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播渠道越來越多、溝通越來越便捷的信息時代, 任何新聞都有可能被迅速擴散并面對公眾的質疑。媒體生態(tài)的改變, 正在對新聞報道的質量提出越來越高的要求。去冬今春, 因為河南省夏邑縣大白菜滯銷而引發(fā)的一系列報道, 以及后來相關媒體之間的爭執(zhí)與批評, 再一次說明了這個問題。

　　一

　　最早發(fā)現(xiàn)這條新聞并進行報道的是河南日報。去年12月10日, 該報發(fā)布了一條500余字的消息《商丘夏邑李集鎮(zhèn)兩萬畝大白菜急尋銷路》, 稱“夏邑縣李集鎮(zhèn)高雙廟村及附近村莊約2萬畝優(yōu)質大白菜現(xiàn)在亟待收獲, 但因沒有銷路, 眼下還長在地里, 村民們非常著急�！薄按迕駛冋f, 去年每公斤大白菜能賣到兩角多錢, 每畝地能賣2000元左右�？山衲曛挥邪不找患遗莶藦S前來收購, 并且價格是按畝算, 一畝地只能賣1000元多一點。”這條消息還談到:“據(jù)了解, 春節(jié)一過, 白菜就會長芽, 也就會失去應有的食用價值, 那時這些大白菜就只能白白扔掉。”因此, 在消息的末尾, 是一句憂心如焚的間接引語:“守候在地頭等待客戶的村民說, 希望需要大白菜的客戶趕快與他們聯(lián)系, 不要讓他們一季的辛苦化為烏有�！�

　　河南日報的這條新聞不僅在一些網(wǎng)站上得到轉載, 還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 如河南省商務廳和鄭州特辦立即與商丘夏邑縣商務局取得聯(lián)系, 了解大白菜目前的銷售情況后,隨即于次日與商務部“新農(nóng)村商網(wǎng)”取得聯(lián)系,希望借助商務部“新農(nóng)村商網(wǎng)”對接平臺幫助河南夏邑縣農(nóng)戶解決2萬畝大白菜銷售難的問題。據(jù)“新農(nóng)村商網(wǎng)”報道, 截至12月19日, 該網(wǎng)站已采集大白菜求購商信息12條, 促成一筆總金額127.2萬元的大白菜意向成交。

　　為什么夏邑縣的大白菜會賣不出去? 河南日報搶先發(fā)布的消息并沒有能回答這個問題,這就給同地區(qū)其他新聞媒體留下了后起直追、大做文章的空間。12月30日, 河南商報在“調查”版上以近乎整版的篇幅揭開了謎底, 標題是:《油價攀高“連累”白菜滯銷運費高過菜價, 夏邑上億斤大白菜被“冷落”地頭》。這條新聞中占篇幅最多的被采訪對象是夏邑縣王集鄉(xiāng)張樓村村支書華健亞。調查報告中寫道:“華健亞說, 如果氣溫連續(xù)6天低于零下5攝氏度,大白菜肯定要被凍壞。今年村里共種了2000畝的大白菜, 目前才賣出了500畝�！薄叭A健亞說不出太多原因, 他只知道這絕對和油價上漲有關�！比A健亞給記者算的多筆賬都在這篇報道中有記錄, 如“‘鄭州幾大蔬菜批發(fā)市場的大白菜批發(fā)價在0.17元到0.20元之間, 而從夏邑拉到鄭州的大白菜成本價就已超過0.20元, 你說有哪個收購商愿意到夏邑來收? ’華健亞說, 目前他們也沒有好辦法, 只有耐心等待。”“華健亞算了一下每畝大白菜的種植成本, 種子費15元、雞糞150元、復合肥115元、尿素90元、農(nóng)藥50元、耕地30元, 每畝花費共450元。每畝地收白菜1萬斤, 每斤只要能賣5分錢, 就能收回成本�！�只要現(xiàn)在有菜販子來, 我一毛錢都賣。與其讓白菜爛在地里, 不如便宜點賣出去。’華健亞說�！睂Υ擞浾叩脑u價是:“想賣一毛錢一斤,華健亞的期望有點高了。張樓村許多村民告訴記者, 每斤只要給9分錢, 他們立馬就賣�！�

　　僅從稿件本身來看, 河南商報的報道比河南日報的短消息無疑是深入了一步, 記者的采訪也細致得多, 在最后一段“記者觀察”中, 還進一步談到,“其實今年受油價影響的不僅僅是大白菜, 蘿卜、菠菜等大田菜今年也不太好賣�！眴栴}是, 這條看似揭開了“謎底”的報道,究竟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傳播效果? 這條新聞所揭開的“謎底”是不是全部真相?

　　今年1月11日, 同在鄭州的另一家晚報也用了整整一個版對此事件進行了“揭秘”, 而且矛頭直指前兩家報紙。這篇發(fā)表在“獨家責任”版上的新聞做了這樣的標題:《夏邑白菜滯銷之后的媒體“殺跌效應”》。稿件中寫道: 第一篇報道“為夏邑引來了收購白菜的客商, 但是, 白菜價格卻降低了�！薄袄罴�鎮(zhèn)高雙廟村村民高峰告訴記者:‘當時, 夏邑的白菜價格為每斤一毛五左右, 報道以后, 客商只愿意出一毛一。如果是一毛一這個價格, 我們的白菜早就賣完了,可是, 沒辦法啊, 客商不愿出高價, 硬拖著也不是辦法, 我們也只有先賣一點了。’就在夏邑白菜價格稍有抬頭之時, 2007年12月30日, 又有媒體報道‘運費高過菜價, 夏邑大白菜滯銷’,并稱這是夏邑白菜即將爛在地里的主要原因。此消息一出, 夏邑立即引來了北京、山東等地的客商, 但是, 這些客商認定‘夏邑白菜滯銷,再不出售, 很快就會爛在地里’, 并以此來壓低白菜價格。夏邑的白菜價格也從媒體報道前的每斤一毛二、一毛三, 被客商壓低到九分�！�

　　晚報的記者還專門針對商報的報道, 再次找到了華健亞。稿件中有這樣的記錄:“‘我真是怕媒體了, 我真是冤枉, 你不知道, 我都快成夏邑菜農(nóng)的罪人了! ’見到記者, 華健亞的第一句話略顯激動�！薄叭A健亞說, 白菜銷售不如去年是事實, 油價上漲, 運費高也是事實,‘可我從來沒說過白菜快要爛在地里了, 媒體這樣一報道, 很多外地客商都以為夏邑白菜真的賣不出去, 快要爛在地里了, 結果, 紛紛壓價, 現(xiàn)在,很多菜農(nóng)見我, 都說白菜價格低是怨我了。’”

　　從晚報提供的上述事實來看, 當?shù)貓蠹堅诖饲暗膱蟮揽赡艽_有負作用, 不能否認夏邑縣大白菜價格被客商壓低, 與新聞報道過于詳細地描述一些菜農(nóng)求售心切的細節(jié)有關。但是,如果把白菜價格下跌歸因于“媒體殺跌”, 顯然有失偏頗, 不夠客觀公正。其實, 在晚報這條稿件中, 已經(jīng)提供了不支持該新聞標題的事實。稿件中出現(xiàn)的被采訪對象中有一位是夏邑縣委宣傳部新聞科科長苗育才,“說起白菜滯銷原因, 苗育才坦言:‘油價上漲, 運費過高是一個原因, 但只是諸多原因中的一個, 絕對不是主要原因。’苗育才分析道, 全國種植白菜的面積增大, 白菜又普遍豐收, 市場供應過足, 才是白菜銷售較往年緩慢的主要原因。‘2007年, 國內部分地區(qū)受澇災, 紛紛改種大白菜, 面積大、產(chǎn)量高, 加之同時上市, 造成白菜價格下滑, 影響了夏邑白菜銷售�！�”“苗育才說, 運輸成本增加, 縮小外地客商的利潤空間, 外地客商還在等待觀望中, 也是一個原因。除此之外, 菜農(nóng)的心理也決定了白菜的銷售,‘白菜耐儲存、銷售周期長, 銷售旺季一般在1至3月份, 加之2007年前期價格高, 菜農(nóng)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 溫度降低或下雪之后, 白菜價格肯定會有所上升。所以,菜農(nóng)不愿現(xiàn)在低價出售�！�”

　　這些文字說明, 那家晚報記者的采訪比之河南商報的記者又深入了一步, 因為采訪對象已經(jīng)不只局限于菜農(nóng), 所以對白菜滯銷的原因找到了新的, 也更加全面的答案。但令人感到遺憾的是, 這篇報道并沒有將這方面的事實深挖下去, 這些最有價值的內容只占了全文不到六分之一的篇幅, 記者的興趣和著力點顯然放在了對同行報道的批評上, 因此, 揭露“媒體殺跌效應”成了這條新聞的中心思想。

　　后來跟進的這兩家報紙的報道, 在網(wǎng)絡上傳播得更廣, 河南夏邑縣的大白菜問題因而成了公眾關注的熱點, 新聞媒體的所作所為也成了公眾評議的話題。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 有些網(wǎng)站在轉載這條新聞時, 似乎惟恐“大白菜滯銷”的緊張氣氛還不夠, 自作主張地夸大事實, 火上澆油。如上海一家門戶網(wǎng)站在轉載河南商報的調查報告時, 把報紙原來的標題《油價攀高“連累”白菜滯銷運費高過菜價, 夏邑上億斤大白菜被“冷落”地頭》改成了《運費高過菜價河南夏邑億斤白菜爛在地里》。事實上,在河南商報的稿件中, 根本沒有“億斤白菜爛在地里”這樣的字句, 網(wǎng)絡標題與新聞事實已經(jīng)嚴重不符, 新聞標題實際上在制造“假新聞”。無怪乎華健亞對采訪他的晚報記者訴苦說:“我從來沒有說過白菜快要爛在地里了”,“我真是冤枉”�？蓢@的是, 這位記者也沒去查證一下, 到底是誰冤枉了他的采訪對象, 就徑直把板子打在了同城報紙身上。

　　二

　　這場由諸多媒體共同掀起的“風波”, 令人感慨, 更發(fā)人深省。前不久筆者把有關大白菜滯銷的多篇文字報道帶到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的課堂上, 讓那些將成為新聞工作者的大二學生做一次“裁判”, 自由發(fā)表意見。經(jīng)過一堂課的閱讀、討論和分析, 學生們得出了一致的結論: 所有這些新聞報道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 這樣做新聞是不能令人滿意的。這也是我所期待的答案。作為教新聞編輯的教師,我希望自己的學生能夠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問題, 通過案例研究, 去領悟做好新聞傳播工作的社會責任和專業(yè)技巧。

　　我還告訴學生, 要看到在這場新聞風波的背后, 最令人憂慮的是當前在我國新聞界普遍存在的膚淺和浮躁。這種膚淺和浮躁通常會有多方面的表現(xiàn), 比如因為市場競爭激烈, 新聞媒體在巨大的壓力下求勝心切。有些記者一旦得到了某個新聞線索, 為了搶發(fā)新聞先聲奪人, 往往會放棄深入調查, 在沒有全面占有事實材料的情況下就匆忙寫稿發(fā)稿, 結果導致報道膚淺甚至出現(xiàn)以偏概全和事實差錯。比如因為同城多家媒體在進行同一選題的報道時, 一些記者為了在競爭中壓倒對手, 往往把新聞采訪的關注點放在尋找其他媒體的漏洞上, 在采訪和寫作時容易主題先行, 結果可能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非但不能全面、客觀地反映事實的真相和本質, 反而致使新聞變味, 媒體之間相互攻擊, 在社會上造成不良影響, 也降低了所有卷入其中的媒體的公信力。

　　令我們深思的還有網(wǎng)絡傳播。網(wǎng)絡一方面在放大傳統(tǒng)媒體的新聞傳播效應, 使傳統(tǒng)媒體的報道為更多的人知曉和關注; 另一方面, 網(wǎng)絡也可能會成為扭曲新聞事實的“哈哈鏡”, 因為網(wǎng)絡的新聞編輯同樣會出于“吸引眼球”或“擊敗競爭對手”的目的而對新聞稿件進行“再加工”。而且不少網(wǎng)絡編輯還缺乏新聞專業(yè)訓練, 并不了解新聞規(guī)則, 他們隨意截取傳統(tǒng)媒體的稿件, 添油加醋地制作嘩眾取寵的標題,使那些沒有時間詳細閱讀全文的讀者被欺騙和誤導。

　　信息傳播的數(shù)字化、網(wǎng)絡化造就了信息時代, 信息時代的到來也使得所有媒體面臨著更加激烈的競爭和更加嚴峻的考驗。今天, 在我們對現(xiàn)實社會中各類事件、問題和現(xiàn)象進行報道的時候, 不僅需要探求事實真相、追求真理的勇氣, 不僅需要踏實嚴謹、深入細致的采訪作風, 還需要有更開闊的視野、更多元化的視角和更高的思想境界。尤其是當前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的特殊時期, 面對千變萬化、難以把握的復雜環(huán)境, 人們越來越難以用自己的已有經(jīng)驗和知識框架去應付層出不窮的矛盾和問題, 受眾不僅需要媒體告訴他們有關客觀世界的最新變化, 還希望新聞報道能夠為他們解惑釋疑、引路導航。對于新聞從業(yè)者來說, 應該自覺地樹立起正確的新聞價值觀。新聞報道的功能不僅僅是告知, 還應該“闡釋”、“剖析”和“預警”, 應該以理性的事實選擇和詮釋使新聞報道具有建設性意義。如果說, 新聞調查能夠以真實準確的事實因子為社會大眾提供一種思考判斷的基礎, 那么, 在這種基礎上進一步賦予更充分的背景、前景和相關性信息分析, 使社會大眾獲得尋找方向和對策的參照系統(tǒng), 才是一種更具有人文關懷精神, 也更具有說服力的新聞傳播。拿大白菜滯銷的報道來說, 如果最先發(fā)表這條新聞的報紙在一開始就抱著更加負責任、更有建設性的態(tài)度來思考這條新聞應該怎樣做, 那么即使要搶時效, 也不會對夏邑縣大白菜滯銷的原因只字不談。作為黨報,在率先發(fā)布這條新聞的時候, 更應該對緊隨其后的更深入的調查、對解決問題的方案的探討有一整套報道策劃和部署, 而不會坐等其他報紙來“拾遺補缺”。

　　三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傳播者的新聞價值觀決定了新聞報道的水平和境界, 也決定了媒體的品質和風格。重視新聞事實的“異�！薄ⅰ叭の丁�、“沖突”、“人情味”等最能吸引和打動受眾的因素無可指責, 但僅局限于此, 往往會忽略了新聞事實中更有價值的內涵。新聞報道揭示新聞事實的過程、表現(xiàn)和細節(jié)非常必要, 但滿足于此又往往會“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事實上, 任何客觀事物都是存在于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 它與外部事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它是其他客體發(fā)展變化之“果”, 還可能再成為其他事物發(fā)展變化之“因”, 這種橫向聯(lián)系為揭示事物的本質提供了必要的參照系。另一方面, 事物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都會經(jīng)歷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新聞報道不過是選擇某一個特定的時間域來展示它的最新變化, 而要把握這種變化的來龍去脈, 還需了解關于客體的縱向信息。新聞報道是否能夠給公眾一個相對合理的信息結構, 直接影響著人們對事實的認知、評判和自我決策。而要使我們的媒體正確引導社會輿論, 傳播者自己首先要有對客觀事實的高屋建瓴的把握, 以及對新聞信息加工整合的業(yè)務能力。這方面, 正是在信息時代我國新聞工作者亟待加強和提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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