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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難以化解的灼痛——讀陳行之新作《危險的移動》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習慣上被稱作“中國的文藝復興”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陜西涌現(xiàn)出一批頗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那時候?qū)儆谥袊鐣舶ㄎ膶W在內(nèi)的破禁解凍時期,文壇和整個社會一樣呈現(xiàn)著新思維的巨大活力,這些高漲著詩性激情的青年作家初出茅廬,創(chuàng)造欲望表現(xiàn)欲望求索欲望都十分強烈。每有集會,這些來自黃土高原、關中平原、秦嶺山區(qū)和漢中盆地的作家聚到一起,用陜西三大地理板塊差異很大的語氣和發(fā)音,競相對剛剛出現(xiàn)的新文學流派坦率發(fā)言,或者向大家介紹自己剛剛讀過的某部翻譯小說的新鮮感覺。無論那些地域方言的發(fā)音如何大相徑庭,有一個字的發(fā)音卻是一致的,就是把“我”字發(fā)出類似“俄”的聲音。北至長城毛烏素大沙漠,南到秦嶺巴山的漢水壩子,以及被稱作帝王之都的渭河平原,竟然以“我”字完全相同的發(fā)音標志出一條共有的基本特征。

  在這一群用“俄——俄——”的發(fā)音慷慨激昂或沉穩(wěn)睿智或俏皮尖刻地表述各自見解的青年作家中間,出現(xiàn)一個操最標準京腔的人,反而讓眾人感到陌生,感到有點兒不大協(xié)調(diào)。這個用京腔說話的人就是陳行之。

  盡管陜西籍青年作家走出潼關,走到南方東方東部西部,常常會因“我——俄”的奇怪發(fā)音引起好奇者的模仿和善意的嘲弄。然而,在陜西境內(nèi)的聚會里,陳行之純熟順溜的京腔卻成為不合時宜不合地宜的弱勢音響。有玩笑說,一窩土螞蚱把一只洋螞蚱箍住了。其實,這只洋螞蚱和這窩土螞蚱早已融會貫通為一體,他甚至已經(jīng)與其中的一些人成為莫逆之交。

  陳行之在這一茬剛剛冒出的青年作家群里,屬于更年輕的一位。他獲得大家的尊重,首先是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實力,確切點兒說,是出手不凡的創(chuàng)作實力。他的中篇小說處女作《小路》在頗有文學資歷的《延河》發(fā)表,曾經(jīng)引起這個青年作家群體的熱烈反響,后來,《小說選刊》又隆重推薦給了全國的讀者。素來只發(fā)表短篇小說的《延河》破例分兩期發(fā)表《小路》,也獲得了作家們的敬重,被贊譽為既有文學眼光識得好貨又有博大胸襟不惜破格推出新人佳作的伯樂。

  陳行之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屬于青春激情詩性的噴發(fā)期,單是中篇小說就接連發(fā)表了十一部,還發(fā)表了不少短篇小說,他是那種才思敏捷并且高產(chǎn)的青年作家。這批作品從題材上大體可以劃分為三類:

  前兩類為知青題材和陜北題材,這兩類題材有明顯的差異,也有無法剝剔的筋脈拉連。陳行之從北京到陜北插隊時,尚屬從少年到青年過渡的那個稚嫩而微妙的生命區(qū)段,突然從首都北京踏進荒原禿山連綿不盡的黃土高原,從窗明幾凈的北京學堂進入用麻紙糊著窗格的昏暗的土窯,嚼咽土豆和苞谷小米,從事砍柴放羊掄镢揮锨的純體力勞動,生活帶給他的那種復雜感受,肯定要比落生在土窯火炕上的當?shù)刈骷腋鼜娏腋翡J,會獲得更獨到的生活視角。他寫與他一同走進陜北的洋螞蚱們在艱難困苦的生活環(huán)境里心靈和精神所經(jīng)受的煉獄般的洗禮,也寫他們看到感受到的男女土螞蚱們的生存形態(tài),寫他們對明天的期待,對理想的追求,對愛的渴望……陳行之是外來人,是洋螞蚱,他雖不及當?shù)刈骷覍ι盍曀椎氖煜,卻也避免了因為司空見慣而導致的麻木和不敏感,以及囿于一隅的視野狹窄和思維局限,多了一種新鮮和敏銳,多了一種較為開闊的眼光和更富活力的思維,這就使得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明顯區(qū)別于同樣以黃土地為題材的當?shù)刈骷易髌返臍庀,別具一格,獨成一景,令人耳目一新。

  陳行之的眼光和思維沒有完全專注于黃土高原,他同時還投注于急遽變化的社會生活,這就有了他寫作的第三類關注社會與人生題材的作品。中篇小說《生者與死者》在《當代》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發(fā)了較大反響,我也受到了震撼與啟迪。就這部寫作于八十年代初的作品而言,應該說,他是較早提出不正常的社會生活對人產(chǎn)生異化這個尖銳命題的作家。

  上述三類題材的作品盡管生活層面上的距離較遠差異很大,然而有一個共同的靈魂徘徊其中,這就是:陳行之對社會和人如何求得健全發(fā)展的生存形態(tài)的思考。這既顯現(xiàn)著作家的襟懷,也蘊涵著作家超前的思想。這是一個作家藝術個性的最重要最具價值的標志——獨立體驗所獲得的獨特發(fā)現(xiàn)。

  陳行之在噴涌般寫作的同時,還在陜西人民出版社編輯大型文學雙月刊《文學家》!段膶W家》是至今仍令我這一茬年齡的陜西作家以溫情兼著遺憾緬懷著的雜志。陳行之在《文學家》主事的時候,有一件事影響頗大:給陜西作家開辟專輯,有作品,有言論,有評價,有作家寫真,一位作家一個專輯,占去一期刊物四十萬字的大部分版面,讓讀者全面了解一位作家的作品和他的成長道路。此舉對剛剛形成影響的陜西青年作家群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賈平凹、路遙等都上過這個專輯,我也是幸運者之一。

  土螞蚱們敬重親近這只洋螞蚱,在于這只洋螞蚱的文學之心文學之情是博大的也是純真的,他自己在努力寫作著,同時也在努力把他的同代朋友推薦出去,擴大他們的影響和知名度。這是一個人的人品、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的表現(xiàn)。

  到九十年代初,陳行之工作調(diào)動到北京,我和朋友們以一種頗為矛盾的心情為他送行,既樂見于他到更廣闊的世界去發(fā)展作為——北京畢竟天高地闊,并且是他的故土——也懷有走失一位好編輯好作家兼好朋友的缺憾。

  十年以后,陳行之把這部名為《危險的移動》的長篇小說書稿寄我,讀罷有諸多的感動和慨嘆,最強烈的竟然是一種難以抑止的灼痛。其實,在整個閱讀過程中,通過書中幾個主要人物生活軌跡所呈現(xiàn)的波動起伏的心理脈象,就已經(jīng)常常使作為讀者的我忍俊不住吁出一口氣來,驚嘆這脈象正暗合著生活深層無形無序卻得意地運行著的潛流的征候,觸目驚心卻無法捕捉,感知到灼痛卻只能啞口。我很欽佩陳行之的這一雙眼睛,這是一雙既敏感又富于穿透力的眼睛。

  關注生活的發(fā)展變異,把握生活運動的脈象,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天然屬性和自然要求。陳行之面對紛繁的生活世象,顯示出獨特敏銳的眼光,又聚焦于一個獨特的視角,營造出了一個接近于生活原生態(tài)的世界。《危險的移動》避開時下依然持續(xù)熱著的“官場小說”的寫法,選取處于純官場邊緣的一個“單位”下筆,深入到人物的心靈深處,從“腳趾”上把握和觸摸到了心臟搏動的脈象。

  作家切入生活的視角,決定于作家感知生活的社會位置和角度以及藝術表現(xiàn)的種種需要與斟酌。陳行之在《危險的移動》里幾乎沒有涉及赤裸裸的權錢交易,也沒有骯臟的權色交易,他描述和展現(xiàn)的只是權力網(wǎng)里人與人極其微妙的所謂“關系”,處在這張網(wǎng)各個位置上的角色,在承上在啟下在平行的關系里縱橫捭闔的技巧,或者說一種別具特色的生存智慧。

  在這張關系網(wǎng)里,有人把生存智慧和生存技巧練演到超絕如魔術戲法般天衣無縫,而表演過程也如魔術大師一樣從容不迫矜持自如,然而卻與魔術師僅僅只是取悅觀眾的小小目的大相徑庭——發(fā)展自己扭曲對方,笑瞇瞇地置對方于死地而絕不心跳。被扭曲被置于死地者眼瞪得老大卻找不到看不出哪兒出了毛病,接受扭曲接受齷齪的結局卻說不出話來。

  作為讀者的我跳出被扭曲被齷齪者的具體局限,從最淺顯一層說,人把天賦的智慧用到視野上的比例極小,而把智慧里最精彩的部分發(fā)揮到扭曲別人的功能上去了,這是一種浪費;
稍微往深里想,這類富于生存技巧的人,已經(jīng)形成生活深層里的一股潛流,得意地舞蹈于神圣的法典莊嚴和黨紀政紀之下,而又不露聲色,構成褻瀆和蔑視社會公正和社會道德的及其危險的破壞力,即所謂潛規(guī)則!段kU的移動》演繹著解析著的正是這種潛規(guī)則運動的全過程。

  陳行之以敏銳的眼力,把隱蔽在這一過程里的曲里拐彎的運行軌跡展示得惟妙惟肖;
他以非凡的思想穿透力,把隱藏在其中的心靈污穢人格齷齪,解析得如絲如縷。我真切地感知到這種東西在當代現(xiàn)實生活里無聲無響的滲透力,真切地感知到它對民族心理結構必然導致的異變和潰散。只是在這時,我才領悟到那個“移動”的“危險”的意蘊。這種危險較之于百萬千萬的權力金錢交易的危險可能更具破壞力,它游走在各種法典條律和公共道德評價之外,以至于使整個社會健康健全的運行機制空轉(zhuǎn)。盡管本書沒有大起大落的大事件大情節(jié),卻使我心靈深處感受到驚心動魄,后脊發(fā)涼,含混著難以化解的灼痛。

  《危險的移動》無疑是把握住了生活發(fā)展到今天的脈象的作品。陳行之呈現(xiàn)給我們的令人灼痛的“危險”,自然在于引起社會的審視;
處在這種“危險”中而不自覺或者麻木,又是更深一層的“危險”。這里,我又感知到作家陳行之面對生活面對民族未來的強烈的責任心,由此而理解作家保持思維的敏銳性和思想穿透力的原動力。這是作家應當獲得社會和讀者尊重的根本原因之一。

  《危險的移動》的骨架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有一個大致依時序發(fā)展的故事,其中幾個主要人物性格的刻畫,有一種鞭辟入里的透徹和鮮明,成為誘惑和引發(fā)我閱讀興趣的關鍵。我在翻譯作品和本土作品的閱讀選擇中,最易引發(fā)興趣的是對過去或正在進行的生活發(fā)出透辟有力的獨自聲音,人物形象心靈歷程讓我發(fā)出呼應以至稱絕的作品。那一刻,我會感到自己被點亮了,從混沌里一下子走了出來,被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我會充分感受到小說閱讀的意義和美的享受!段kU的移動》的閱讀即如此。

  時下的有些小說似乎陷入了某種誤區(qū),成堆成垛地堆積鋪排某些陳腐的生活習俗,某些怪異的甚至不堪的細節(jié),還要罩上一縷魔幻的時髦色彩,以為這就是文化。我感覺到了這類作品里思想力量的軟弱,自然很難喚起閱讀的興趣!段kU的移動》卓爾不群,就在于作者所揭示的人物心靈各個層面的逼真和鮮活,這是陳行之的獨自發(fā)現(xiàn),也是我對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獲得自信的一個文本。

  《危險的移動》的語言魅力,是不斷激發(fā)我閱讀的重要誘因。通暢準確的敘述語言,富于彈性和質(zhì)感,通體呈現(xiàn)著睿智與沉靜的敘述姿態(tài),可以看到隱藏在文字背后的作者的情懷。人物對話的精彩,取決于對各個角色心理脈象的準確把握。準確才有生動,才有個性的突顯,才有藝術的質(zhì)感,才會對讀者產(chǎn)生可信和閱讀興趣的誘發(fā)。我在感知陳行之透視人物心靈隱秘的敏銳的同時,也很欽佩其語言表述的老到自如。它絕不是那種時下常見的為顯示語言風格而故意強做出來的矯情語態(tài)。語言是小說的載體也是作家手中的工具,是作家完成創(chuàng)造的最直觀最外化的形態(tài)。作家在醞釀某種新的創(chuàng)作時的諸多圖謀和設想中,大到鴻篇巨制,小到千字短章,都有一個語言選擇的過程,即要選擇尋找到最適宜表述新的人物新的體驗新的情緒的語言結構和語言姿態(tài),這是寫作者的常識,也是寫作者的基本功夫。魯迅不可能用寫阿Q的文字去寫祥林嫂,也難以用《秋夜》的語言去寫《社戲》。陳行之在《危險的移動》中選擇了負載半官半文知識分子生活形態(tài)心理情緒的最恰當?shù)男≌f語言,透見出作者對他們的態(tài)度和情緒,如同我們從魯迅截然不同的文字形態(tài)里感知他對阿Q和祥林嫂絕然不同的情緒一樣。從過去讀陳行之的中短篇小說得到的印象,到這次再讀《危險的移動》,單就語言而言,他的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飛躍。語言風格的選擇或者形成,從純粹寫作的角度來說,當是作家走向成熟并彰顯成熟個性魅力的重要標志。

  在我的印象里,陳行之從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軔之初,就是一位呈現(xiàn)著直面社會直面人生姿態(tài)的作家!段kU的移動》最終證明他的眼睛一直關注著社會現(xiàn)實,他的筆觸一直沒有離開當代社會的潮涌和病相。

  我想到杰克•倫敦。人們評價他是一位“終生都把手指緊緊按住生活脈搏”的偉大作家。我喜歡這樣的作家和他們對生活有獨到開掘的作品,自然與我寫作的興奮點趨同有關,絕無排斥和輕視那類蟲鳥花草趣味的作品的意思,讀者欣賞趣味的需要是多向的,觸發(fā)作家創(chuàng)作的興奮點也是大相徑庭的。然而,讀者群中確有較大一個群體喜歡閱讀離自己生活的時代較近的作品,尤其是對既富于前進活力又呈現(xiàn)著某些紛繁渾濁的時下生活發(fā)出深刻的獨自聲音的作品。

  《危險的移動》當屬這類杰作。

  

  2004年12月9日 二府莊

  

   (這是陳忠實為長篇小說《危險的移動》撰寫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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