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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映:真理掌握我們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我今天講這個題目呢是《真理掌握我們》,我們先從題目說起。我們常聽說呢這樣的說法,就是真理掌握在誰誰的手里,掌握在我手里、你手里,或者掌握在哥白尼的手里。我們平常這么說呢,并沒有什么錯,你要是這么說呢,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是呢如果把這樣的一個說法上升為一種理論,一種真理理論,那呢就可能出現(xiàn)很多問題。比方說我們可能會以為呢真理是某種現(xiàn)成的東西,真理和我們怎樣認識它和我們怎樣認識真理呢是沒有關系的。我們還可能認為真理一旦被發(fā)現(xiàn),它就會擺在那里,再也不會發(fā)生變化了。我剛才說的這些的確是很多真理理論所主張的,而且我懷疑你們的教科書里可能就能找到這樣的論述,那么這些論述就是我今天想加以商榷的。那么我把我的一些想法放在《真理掌握我們》這樣的一個題目下面。那么我從最簡單的事情講起,我們經常就某件事情發(fā)生爭論,如果我們在爭論的時候是認真的,那么呢我們每個人都會認為他自己是對的,可是呢經過一次認真的爭論或者討論,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就是有一方認識到他剛才錯了,他現(xiàn)在愿意說他錯了,而另一方是對的,那么這時候我們會說一些人的意見戰(zhàn)勝了另外一些人。這個說法也不錯。但是呢就像我提出來的,它有可能把我們引向一種錯誤的真理理論。我想呢要是比較小心一點,我可能會這樣來表述:在誠懇的交流中,所有參加爭論的各方都向著真理敞開心扉,等待著真理展現(xiàn),讓真理來掌握自己。我覺得這樣說比較好,比較有道理,因為這樣的一個說法能夠突出一點:在誠懇的交流中呢,一開始誰對、誰錯,不是那么重要的。

  相比之下,誠懇的態(tài)度要重要得多。關于這一點呢,我可以提一個證據(jù),就是如果我們是進入了一場誠懇的交流,那么即使你和我一開始都是錯的,那么真理仍然可能展現(xiàn),不需要一開始有一方是對的。那么呢真理呢最后是贏得了爭論的各方,而不是一些人戰(zhàn)勝另外一些人。

  比如說看一看科學發(fā)展史,在這個科學發(fā)展史上,實際上沒有誰一開始是對的。我們可能會說在哥白尼和托勒密的爭論中,哥白尼是對的,這話大概可以這么說,但是如果你真去讀科學史的話,我們就會知道,哥白尼在解釋當時所有的這些天文資料方面,他的那種計算方法,他的這個體系所要犯的錯誤呢,大大的多于當時的托勒密的體系。而在后世,那些接受了哥白尼學說的人中間,當然包括了我們在內。實際上我們接受哥白尼的東西要遠遠少于我們拋棄掉的東西。我會說呢,在托勒密和哥白尼的爭論中誰對誰錯對于我們來說并不是那樣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們這樣一種認真的爭論中真理逐漸展現(xiàn)出來了。所以我們說不是誰贏得了誰,而是真理贏得了我們。真理之所以能夠贏得我們呢,是因為真理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認得它、承認它。我要是強烈一點說我就會說,當真理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承認它這是人之為人的本質。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呢,人之為人,必須把真理設為前提,當然了把真理設為前提呢,并不等于說我一開始就認識了真理,而是說盡管我自以為我是對的,但我承認我可能是錯的或需要修正的。其實“我是對的”這種提法已經包含了這一層意思,可以說我從屬于對,我從屬于真理,在“我是對的”這句話里,“對”是核心,“我”是從屬的。

  我們有時候啊區(qū)分小我和大我,這種提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就利益來說的,但是呢這個話在我看也完全可以從認知方面來說。小我就是我自己的利益和成見,大我就是真理,人能夠區(qū)分小我和大我,這當然不是說人人隨時準備順從真理。在真理和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在真理和成見發(fā)生沖突的時候,的確呢人們更多的時候選擇了利益或者成見,即使我最后選擇的是小我,即使我不愿意順從真理,這時候呢我也很可能知道什么是我自己的利益,什么是真理。

  那么還有一個問題,我們說到大我和小我,為什么要說大我呢,為什么不說大世界,大宇宙,大的別的什么什么?我想在大我這種提法中已經透露了一種消息,就是說真理不是某種和我無關的東西,不是某種漂浮在隨便什么地方的東西。我想說必須有凡人的參與真理才能夠展現(xiàn),只有從我的看法和體驗開始才有超越我的看法和體驗的真理向我顯現(xiàn),真理需要小我,需要我們這些有成見的凡人,我們自己的成見對真理具有積極的構成作用。換句話說,只有對那些抱有成見的人真理才會彰顯,真理呢是一種克服,是對我們成見的克服,真理只有在和成見的斗爭中才會彰顯出來。真理是需要在爭論中才顯現(xiàn)出來的,不過呢我這不是說真理像寶藏那樣藏在金銀島,我們呢互相爭斗,以便奪取它最后占有它,我們誰也占有不了真理,我是說呢真理和我自己的成見作斗爭,真理在克服我們的成見之際展現(xiàn)自身,沒有我們的成見,真理就無從顯現(xiàn)。我這里引一句維特根斯坦的話,他說人們一定是從錯誤開始的,然后由此轉向真理,要讓某人相信真理,僅僅說出真理是不夠的,人們還必須找到從錯誤到真理的道路。

  真理如果不是和我們凡人無關的自在的東西,如果不是對我們成見的克服,那么真理就成了一種現(xiàn)成的東西了,而在我的理解中,真理呢只能在交流和爭論中顯現(xiàn),因此我會說真理是一個過程,是一場對話,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辯證法這個詞是從希臘文翻譯過來的,它的原意呢就是對話的藝術。思想史的研究者指出,這種對話的藝術在柏拉圖那里,經柏拉圖之手變成了探索真理的方法,變成了探索真理的最重要的方法。哲學和神話不一樣,神話呢是一種宣敘,哲學呢是一場對話。

  在誠懇的對話中,對話者向真理敞開,虛心地等待真理展現(xiàn),誰更有理,對話者就順從誰,就此而言呢,對話者是平等的,當然呢這個平等是一種原則上的平等,不完全是事實上的平等。因為我們要就一個話題能夠對話,那么我們就不得不對這個話題有經驗上的或者知識上的準備,你要讓我突然站起來去和霍金對話,是吧,談談宇宙的爆炸,宇宙的未來,我不可能是平等的,因為我沒有這樣的知識上的準備。

  但是呢這點那么顯而易見,我就不多談了。我倒是想我們要能夠在一場對話中取得平等的地位,還有一個大家可能不是太關注的因素,那就是呢你首先要對這個話題有真正的關切。我剛才說到真理和謬誤同根而生,那么兩者的根是什么,這個根我想就是關切。我們具有誠實的看法,具有認真的成見,這已經是在呼喚真理了。如果我要是對某件事情無所謂,那么真理就無從展現(xiàn)。有一個晚期希臘和早期拉丁的這個哲學家奧古斯丁說過,“愛,而后有真知”,到了啟蒙時代呢,有的學者就把他這種說法呢,說成是一種蒙昧的說法。但呢我覺得應該這樣理解奧古斯丁,在你漠不關心的事情上呢,你連犯錯誤的機會都沒有,如果有人真的對萬事都無所謂,對什么都不持成見,他就跟真理絕緣了。因為在這些事情上我沒有自己的信念,我沒有什么要堅持的東西,因此也就沒有什么要克服的東西,我只不過是在兩種說法之間擺來擺去罷了。如果我們這樣理解真理,我們大概就要重新理解寬容。

  我理解的寬容是那些人,是哪些人呢?確切的有自己的主張,而同時呢把自己的主張放在一個更寬的天地之中,聆聽他人準備修正自己。由于關切而確有主張,就自己的全部理性所及堅持自己的主張,這不是不寬容,在我想呢,這是寬容的必備條件,只有那些確有主張的人呢才談得上寬容不寬容。那么我這里說到主張,說到看法,我說的看法是看待意義上的看法。我們真正是怎么看這個世界的,那呢,體現(xiàn)在我們怎么待這個世界,我們怎么對待這個世界,我們就有哪些真實的看法。我可能主張我們不應該歧視黑人,但是我就是從來不跟黑人打交道,我見著黑人就躲著走,是吧,那么我想呢你那種看法,那種很平等的看法,那種很高尚的看法,實際上有或者沒有,無所謂的。那么我們每個人真正關心的事情可能比我們自以為自己關心的事情要少得多,我們在看待意義上確切有的看法,可能比我們自以為對各種各樣事情所有的看法要少得多,現(xiàn)代世界傳媒特別發(fā)達,那么天下的事情呢,我們好像無所不知,好像呢都有點關心,這呢我說有可能是假象,至少這里邊有很可能,很可能呢包含了很多虛幻的東西。的確呢照我對真理的這種理解,那么我想呢,真理問題它不可能簡單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它首先是一個生活的問題,和我們究竟生活在何處有著密切的關系。

  真理是一種克服,是對待特定成見的克服,這等于說在我們拿出自己的成見或者拿出我們自己的看法之前,我們并不知道真理會怎么顯現(xiàn),真理會取怎樣的形態(tài),換句話說真理雖然是前提,但真理的具體形態(tài)卻是不可預知的。我們事先并不知道真理將向我們展現(xiàn)哪一副面孔。但如果我們不能夠預知真理展現(xiàn)的是哪一副面孔,那么當真理展現(xiàn)的時候,我們又怎么能把它辨認出來呢?早在古希臘的時候人們就開始探討這個問題,古希臘人特別關心真理和看法的區(qū)別,可以說希臘哲學、希臘科學,它的目標就是從種種不同的,甚至相互沖突的看法中確定哪些是真理,但這怎么可能呢?有一個古希臘哲學家叫做恩披里柯,他是這么問的,如果我們一開始就知道哪個是真理,我們就不用尋求真理了,但是如果一開始,我們就看到的都是看法,我們只認得看法,那么當真理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又怎么能夠認出它是與看法不同的真理呢?我想說真理作為一種現(xiàn)成的東西它和看法沒有什么不同,我們無法通過外觀把真理挑選出來,作為一個孤立的東西,真理和看法沒有什么不同。就像說呢,出了跑道呢冠軍和亞軍并沒有什么不同。真理和看法的區(qū)別是在探索活動中才能夠認出來。就此而言呢,我都希望呢我們盡量地不要把真理呢當作一個名詞來理解,而把它當作一個成就動詞來理解,真理是我們現(xiàn)在的最高成就,但是卻不是一旦發(fā)現(xiàn)了就永恒不變的東西。

  我說真理不是永恒不變的東西,這一點可能最容易引起爭論,如果真理只是我們肉眼看到的最好的東西,如果真理只是眼下不可歸謬的東西,如果真理是明天可能發(fā)生改變的東西,那么我們還能叫它真理嗎,海德格爾討論過這樣的問題,他說呢把真理理解成為肉眼所能看到的最好的東西,這種限制并不意味著減少真理的真在,而永恒真理這樣的提法只不過是一種空幻的主張,應該被看作是哲學中尚未肅清的基督教神學的殘余。真理是可變的,今天是真理的,明天可能不再是真理,但是這句話我覺得反過來說更好,今天是真理的,即使明天可能發(fā)生改變,今天還是真理。任何思考都不可能提供最終的結論,我們提出的論證可能由于新的知識而不再有效,我們的信念可能改變使我們的論證不再充分。三百年后我們可能擁有新的知識,抱持不同的態(tài)度,但是我們因此今天就不堅持我們今天的主張了嗎?真理只是在特定的條件下才顯現(xiàn)出來的,就現(xiàn)在給定的條件來說,它是真的,你要是想證明它不是真的,那么你現(xiàn)在就要提出相反的論據(jù),而不是聲稱將來總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論據(jù)。

  我當然不是說我說不過你就必須服你,我感到你是錯的,但我不清楚你錯在哪里,你說的頭頭是道,可是我還是疑惑,我還是不大相信,這樣并不見得是不講理。我呢仍然可能是一個講理的人,只不過呢我現(xiàn)在還是不清楚理在什么地方。我們甚至可以說講道理包含著一種危險,就是今天大家都經常談到的話語權力,因為弱者往往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他們講道理的本事不如強者,因此講道理,那些強者就可能用講道理的方法來欺負弱者,因此呢弱者有時候對講道理取某種抵制的態(tài)度,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或者不講道理。

  但是我還是愿意補充一點,強者用講道理做幌子來欺壓弱者,往往比根本不講道理,赤裸裸地欺壓弱者要好一些。相對而言,講道理的姿態(tài)哪怕只是一種姿態(tài),對弱者也是有一定好處的,乃至魯迅曾經說過,只有弱者才要求講道理。我覺得正因此呢我們應該訓練自己對講道理,對真道理的敏感,學會識別什么是真講道理,什么是強詞奪理,什么是宣傳、欺騙、話語、霸權。

  那么有時候我感到你是錯的,但我說不清楚你錯在哪里,這時候我不服的是一個具體的結論,這種時候不同于聲稱錯誤總是可能的,只不過我不知道它錯在哪里,但在上帝的眼中我們的凡人反正都是錯的。用上帝的口吻來說,凡人總是會錯的,而不涉及任何的爭點,這時候呢我們并不是在爭論問題,我們呢是在提供一個沒有加以論證的真理學說,這種真理理論是說,它不動聲色的就已經給真理下了定義了,它已經把不可改變當作了真理的定義,所以呢你會說這不是真理,因為它可以出錯,可能出錯,可能改變。但是我今天本來就要努力表明,這樣一種真理理論是站不住腳的。在求真的路上,我們是這樣問的,我們問它在哪里錯了,就我們所掌握的一切材料,就我們所具有的一切思想能力來說它在哪里錯了。

  當然就我這方面說,無論我多么有把握,我終究是個凡人,我可能是弄錯了,莊子曾經說過,知其不知是最高的知。這對于求真的人來說總是一個有效的警告。但這不等于說我不能堅持自己的看法,事不關己,我的確可以永遠不拿出一個確定的看法來,但是在我剛才說到過的,在那種對待世界的意義上的看法,我就不可能這樣做,我可以每走一步都不確定下一步我會不會踩到地雷上,但是你真正走路的人就不能這樣永遠地踏下那一腳去?梢哉f持有一種確定的看法是一個決斷,甚至會是冒險,我們時常需要警惕我必然正確這樣一種理性的驕狂,但是拿出自己的看法而仍然敞開心扉,這并不是理性的驕狂,我倒覺得,我們不知道,只有上帝才知道,這個話呢有點兒驕狂。據(jù)說呢這是用對上帝的謙卑來反對理性的驕狂,但是我個人從來不認為只要提到上帝就是謙卑,我倒認為信從真理才是謙卑,信從上帝作為真理臨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才是謙卑。

  我說凡人都會出錯,只有上帝永遠正確,可是呢這時候出場的并不是上帝,是你和我。我們呢涉及了真理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真理究竟是一種現(xiàn)成的存在,在我們發(fā)現(xiàn)它之前,在我們發(fā)現(xiàn)它之后都永遠不變,抑或真理永遠是和發(fā)現(xiàn)的過程聯(lián)系在一起。那這只涉及到真理的一個方面,真理的問題呢還有很多很多的方面,那么無論是限于時間還是限于能力,那么我們今天呢都不可能談到。我雖然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問題沒有澄清,但是我希望能夠在我們下面的時間里頭能跟大家交流,使問題得到進一步的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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