及服闋入京多占兵士」參劾蘇軾,王安石也曾化大力命人清查,「下淮南、江南東西、荊湖北、夔州、成都六路轉(zhuǎn)運使體量其狀。蓋蘇蜀人眉州人,適本州迎新守,軾因帶以來耳!梗ㄋ抉R光《涑水紀聞》附錄二,北京:中華書局校點本,1989年。頁356)這也是蘇軾生平首次被卷入「黨爭」。

   (8)有研究者認為,賦、詞中之曹操「則顯然是指包圍、蒙蔽宋神宗的權(quán)奸小人如呂惠卿(1032-1111)、章惇(1035-1105)、蔡確(1037-1093),乃至舒亶(1041-1103)、李定(1027-1086)等一班權(quán)奸佞臣」。(朱靖華《蘇軾新論》頁105,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11月)

   (9)據(jù)說《赤壁賦》之作緣于詞人張舜民貶謫郴州,專程繞道往訪,向蘇軾介紹了元豐四年宋廷發(fā)大軍征西夏,「一軍皆潰」,史稱「靈武失律」之事。(張舜民《郴行錄》)蘇軾《仇池筆記》卷下「西征途中詩」:「張舜民通練西事,稍能詩,從高遵裕西征回。途中作詩曰:『靈州城下千株柳,總被官軍砍作薪。他日玉關(guān)歸去后,將何攀折贈行人?青岡峽里韋州路,十去從軍九不回。白頭如山山似雪(一本作「白骨如沙沙似雪」),將軍莫上望鄉(xiāng)臺!弧惯@正是蘇軾在《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全集》卷六十六)中所極力反對的「盛氣而用于武」之自招其辱。張舜民為蘇門弟子陳無已之姊夫,來訪事在元豐五年六月底,而《前赤壁賦》撰于同年七月「既望」,兩事踵接,不謂無因。蘇后為友人傅欽之(1024-1091)作《書〈赤壁賦〉后》甞言:「軾去歳作此賦,未甞輕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埂付嚯y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挂环此厝铡感圆蝗淌,甞云『如食中之蝿,吐之乃已』」之粗疏(朱弁,?-1144《曲洧舊聞》),其諱忌者蓋有深意寓焉。故《三蘇文苑》引文衡山語,曰「其言曹孟德氣勢皆已消滅無余,譏當(dāng)時用事者!褂帧冻啾趹压拧分富绎w煙滅」究為「強虜」抑或「檣櫓」之疑,當(dāng)時就是校蘇詞者爭訟之點。北宋孫宗鑒(1077-1123)《西畬瑣錄》:「李章奉使北庭,虜館伴發(fā)一語云:『東坡作文。多用佛書中語!焕钫麓鹪疲骸涸洝冻啾谠~》云:談笑間,狂虜灰飛煙滅。所謂「灰飛煙滅」四字,乃《圓覺經(jīng)》語:「火出木燼,灰飛煙滅!埂槐笔鼓瑹o語!菇鹑岁愋忝鳌稏|坡詩話錄》則曰:「淮軍將領(lǐng)王智夫言:甞見東坡親染所制《水調(diào)詞》(筆者按:應(yīng)為《念奴嬌》),其間謂『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恢笕藗螢椤簭娞敗!挂躁U釋學(xué)觀之,這種爭訟已經(jīng)說明當(dāng)時讀者緣于自身處境,而取向亦有不同。據(jù)蔡絳《鐵圍山叢談》(中華書局校點本,1997年12月)卷第一「宣和庚子(1120年)有孫宗鑒者,時為紫微舍人,密語魯公(絳父,即著名權(quán)奸蔡京)」云云,則宗鑒實與東坡同時。

   (10)文天祥(1236-1282年)《指南后錄》卷二有《懷孔明》詩云:「斜谷事不濟,將星殞營中。至今《出師表》,讀之涙沾胸!簼h』、『賊』明大義,赤心貫蒼穹。世以成敗論,操、懿真英雄!估^續(xù)了蘇軾對「成敗論英雄」的反思,可惜他連孔明「株守成業(yè)」的勞績也未能實現(xiàn),感慨一定真切良多。案蘇軾此語亦似襲歐陽修一則故事而來。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之一丙編「臨終亂」條曰:「歐陽公問一僧曰:『古之高僧,有來去翛然者,何今世之鮮也?』僧曰:『古人念念在定慧,臨終安得而亂?今人念念在散亂,臨終安得二定?』公深然之。」司馬光晚年也對曹操「分香賣履」發(fā)表過意見,晚明孫傳能《剡溪漫筆》卷二「曹操遺令」:「司馬溫公語劉元成(1048-1125):『昨看《三國志》識破一事:曹操身后事,孰有大于禪代?遺令諄諄百言,下至分香賣履,家人婢妾,無不處置詳盡,而無一語及禪代事。是實以天下遺子孫,而身享漢臣之名!徊偌樾闹睘闇毓食觥!梗ㄖ袊鴷1987年影印本)以佛家觀念論,面對死亡的心態(tài),對于評價人物高下有著特別關(guān)注。又《鶴林玉露》卷之三丙編「曹操!箺l:「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傳云曹操疑冢也。北人歳增封之。范石湖奉使過之,有詩云:『一棺何用冢如林,誰復(fù)如公負此心?歳歳蕃酋為封土,世間隨事有知音!凰木涫莾蓚好議論,意足而理明,絶句之妙也!棺h及曹操「疑!梗ń袢丝脊抛C明其為魏晉群墓),亦是指斥曹操之「念在散亂」和「知音在酋」。有趣的是,被譽為「元朝文天祥」的郝經(jīng)(1223-1275)亦引東坡此詩移于關(guān)羽:「唯王神威地天通,血食廟祀仍軍容。操骨已朽王爵隆,操鬼不食王禮崇。作詩頌王興義功,愿如東坡贊孔融!(《重建(關(guān)王)廟記》,《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三四。)

   (11)統(tǒng)觀文意,蘇軾所勤力者似非班固之《漢書》,而是范曄所著今稱《后漢書》(即轍述所稱《東漢史》)者,正與《三國志》時代重合,宜乎屢有提議蘇軾重修三國史之事。蘇軾勤于《漢書》之他事,亦可參《高齋漫錄》記述蘇洵干謁張方平(1007-1091)時,稱軾「近日方再看《漢書》」,方平自負過目成誦,故訝其「再看」之說,洵回告軾,軾憤憤然,曰「此老特未知世間人尚有看三遍者。」又《耆舊續(xù)聞》載蘇謫居編管時,黃州教授朱載上往訪,蘇曾當(dāng)面表演任擇《漢書》一字,即「應(yīng)聲輒誦數(shù)百言,無一字差缺。凡數(shù)挑皆然」的功夫,這更象是對付管教的手段。

   (12)北宋「黨爭」實起于景佑三年(1036年),宰相呂夷簡(979-1044)以「薦引朋黨」將知開封府事的范仲淹(988-1052)貶知饒州,并牽連余靖(1000-1064)、尹洙(1002-1047)、歐陽修等被貶,此即蘇軾出生之年。慶暦五年(1045年)范仲淹復(fù)以「朋黨」罷參政,又牽扯富弼(1004-1083)、韓琦(1008-1076)和歐陽修貶斥,是年蘇軾十歳,正其讀《范滂傳》之年,一般以該年為北宋延續(xù)多年「朋黨」之爭的開始。

   (13)《三國志通俗演義》第六回曾列東漢「江下八俊」之目,計有「荊州劉表字景升,汝南陳翔字仲麟,范滂字孟博,魯國孔昱字世元,渤海范康字仲真,山陽檀敷字文友,張儉字符節(jié),南陽岑晊字公孝!故欠朵枰嗑悠湟。至治本《三國志平話》卷中敘二顧茅廬時,童子對劉備言「俺師父從昨日去江下,有八俊飲會也。」則以孔明亦為「八俊」之一。

   (14)《涑水記聞》卷第一:「周恭帝幼沖,軍政多決于韓通!怪苊堋洱R東野語》卷十三「韓通立傳」條,又將類似事系于劉攽(1023-1089):「舊傳:焦千之學(xué)于歐陽公,一日造劉貢父,劉問『《五代史》成邪?』焦對:『將脫稿!粍枺骸簽轫n瞠眼立傳乎?』焦默然。劉笑曰:『如此,亦是第二等文字耳!弧箘懪c蘇軾為密友,以博學(xué)聞于時,曾助司馬光修《通鑒》漢代部分。案王子融《唐余錄》已仿裴松之注《三國志》法,表韓通于《忠義傳》。通性剛,肆威虐,眾謂之「瞠眼」。

   (15)在統(tǒng)緖問題上張方平、王安石都與歐陽修意見相左。饒宗頤《中國史學(xué)上的正統(tǒng)論》曾引《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六「王安石論蘇軾為邪憸之人臣,欲附麗歐陽修,修作《正統(tǒng)論》,章望之非之,乃作論罷章望之,其論都無理」,而言「此王安石對正統(tǒng)之意見,蓋附和章氏而反對東坡者」。所以要蘇軾修《三國志》者,或欲驗其遭遇貶斥以后意見有無改變。故知蘇軾以他故回避,亦有另方面的考慮。又劉恕(1032-1078)字道原,筠州(今江西高安)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1984年)頁62。

   (32)據(jù)李喬《中國行業(yè)神崇拜》(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0年6月)介紹,近世說書業(yè)供奉的行業(yè)神是「周莊王、孔子、文昌帝君、魏征、三皇(神農(nóng)、吳泰伯、崔仲達、柳敬亭等)張果老、邱處機等。」相聲業(yè)則供奉東方朔、唐明皇。

   (33)「廟贊」詞為:「密如神鬼,疾若風(fēng)雷。進不可擋,退不可追。晝不可攻,夜不可襲。多不可敵,少不可欺。前后應(yīng)會,左右指揮。移五行之性,變四時之令。人也,神也,鬼也,吾不知之真臥龍也。」檀溪詩:「老去花殘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停驂遙望獨徘徊,眼前零亂飄紅絮。暗想咸陽火德衰,龍爭虎斗相交持。襄陽會上王孫飲,坐中玄德身將危。逃生獨出西門道,腦后追兵又來到。一川煙水漲檀溪,急叱征【馬+宛】往前跳。馬蹄踏碎青玻璃,天風(fēng)響處金鞭揮。耳畔但聞千騎走,波中忽見雙龍飛。西川獨霸真英主,坐下龍駒兩相遇。檀溪溪水自東流,龍駒英主今何處?臨流三嘆心欲酸,夕陽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渾如夢,蹤跡空留在世間!梗趰彵韭酝┨K軾集不載。觀其文詞鄙俚,應(yīng)是書會才人嫁名之作。又后世著名的《關(guān)帝靈籖》亦有「蘇東坡勸民」的籖題。案弘治本屢以「宋賢贊曰」或「有詩為證」引宋人詩詞,托為曾子固者有數(shù)首之多。案曾鞏(1019-1083)字子固,南豐(今屬江西)人。為歐陽修門人,與蘇軾同年中舉,亦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元豐類稿》。

   (34)子瞻赤壁一賦,后世和者云集。宋詞如戴復(fù)古《滿江紅·赤壁懷古》:「赤壁磯頭,一番過,一番懷古。想當(dāng)年周郎年少,氣吞區(qū)宇。萬騎臨江貔虎噪,千艘烈炬魚龍怒。卷長波一鼓困曹瞞,今如許。/江上渡,江邊路,形勝地,興亡處。覽遺蹤,勝讀詩書言語。幾度東風(fēng)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問道旁楊柳,為誰春,搖金縷?」(《宋六十名家詞·石屏詞》)元曲如宋方壺《商調(diào)·梧葉兒·懷古》:「黃州地、赤壁磯,衰草接天涯。周公瑾,曹孟德,果何為?都打入漁樵話里。」薛昂夫《中呂·陽春曲》:「周郎赤壁鏖兵后,蘇子扁舟載月秋。千年慷慨一時酬。今在否?樽有酒,且綢繆!梗ā度⑶繁荆┻B蘇軾也慨嘆在內(nèi)了。至于散文之模仿者,可參《管錐編》第五冊頁11「蘇軾摹寫赤壁景色,后人繼作,所見異詞」條。

   (35)明人沈德符《萬暦野獲編》曾說:「今新安所刻《水滸傳》善本即其家所傳,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汪太函即汪道昆(1525-1593)。案宋仁宗趙頊(1010-1063)享朝四十二年,為北宋諸帝之冠。又自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遼宋「澶淵之盟」,至嘉佑八年(1063年)其死,已「承平」近60年。

   (36)一般以為《古今小說》及《今古奇觀》的序作者均為馮夢龍(1574-1646)。案兩序所稱「仁壽」、「太上」均指宋高宗趙構(gòu)(1107-1187)。他臨國三十二年,作太上皇二十五年,為趙宋皇帝最長壽者。自紹興九年(1139年)秦檜主持宋金和議成,至其辭世之淳熙十四年(1187年),亦勉強維持了48年的「和平」。

   (37)筆者多年以前曾有小文辨析這類「據(jù)史演傳」的正名問題。參《〈三國演義〉還是〈三國志演義〉?》(署名蕭為,1984年3月27日《光明日報》)

   (38)頗疑上述記載中的「閑暇」,「清暇」二語,應(yīng)指「閑談」,參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劉彧與方鎮(zhèn)及大臣詔書中的當(dāng)時口語」條,頁196。

   (39)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以來,此則史料引用者甚眾,唯于王彭生平,則鮮有表而出之者,故不憚全文引之。《東坡全集》卷九十一《王大年哀詞》:「嘉佑末,予從事岐下,而太原王君諱彭,字大年,監(jiān)府諸軍。居相鄰,日相從也。時太守陳公弼馭下甚嚴,威震旁郡,僚吏不敢仰視,獨公侃侃自若,未甞降色詞,公弼亦敬焉。予始異之,問于知君者,皆曰此故武寧軍節(jié)度使全斌之曾孫,而武勝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諱愷之子也。少時從父討賊,甘、寧博戰(zhàn)城下,所部斬七十余級,手射殺二人,而奏功不賞;騽窬匝,君笑曰:吾為君父戰(zhàn),豈為賞哉!予聞而賢之,始與論交。君博學(xué)精煉,書無所不通,尤喜余文。每為出一篇,輒拊掌歡然終日。予始未知佛法,君為言大略,皆推見自隠以自證耳,使人不疑。予尤喜佛書,蓋自君發(fā)之。其后君為將,日有聞,乞自試于邊,而韓潞公、文魏公皆以為可用。先帝方欲盡其才,而君以病卒。其子讜,以文學(xué)議論有聞于世,亦從予游。予既悲君之不遇,而喜其有子,于其葬也,作相挽之詩以餞之。其詞曰:君之為將,允武且仁。甚似其父,而輔以文。君之為士,涵詠書詩。議論慨然,其子似之。奔走四方,豪杰是友。沒而無聞,朋友之咎。驥墮地走,虎生而斑。試其父子,以考我言!褂痔K軾自云簽判鳳翔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于言色。」(《陳公弼傳》)其實與王彭同出一轍,也許正是他們惺惺相惜的起因。案《宋史》本傳,王全斌為并州太原人,五代時歷仕唐、晉、周,累官相州留后。宋建隆元年以討平李筠亂拜安國軍節(jié)度使。干德二年受命伐蜀,入成都,受孟昶降。為宋代開國功臣之一。又王讜亦有文名,著有《唐語林》。

   (40)范純禮(1031-1106)字彝叟,范仲淹子。元佑初入為吏部郎中,進給事中,與蘇軾同侍禁中。徽宗立,擢尚書右丞,崇寧后遭貶。

   (41)蘇軾有詩嘲孫賁云:「披扇當(dāng)年笑溫嶠,握刀晚歳戰(zhàn)劉郎。不須戚戚如馮衍,但與時時說李陽。」(《侯鯖錄》)「劉郎」句即指劉備娶孫權(quán)妹事!度龂尽しㄕ齻鳌罚骸笇O權(quán)以妹妻先主,妹才捷剛猛,有諸兄之風(fēng)。侍婢百余人,皆親執(zhí)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凜凜!乖小秳⑿氯胭槍O權(quán)妹》演此故事,未必不源于北宋之「說三分」和勾欄戲。

   (42)《夢梁錄》卷二十云:「弄影戲者,元汴京初以素紙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用以彩色妝飾,不致?lián)p壊。杭城有賈四郎、王升、王閏卿等。熟于擺布,立講無差。其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之丑形,蓋亦寓褒貶于其間耳!箘t影戲、說話兩相影響,一本而兩用。

   (43)臺灣中央大學(xué)康來新《發(fā)跡變泰――宋人小說學(xué)論》(臺北:大安出版社1996年)第八章《城市論述中的時間感受》曾分證過這個論題。不妨參看。

   (44)毛宗崗《評點三國演義·凡例》言「七言律詩起于唐人,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詩句」云云。又參觀《管錐編》第二冊《太平廣記》二一,指出他也自掌嘴巴:「毛氏第三七回石廣元、孟公威在酒店所吟明是七言歌行,毛氏辨七律之為近而莫辨七古之非古,所謂『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者!瑰X氏并謂《纂異記·嵩岳嫁女》中穆天子、王母、漢武帝、丁令威皆詠七律等唐宋文人傳奇類似數(shù)事,證明不獨說話演義有此訾議,「是以小說之鋪演人事者,亦每貽『人是古時詩近體』之譏!

   (45)錢鐘書以《水滸傳》為例,特別談到「欲知后事如何」的三種情形:「一、講完了某事,凖備緊接著講另一事;
二、某事講到臨了,忽然不講完,截下了尾巴;
三、某事講個開頭,忽然不講下去,割斷了脖子!埂傅诙⑷N都制造緊張局勢(cliffhanger),第一種是搭橋擺渡!埂浮簞(wù)頭』、『急處』、『關(guān)子』」往往正是萊辛、黑格爾所理解的那個『片刻』!挂嗟榔普f話人「冷淡處提掇」和「熱鬧處敷演」之商業(yè)秘訣,此刻正可要求聽眾付費。(《讀〈拉奧孔〉》)

   (46)《石頭記》脂批亦提到此節(jié)。案金圣嘆以八股結(jié)穴疏題,創(chuàng)造的「橫云斷嶺」、「草蛇灰線」等小說評點的一整套術(shù)語,亦正欲點破「提掇」、「敷演」之奧秘訣竅耳。友人俄羅斯科學(xué)院通訊院士李福清著有《中國長篇小說的形成》,《中國歷史演義中的文體》及《中世紀中國歷史演義形象結(jié)構(gòu)中的模擬原則》等系列論文(載氏《漢古文小說論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探討類似問題,并提出以「情節(jié)單元結(jié)構(gòu)說」分析《三國志演義》的構(gòu)成。竊以為此與說話人敷衍長篇演義時,需要以「敷演冷淡,提掇繁華」辦法,逐日分割情節(jié)單元(章回)的「當(dāng)場」演出方式有關(guān)。

   (47)拙作《三教論衡與唐代俗講》(載《周紹良先生欣開九秩慶壽文集》,中華書局1997年3月),其中討論到唐代佛徒俗講所以增加中土歷史人物故事的內(nèi)容,是出于當(dāng)時宗教思想文化沖突「三教論衡」的催迫,以及佛教普及過程中「本土化」的需求,而晚唐佛徒「在『滅佛』的現(xiàn)實威脅中,他們的首要任務(wù)還是爭取下層民眾,以求立足地。宋后佛教已無類似危機感,故可以放手『邀布施』耳!

   (48)洪邁《容齋四筆》卷八「省試取人額」條:「黃魯直以元佑三年為貢院參詳官,有書帖一紙,云:『正月乙丑鎖太學(xué),試禮部進士四千七百三十二人。三月戊申具奏進士五百人!荒耸窃谠核氖娜,而九人半取一人,視今日為不侔也!股w宋代讀書識字習(xí)經(jīng)日益普及,而學(xué)優(yōu)而仕之途則一也,所謂「千軍萬馬獨木橋」,蓋自宋而始。另宋代向以冗員名著史冊,故中第士子之宦途,亦因遭際而大不相同!独蠈W(xué)庵筆記》稱:「自元豐皆置尚書省,復(fù)二十四曹,繁簡絶異。在京師時,有語曰:『吏勲封考,筆頭不倒;
戶度金倉,日夜窮忙;
禮祠主膳,不識硯判;
兵職駕庫,典了潑袴;
刑都北門,總是冤魂;
工屯虞水,白日見鬼!患榜{幸臨安,喪亂之后,士大夫亡失告身批書者多,又軍賞百倍平時。賄賂公行,冒濫相乘,饟軍日滋,賦斂愈繁,而刑獄日眾。故吏、戶、刑三曹吏人人致富,余皆寂寥彌甚。吏輩又為之語曰:『吏勲封考,三婆兩嫂;
戶度金倉,細酒肥羊;
禮祠主膳,啖齋吃面;
兵職駕庫,咬姜呷醋;
刑都北門,人肉餛飩;
工屯虞水,生成餓鬼!弧苟砭印溉邌T」之現(xiàn)實,又使他們的文化努力事倍功半。

   (49)「秀才」「書生」、「貢士」、「進士」等為宋代習(xí)見讀書人之稱呼,明清以后稱「貢士」、「進士」則為科第頭銜,始成規(guī)范。「解元」可參前引姚卞事,或即說話人自況耳。又話本《月明和尚度柳翠》(《古今小說》第二十九卷)介紹「柳宣教」,云其「胸藏千古史,腹蘊五車書」,可得其概。雖為套語,亦不無說話人的自負。又敦煌俗曲《燕子賦》謂燕雀相爭,即有「是君不信語,請問讀書人」(《敦煌墜瑣》)之語,可知「讀書人」早已成為博學(xué)多識之招牌,宋人講史演義掛出此類名頭銜號,則更上層樓矣。儼若魯迅謂市井心理每喜夸大名號,「皇后鞋店」猶嫌不足,復(fù)以「皇太后」或「太皇太后鞋店」招搖過市。又「檀溪子」之藝名亦可注意,莫非專擅說《襄陽會》劉備以「的廬馬」跨越檀溪之三國故事乎?

   (50)拙作《金代關(guān)羽神像考釋》曾以宋元明理學(xué)正統(tǒng)觀念形成為背景,專節(jié)探討了元雜劇及《三國志演義》之虛構(gòu)人物周倉及其出身情節(jié)的增添過程。

   (51)周必大(1126-1204)為同鄉(xiāng)歐陽修編定《歐陽文忠集》(文淵閣本《四庫全書》集部四《文忠集》卷五十二),其《后序》稱「郡人孫謙益老于儒學(xué),刻意斯文,承直郎丁朝佐博覽群書,尤長考證,于是偏搜舊本,旁采先賢文集,與鄉(xiāng)貢進士曾三異等互加編校。起紹熙辛亥(1191年),迄慶元丙辰(1196年)!龟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則以曾三異為「益公(按周必大封益國公)舊客」。于此可得三異生平之概。案「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贡緸槔钋逭漳隙梢院笤來椨鹪姡藢㈨椨、關(guān)羽踵接而提的又一說法,或與「司馬貌斷案」平話之安排關(guān)羽為項羽后身有所關(guān)聯(lián)乎?

   (52)王鏊《姑蘇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江東神祠,在報恩寺西教場內(nèi)。神姓石名固,秦人也、漢祖六年,灌嬰平定江南,至贛城,神現(xiàn)于某山,告以克捷之期,士卒駭異。凱還,牲酒款謁,立廟贛江之東。至吳,孫氏遷神于吳境祭之,時有鐃歌五章,見《樂府》。今在吳城,頗著靈異。」后稱「江東王」。世所傳「關(guān)帝靈籖」原即「江東王籖」,足見兩者淵源。筆者另有《關(guān)帝靈籖研究》考證此事,此不枝蔓。

   (53)蓋《宣和遺事》為《水滸傳》之祖本之一,不著撰人,一般以為是南宋說話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近世亦有學(xué)者以其未能盡避南宋帝王名諱,且對北宋亡國和南宋茍安表明的強烈憤懣感情,以為是由宋入元之遺民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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