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泉:吳冠中月夜畫玉龍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遙遠的中國西南“納西古王國”有一座奇山,其山峰蜿蜒百里,宛如橫臥云雪之間的一條萬丈玉龍,因此在漢語中有“玉龍”之稱。此山在納西語中則稱為“霧路悲居”,意為“銀石雪山”,因其銀妝素裹之狀而得此雅名。
茫茫人世間,數(shù)不清有多少的雪山冰峰、高峰峻嶺,然而,象麗江玉龍雪山這樣既是一座圣山、神山、是一個民族的”民族保護神“的化身,又曾是在社會制度與文化沖突中無數(shù)殉情的納西情侶將青春生命融在其中,將他們的心與魂魄埋在白雪間,將這座山視為生命歸宿地的“情山”,則可能舉世罕見。
玉龍山冰魄雪魂,空靈祥和,體現(xiàn)了天地間的一種永恒精神,它如一面照澈人寰,參天貫地的明鏡,可以映出一種人生的大氣和境界,因此,古往今來的不少高人雅士,與這座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當今馳名中外的畫壇大師吳冠中,即是其中的一個。
吳冠中的玉龍山之戀與他的同窗、中國著名美術(shù)史家、因研究納西族東巴文化聞名于世的原臺灣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霖燦先生息息相關(guān),吳冠中曾在一篇散文中說,(20世紀)40 年代, “李霖燦在明信片上速寫的玉龍雪山使我向往玉龍數(shù)十年。1978年,我終于到達了玉龍山!
1979年5月,吳冠中終于專程來到了麗江, 來圓數(shù)十年前由老同學李霖燦勾起后便一直不消逝的“玉龍雪山之夢”。他先是在麗江古城街頭遙看玉龍雪山,看到高空中那點點白峰和幾小塊黑石頭,覺得很不過癮。便要進山去看它的真面目。當時交通很不方便,他和陪他的小楊想搭林場拉木料的卡車進玉龍山東麓的黑白水林區(qū)去看山,卡車司機怕路險出事而不肯拉人。后來當?shù)仡I(lǐng)導派了一輛吉普車,吳冠中冒著暴雨來到林場,不避簡陋艱辛,住進了伐木工的簡易工棚里。一下雨,屋頂便漏雨,他們用油毛氈補漏雨之處。在他們睡的鋪板底下,新竹在發(fā)著芽。他們在山中啃干饅頭就辣椒,喝著大塊木柴火上煮得滾燙的茶,在連綿的陰雨中苦等著玉龍雪峰的露面,苦苦地等了好幾天,綿綿的山雨一直不停,真叫吳冠中這個千里迢迢來探名山真容的藝術(shù)家面對山中云霧苦雨,望眼欲穿,他后來這樣寫當時的情景:
“玉龍山在哪里?看不見,只在頭頂上,云深不知處!她也有偶一顯現(xiàn)一角的時候,立即又躲藏了,像希臘神話中洗澡的女神蘇珊,不肯讓人窺見。我于是將鋪板移到小小的木窗口,無論白天、黑夜、坐著、躺著,時刻偵察雪山是否露面。我悄悄地窺視,唯恐驚動她,若發(fā)現(xiàn)有人偷看,她會格外小心地躲進深深的云層里吧!
一個夜半,突然云散天開,月亮出來,烏藍的天空中潔白的玉龍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了。我立刻喊醒小楊,我們急匆匆抓起畫具沖出門去,小楊忙著替我搬出桌子,我哪里等得及,將大幅的紙鋪在石板地上,立即揮毫。戰(zhàn)斗結(jié)束,畫成后,我一反平常的習慣,居然在畫面上題了幾句詩:
崎嶇千里訪玉龍, 不見真形誓不返;
趁月三更悄露面, 長纓在手縛名山。”
據(jù)李霖燦1991年所寫的《月下玉龍山,畫家有深眷》一文,吳冠中還在上面這首詩的后面題字曰:“步霖燦兄后塵,四十年后,合符玉龍。”
吳冠中此次麗江之行,畫下了“月下玉龍山”、“玉龍山下人家”、“玉龍山鎮(zhèn)”、“玉龍山下麗江城”、“玉龍山下古柏”、“遙憶玉龍年年白”、“麗江納西人家庭院” “奔馬”、“春雪”等作品。
吳冠中的雪山畫系列,不僅使他的老友李霖燦對世事茫茫海天相隔多年的同窗的杰作大感振奮,同時,這些清新飄逸,風神高雅的雪山系列作品無疑勾起了這個老人深埋心頭永生永世難忘的那一腔深深的玉龍大雪山情結(jié),他的《文約雪山行──給吾友吳冠中》和《雪山新盟》這兩篇文章都寫得激情滿懷,有一種蘇東坡“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風致和亢奮之情,漫漫歲月中永夜難泯想重登雪山的那種心情,躍然紙上:
“你我都未盡雪山之美,卻真的需要再來一次重新聚會、重新描繪、重新成功!那么,雪山新盟就這樣訂下了,這是一種藝術(shù)之盟,不論今世如何,在心靈上如此密合,我可以提供一些新的線索,使‘合符玉龍’圖卷更臻完美,永留人間!
吳冠中與李霖燦這兩個同窗老友鴻雁往還,一起做著大藝術(shù)家那種永遠年輕的夢,向往著會有重新登臨玉龍大雪山的那一天。但兩人一直沒有機會見面。半世浮生,海天相隔,未得相見,而最終這兩個藝術(shù)家的相逢,不是在他們夢寐以求的玉龍大雪山下,而是在遠離故土的異國他鄉(xiāng),是在李霖燦已得半身不遂之癥后。1997年9月,中國20世紀名家畫展在加拿大巡回展出, 吳冠中被邀到多倫多參加首展開幕。這期間,他終于與長別半生的老友李霖燦見上了面。見面的地點是在李霖燦兒子的家里。
李霖燦的大兒子李再奇回憶當時的情景:吳冠中進去時,李霖燦坐著輪椅出來,“歡欣、雀躍和高興在臉上表現(xiàn)無遺,嘴里連說:‘我有一條龍……一條……(這是老爸的千言萬語,就只能說這么一句)’兩人的手緊緊地握著,動蕩……這是何等值得珍惜,寶貴卻又多少含有悲情、痛心的成分在內(nèi)。是了,分離了五十年,終于見了一面,一人卻是半殘半廢。面對著這樣的命運,這樣的安排,一個塵俗間的俗人,我,又能說什么?”
吳冠中在他后來寫的《玉龍峰前執(zhí)君手──訪老同窗李霖燦》一文中這樣回憶他們倆的相見:
“他坐在輪椅里,不能說話,只時時高舉大拇指叫好,一個‘好’字了得!是喜是哀,難于區(qū)分,笑意與眼角的淚痕交融。他神志清楚,聽得分明,只是發(fā)音模糊,以翹起的大拇指指點江山,指點人生,指點友情,指點已完成和未完成的業(yè)績。
他家兒孫滿堂,擺了滿桌佳肴,大家讓我們兩人先吃,我直吃了點稀飯,他吃了點面條。人間美食均應營養(yǎng)子孫了,我們已沒有胃口。我也不再提及他用醬油泡飯的青春年華。我多年前贈他的水墨畫《玉龍山》,被裝裱張掛在客廳里,于是我們在玉龍山前合營,終于在玉龍峰前執(zhí)君之手了!
吳冠中寫得樸實無華,如話家常,但我讀之卻感受到一種悵然而悲愴的無窮意味。是啊,這兩個老朋友最后是在玉龍峰前會面了,一幅丹青中有著他們風華正茂時的夢幻,“云與雪,遮不住心頭色”,數(shù)十年生命的悲歡哀樂,曾多少次寄托給淡云清風白雪。青春韶華時光那美麗的夢已經(jīng)飄逝,在那動蕩的年月里,老友的雪山鋼筆速寫勾起的滿腔憧憬和夢幻,那綿綿無盡伴隨人生的雪山夢,難忘的往事,都已飄零在歲月的風里雨里!“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數(shù)年前激情澎湃壯心不已的“文約雪山行”,如今已經(jīng)成了此生可想而不可即的事,人生易逝,生命多厄,當兩位大藝術(shù)家半個世紀后再面對面時,卻已只能執(zhí)手相看淚眼,積累了50年的話,已再難與老友表述。畫中景遠在天邊,山依舊,人已老!
當李在其1999年首次來到云南時,當時李霖燦先生尚在。他在麗江縣駐昆辦事處的下榻寓所跟我講到這兩個藝術(shù)家這一段令人高興又令人悲傷的見面時,語氣是沉郁的。他說:吳伯伯與我們們呆了將近6個小時,臨別時, 吳伯伯與爸爸兩人無語相望,只是緊緊地握著手,兩人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們都知道,這十有八九是最后一面了。我看著這一場面,直想哭!說到這里,在其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哽咽。
我能真切想象得出當時的情景:半世睽違,重逢卻在異國,相見卻無語,背轉(zhuǎn)去,心知塵世上重見之期已渺遠無期。即使悟透人生如吳冠中、李霖燦這樣的大藝術(shù)家,人生如夢的百般況味,也會浮上心頭。
原載:《光明日報》2004年9月2日,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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