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投石的訴說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擲出石塊的是一個少年。他站在熊熊的烈火中央,迎著隆隆駛來的怪獸。他的耳際轟響著的,是凄厲的風吼和烈火焚燒石頭的聲音。環(huán)繞的一切都尖銳、鈍悶、灼燙而恐怖。怪獸掛著金屬板的裝甲,傲慢又野蠻,沿著街巷橫沖直撞而來。石塊在迸濺中粉碎,一切傾聽都被擋在了背后。在這野獸軋碾之下,一切都變成了瓦礫,一切都化成了廢墟,包括新世紀的精神,包括生存的希望。
少年從瓦礫里抓起一塊石頭,套上投石索,奮力朝那鋼鐵的野獸擲去。一聲砰的聲音迸響在金屬板上,紅色的火焰映照著他舞著投索的弱小身影。
大衛(wèi)這個名字用阿拉伯語讀,恰好就是他的名字達烏德。戰(zhàn)爭怪獸里跳出兇惡的軍隊,抓住了他。達烏德的手被一根窄細的白色硬塑料帶子反綁,士兵們毆打著他,活活地折斷了他的一條胳膊。
瓦礫堆里同時跳出十個少年,他們憤怒地用投石索、用彈弓、用赤手把石塊投向毒焰和怪獸般的坦克。嘿嘿紛飛的石塊撞在坦克的裝甲板上,響起一片悲憤的聲音。
————這不是文學的描寫,這是完全的現(xiàn)實。硬塑料的窄帶是最新的綁人工具,它比手銬更使人疼痛,比繩子綁得結(jié)實。揭露以色列軍隊折斷投石少年手臂的行徑及其法西斯心理的,是葡萄牙的著名作家薩拉馬戈。《大侵人的前夜》一文介紹了他引起軒然大波的發(fā)言:
他的發(fā)言要旨是這樣的:“折斷參加Indifada的投石少年的手臂,就其精神而言,在犯罪一點上,可以與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相比較。(日本,巖波書店,《世界》,二00二年六月號)
他冒險發(fā)言的原因,是因為他聽見了石塊傳達的語言。他聽懂了,并因良心的驅(qū)使不能回避。
使用石塊難道能進行戰(zhàn)爭么?不,這不是戰(zhàn)爭手段,而是心情的傳達。巴勒斯坦人用這樣的語言,呼喊著公正,呼喊著最古典和最低限的良心。投石的語言超越了障壁喚起了良知和同情,也為非武裝的民眾反抗,做了痛苦而警醒的定義。
自從一九八七年巴勒斯坦人民第一次起義(Indifada)以來,這種達烏德一大衛(wèi)式的象征行為,以及這種石塊迎擊坦克的聲音就沒有停止。孩子的石塊不可能打敗坦克,所以這是象征、這是一種語言表達而不是戰(zhàn)爭手段。孩子們的石塊說出了巴勒斯坦民眾抵抗的正當性。孩子們用石塊說:我們沒有武器。我們用石塊呼喊。人們,你們聽見了嗎?
我的耳朵聽見了他們的聲音。有很多耳朵聽見了這石頭的訴說。這聲音和這形式太富于象征意味了,我甚至覺得巴勒斯坦的少年們是在寫作著一部詩篇。這詩篇因為使用了超越一切語言的語言,所以使一切詩人的作品都黯然失色。
象征和語言遇到的,是瘋狂的野蠻主義。從二000年九月起,因沙龍對阿克薩清真寺的冒讀掀起了第二次Indifada。石塊同樣竭力傳達著這種弱者的語言,但是希望被坦克的履帶一天天碾得粉碎。與肆虐的坦克唱和著,世界在骯臟地“看殺”。于是,絕望的石塊,在悲憤的盡頭變成了赴死。
有教養(yǎng)的知識分子說——這就不對了!這么一來不就是以暴易暴了嗎?這種造成平民傷亡的行為,同樣必須譴責!
這種批評是面對屠殺表演公允。其實天平早已傾斜坍倒,其實人們早已使用極限上的語言呼救。知識分子公允病的癥狀后面,藏著他們接受既成事實的妥協(xié)心理。說到底還是與強權(quán)為伍劃算,所以他們佯做沒聽見石塊的呼救。他們把一個絕望民族的利益,換了卑怯的自慰感覺;
他們不肯說一句——占領(lǐng)是最大的恐怖主義,國家恐怖主義是最大的犯罪!
哀兵如同坐以待斃,投石的語言,被人們充耳不聞。那么只剩下投降或者殉死,再無他途可供選擇。
石塊在絕望的盡頭,含著眼淚爆炸了。它一頭撞上那戰(zhàn)爭的野獸,發(fā)出孤獨的一響,然后被黑煙烈火吞沒。
另一種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媒體在卑鄙地誘導。滿足于自私的小康,人們習慣了白日的謊言。確實炸彈造成了傷亡。但是,以死為語言的人所實踐的,同樣不是戰(zhàn)爭行為而是語言的傳達。他們企圖用悲憤的一聲轟響喚醒世界:我們只剩下了生命。人們,你們聽見了嗎?
聽見了石頭的訴說的,是如薩拉馬戈一樣懷有正義感的人。即使生逢如此時代,他們也決心回答。
在納粹屠殺猶太人最烈的時期,曾有一個日本外交官抗拒正與德國結(jié)盟的政府命令,為逃命的猶太人發(fā)放了離開歐洲的簽證。他的遺嫣最近發(fā)表給沙龍的公開信,要求以色列從巴勒斯坦撤軍。
應(yīng)該讓更多的人聽見這位九十歲老婦的聲音。她的公開信全文如下:
平成十四年(二OO二年)四月十一日
沙龍總理:
對以色列從巴勒斯坦撤退的要求
沙龍總理,切望無論如何,從巴勒斯坦做有勇氣的撤退。并實施基于人道主義的政策,向中東和平作出努力。亡夫曾于一九四O年就任立陶宛代理領(lǐng)事。當時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屠殺,正激化得超絕想像。北歐小國立陶宛也曾有大量猶太人逃來,我至今難忘領(lǐng)事館門前擁擠著的、為獲取簽證的人們那必死的表情。亡夫曾向本國外務(wù)省提出了發(fā)給簽證的請求,卻因日本正與德國結(jié)于同盟條約、并有諸端理由而被駁回。
但膨脹增多的難民的悲痛聲音只見逐日高漲。亡夫于苦惱之極,在征得家庭全員贊同后,作出了“吾寧負日本政府,不能負神”、并發(fā)出簽證的決斷。他連日徹夜書寫簽證。我們不清楚發(fā)出的簽證數(shù)量,只記著他在有限的些少時間里,不眠不休書寫簽證的情形。后來才聽說有六千人獲救。依出版社的強烈要求,《六千個生命簽證》一書也在后日出版了。一九四五年五月,與德國的敗戰(zhàn)同時,我們一家被軟禁于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郊外的俄國收容所,至一九四七年歸國一直流離于各地的集中營。歸國后外務(wù)省逼迫亡夫辭職,并不顧及他早在戰(zhàn)前便為國效力,而追究其發(fā)給猶太人簽證的責任。亡失依外務(wù)省乏意退職。那以后原本寡言的他更加沉默,他覺得因良心判斷而致使家庭連累,因此蒙著很大的心理負擔。后來仰仗多方好意他才再獲職業(yè),總之生存下來。
他于一九八五年被以色列政府以援救猶太人生命的功績授予“Yado Basiem”獎(諸國之正義者之獎),次年七月三日靜靜降下了人生的激動之幕,享年八十六歲。到亡夫的行為,是我一家的巨大榮耀。一生中能救出那樣眾多的生命,且被救助者后日又多肩負以、美政治乃至世界經(jīng)濟之重任,聽聞這一切亦使我一家無比喜悅。
但是,今日之侵攻巴勒斯坦,無論其理由如何,都給我們帶來了莫大的悲哀。不僅如此,每當想到慘死戰(zhàn)禍者的遺族又蒙罩于難忍的悲痛之下,我們便無法不為——究竟亡夫那樣寫下簽證好嗎?抑或若沒有寫才好?——諸如這些而苦惱不已。
我今年已九十歲了。四個兒子中,三子晴生和長子弘樹已經(jīng)辭世。長年來,我和成為家長的次子千曉一起生活在鄉(xiāng)下。我已經(jīng)不可能再活很久了。惟一惦念的事情,只是培養(yǎng)能繼承亡夫的“植根于人道主義的活動”的人。這是繼承亡夫意志的我們的最后愿望。
去年末因不況,我們失去了長年住慣的家屋;蛟S人會覺得我們窮,但我們卻永遠抱著衫原千畝遺留的行為,懷著清高端正的自豪生存著。我們是幸福的,切勿對我們施與同情。
用不著為一個人,我們請人們關(guān)心的是“基十人道主義的活動”。請想想究竟還要讓多少貴重生命在戰(zhàn)爭和自然破壞中死去,并切請在此刻,再次審度以色列的侵略帶來的悲哀和損失的巨大。無疑,我相信武力之外還有解決之道。
致親愛的沙龍總理
敬具
生命的簽證財團會長 衫原幸子
日本衫原事務(wù)所代表 衫原千曉
聯(lián)絡(luò):0466-48-8344(Fax)URL:http:/www.hoops.livedoor/-sempol
。ā妒澜纭罚,二00二年六月號)
人道已經(jīng)是個愈來愈曖昧的命題。但是,外交官衫原千畝和九十高齡的衫原夫人提出了自己的標準。他們是崇高的人道大義的實踐者。在猶太人受到非人道的追殺時,他們勇敢地反抗自己的國家,向弱者猶太人伸手救援。而當以色列對今日的弱者——巴勒斯坦人欺凌殺戮的時候,他們凜然地“基于人道”,再次打破了世界的可恥沉默。
薩拉馬戈的發(fā)言,立即遭到了以色列的威脅。而面對著衫原千畝的遺耀和兒子的批判,面對著民族的救命恩人和他們的行為,那些指揮坦克去碾碎生命的人會怎樣呢?
在世上一切高尚行為的面前,在奧斯維辛的死者與生者的面前,他們不能躲避——被孤立的劊子手的恐懼。
《東方主義》的作者E·賽義德曾經(jīng)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彎下病弱的身體,拾起一塊石頭,朝以色列方向投了出去。他用這塊石頭,表達了對這象征語言的理解。他表示自己也要加人被侵占與被侮辱一方的行列,也要使用這種語言。
各自使用自己“石塊的語言”的并不是少數(shù)。
在侵略的步伐加劇以后,一批批救援者出現(xiàn)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企圖沖破卑鄙政客設(shè)置的“進程”,直接向被侵害的人們伸出救援之手。他們沖進一個個被蹂躪的地點,沖進伯利恒圣誕教堂,給蠻橫的現(xiàn)場注入正義。
雜志上刊登著一張照片,是在被毀滅了的杰寧。一個剛剛抵達的歐洲婦女踩著瓦礫,背著背包,在一片慘景前,她終于失去了控制,不由銳聲地尖叫起來。她只顧尖叫,說不出話來。
那尖聲哭號的形象烙刻一樣留在我的心里。她也沒有語言。她的哭叫,用的是和投石少年一樣的語言。
并不因為足夠的誹謗和丑化,就能改變?nèi)说牧夹母惺。九十歲老人的語言,嚎叫女人的語言,可能是最溫和的、也是最深刻的語言。它們直擊人心,敲響本質(zhì),它們和少年擲出的石塊一樣,都是絕望盡頭的呼吁。
這個被媒體和文人炒作的“千禧”新世紀,它居然使那么多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并且使用了這樣的語言!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巴勒斯坦詩人馬赫穆特·達爾維什在”接待薩拉馬戈一行的致詞中說:
語言的名匠在血的雄辯面前不能修辭。所以,我們的語言和我們的權(quán)利一樣單純。我們在這塊土地上出生,我們屬于這塊土地。我們除了母親的語言,沒有其他的母語。而每當我們理解了這母親之地擁有太多的歷史和太多的先知的時候,我們也就理解了這里是復數(shù)主義的共享空間而不是地獄;
理解了誰也不能獨占土地、神和記憶。我們還知道了歷史既不美麗也不優(yōu)雅,但我們的任務(wù),就是作為人,使歷史更加人性化。因為我們自己就是這歷史的、同時也是犧牲者的產(chǎn)物。
(《大侵的前夜》,刊《世界》二OO二年六月號)
自我想他在用阿拉伯語娓娓道來的時候,這篇講話一定非常動人。我感到它也許超出了詩人的水平,簡直就是石頭語言的原文。讀著它,我仿佛看見一個巴勒斯坦的孩子,是達烏德或者達爾維什,他挺身站在黑煙滾滾的瓦礫上,迎著怪獸一般碾壓而來的坦克。他迎著火光,全力投出了石塊。野獸噴出火焰,他倒在燃燒的瓦礫里。從火中飛出了一只鴿子,銜著一塊沾血的石塊。
受難的石頭的語言,淹沒在瘋狂的轟炸聲和大規(guī)模殺傷性宣傳媒體的哈噪中,微弱而無力。但畢竟,它喚起的良知,它種下的希望,會在下一個時代從廢墟中發(fā)芽生長。畢竟,從未成年的孩子到九十歲的老人,我們也同時目擊了最高尚的形象。
這是一個投石時代。薩拉馬戈也好,衫原幸子也好,E·賽義德也好,那些沖進伯利恒圣誕教堂為難民送去幾瓶水的救援者也好,那個踏上被夷為瓦礫的杰寧忍不住失聲嚎哭的女人也好——他們都和投石的少年一樣,只是在使用最后的語言。
在冷漠的沉默中,我傾聽著,心里充滿恐怖的感覺。我不愿聰明地避開更不愿表演公允, 我不能加人看殺的一翼。我清晰地聽見了那聲音,我要把它們翻譯成漢語。我想竭盡微力回答對我的呼叫。我想讓自己的文章也變成石塊,擲向這無義的世界,并拯救自己的良心。
這是一個投石的時代,思想、文學、言論都被霸權(quán)恐怖主義的火力壓制得抬不起頭,悄無聲息。一切有意味的語言都被迫變形了,就像戰(zhàn)斗只能投石。今天是戰(zhàn)士給人以啟發(fā)的時代,因為他們的戰(zhàn)斗并不為取勝;
他們只為在火獄的烈焰中,用一己的生命,向人類發(fā)出最后的一聲呼喊。
如果一場對決的目的并非為了取勝,如果一方的手段變形成了徹底的藝術(shù);
那么沉睡的良知就可能醒來。這樣的啟發(fā)驚心動魄,有了它,聾替的視聽可能被療救。真正的語言最終是不會混滅的,它超出了種族和宗教,訴說著人對公正和大同的夢想。會有一天,人們會為這投石的語言感動,他們會奮起譴責霸道,并悼念那些——留下了石頭的遺言一去不返的死者。
等到毒人如洪水退去的時候,鴿子會再一次銜著橄欖枝飛來,像古老的圣經(jīng)故事一樣。烈火中涅渠的鳳凰會在和平中再生,以摧人肺腑的聲音,喚醒死去了的希望。
枝飛來,像古老的圣經(jīng)故事一樣。烈火中涅渠的鳳凰會在和平中再生,以摧人肺腑的聲音,喚醒死去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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