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魏文武散階的進化

　　北魏孝文帝改制之時，曾經(jīng)著手對官品制度作了重大改革，把九品官階析分為正從上下，并創(chuàng)流外七品之制。這個成果還曾反饋到南朝，引發(fā)了梁武帝對十八班制和流外七班制的創(chuàng)建。北魏后期，在官員等級制方面繼續(xù)孕育著變遷因素。北魏瓦解分裂之后，對峙的東西兩個政權對這些變遷采取了不同態(tài)度。西魏、北周順應這些變遷，從而推動了文武散階制度的新進展；
而東魏、北齊對“正規(guī)化”的尋求，反而使之喪失了革新的機遇。不過，北齊最終沒有漠視北周的有關進步，仍然在一定限度內(nèi)借鑒與模仿了周制。這便為周、齊制度異同優(yōu)劣，以及隋唐制度源流問題的討論，提供了很有意義的參考。

　　以上論點是圍繞軍階、散官制度而生發(fā)的。對西魏軍號與散官制度的進化，我已有文專論（參看拙作《西魏北周軍號散官雙授制度述論》，刊于《學人》第12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東魏、北齊政權在這個時候做了些什么，采取了什么態(tài)度，則是本文將集中討論的問題。討論伊始，對西魏、北周在軍號散官制度上究竟取得了什么樣的進步，不能不略加交待，以期為讀者提供可資參照的背景。

　　西魏末年以《周禮》改制，頒“九命”而建“六官”。據(jù)《北史》卷三○《盧辯傳》（西魏“九命”亦見于《周書》卷二四《盧辯傳》及《通典》卷三九《職官二一》后周官品。但《周書》的記載較為簡略，對軍號與散官的記述格式不能完全反映原貌。《通典》所述“九命”，在涉及官名有左右之別時以左為上，與《北史》的以右為上相反。周一良先生“周書札記·官品排列次序”條有考，見《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22—424頁；
我近日續(xù)有所論，亦寫成《西魏北周官制的尚左、尚右問題》一文，將刊于《北大史學》第5輯。

請參看。所以本文取《北史》之說。），在“九命”品級體系之中，軍號與散官呈如下分布：品級　　軍號　　　　　　　散官

　　正九命　柱國

　　大將軍

　　九命　　驃騎將軍　　　　　開府儀同三司(侍中)

　　車騎大將軍　　　　儀同三司(散騎常侍)（列于括號之

　　中侍中、散騎常侍二職 ,未得列于"

　　九命".但據(jù)《北史·盧辯傳》:" 周

　　制……其開府又加驃騎大將軍、 侍

　　中,其儀同又加車騎大將軍、散騎常

　　侍".）

　　正八命　驃騎將軍　　　　　　　右光祿大夫

　　車騎將軍　　　　　　　左光祿大夫

　　八命　　四征等將軍　　　　　　右金紫光祿大夫

　　中軍 鎮(zhèn)軍 撫軍等將軍　左金紫光祿大夫

　　正七命　四平等將軍　　　　　　右銀青光祿大夫

　　前右左后等將軍　　　　左銀青光祿大夫

　　七命　　冠軍將軍　　　　　　　太中大夫

　　輔國將軍　　　　　　　中散大夫

　　正六命　鎮(zhèn)遠將軍　　　　　　　諫議大夫

　　建忠將軍　　　　　　　誠議大夫

　　六命　　中堅將軍　　　　　　　右中郎將

　　寧朔將軍　　　　　　　左中郎將

　　正五命　寧遠將軍　　　　　　　右員外常侍

　　揚烈將軍　　　　　　　左員外常侍

　　五命　　伏波將軍　　　　　　　奉車都尉

　　輕車將軍　　　　　　　奉騎都尉

　　正四命　宣威將軍　　　　　　　武賁給事

　　明威將軍　　　　　　　冗從給事

　　四命　　襄威將軍　　　　　　　給事中

　　厲威將軍　　　　　　　奉朝請

　　正三命　威烈將軍　　　　　　　右員外侍郎

　　討寇將軍　　　　　　　左員外侍郎

　　三命　　蕩寇將軍　　　　　　　武騎常侍

　　蕩難將軍　　　　　　　武騎侍郎

　　正二命　殄寇將軍　　　　　　　強弩司馬

　　殄難將軍　　　　　　　積弩司馬

　　二命　　掃寇將軍　　　　　　　武騎司馬

　　掃難將軍　　　　　　　武威司馬

　　正一命　曠野將軍　　　　　　　殿中司馬

　　橫野將軍　　　　　　　員外司馬

　　一命　　武威將軍　　　　　　　淮海都尉

　　武牙將軍　　　　　　　山林都尉

　　要了解以上列表的意義，就必須與此前北魏的有關制度加以比較。據(jù)《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所載孝文帝太和23年（499 年）《后職令》，其中軍號、散官作如下排列：

　　九品　　 軍號　　　　　　　　　　　　散官

　　從一品　 都督中外諸軍事　　　　　　　開府

　　驃騎大將軍、車騎大將軍

　　正二品　 驃騎、車騎將軍　　　　　　　特進　左右光祿大夫

　　衛(wèi)將軍　四征將軍

　　從二品　 四鎮(zhèn)將軍　中軍、撫軍、鎮(zhèn)軍將軍　金紫光祿大夫

　　正三品　 四安將軍 四平將軍 前左右后將軍　侍中、銀青光祿大夫

　　從三呂　 征虜　冠軍　輔國　龍驤將軍　　　散騎常侍、太中大夫

　　上○　　　　　　　　　　　　　　　○

　　下鎮(zhèn)遠、安遠、平遠將軍　　　　　　通直散騎常侍、中散大夫

　　正四品　 建義、建忠、建節(jié)將軍

　　立義、立忠、立節(jié)將軍

　　恢武、勇武、曜武、昭武、顯武將軍

　　上中堅、中壘將軍　　　　　　　　　 ○

　　下寧朔、建威、振威、奮威、揚威　　 諫議大夫

　　從四品　 廣威將軍

　　建武、振武、奮武、揚武、廣武將軍

　　正五品 上寧遠、鷹揚、折沖、揚烈將軍　　　　散騎侍郎、 員外散騎

　　常侍

　　下○　　　　　　　　　　　　　　　　○

　　從五品 上伏波、陵江、平漢將軍　　　　　　　通直散騎侍郎

　　下輕車、威遠、虎威將軍　　　　　　　○

　　正六品 上宣威、明威將軍　　　　　　　　　　○

　　下○　　　　　　　　　　　　　　　　○

　　從六品 上襄威、厲威將軍　　　　　　　　　　給事中

　　下○　　　　　　　　　　　　　　　　○

　　正七品 上威烈、威寇、威虜、威戎、威武、　　員外散騎侍郎

　　威烈、武毅、武奮將軍

　　下討寇、討虜、討難、討夷將軍　　　 ○

　　從七品 上蕩寇、蕩虜、蕩難、蕩逆將軍　　　 ○

　　下○　　　　　　　　　　　　　　　　奉朝請

　　正八品 上殄寇、殄虜、殄難、殄夷將軍　　　 ○

　　下○　　　　　　　　　　　　　　　 ○

　　從八品 上掃寇、掃虜、掃難、掃逆將軍　　　 ○

　　下厲武、厲鋒、虎牙、虎奮將軍　　　 ○

　　正九品 上曠野、橫野將軍　　　　　　　　　 ○

　　下○　　　　　　　　　　　　　　　 ○

　　從九品 上偏將軍、裨將軍　　　　　　　　　 ○

　　下○　　　　　　　　　　　　　　　 ○

　　稍加比較就能看出二表異同。首先是軍號，它們在北魏官階中的分布很不均勻，正四品以下存在著8 個空位，同時有些等級又相當?shù)負頂D，甚至列有10多個軍號，顯得雜亂無章。其次來看散官，它們在北魏官階中的分布斷斷續(xù)續(xù)，更不成序列，在30個等級中空位竟達17個之多。相形之下，西魏“九命”中軍號和散官的整齊勻稱的排列，則教人耳目一新。這其中至少包含著兩個重要進步：第一個是軍號序列與官階一致起來了，每“命”兩個軍號，分別地構(gòu)成了上階和下階；
第二個更為重要，這就是散官也形成了首尾完整的序列，且與軍號呈一一對應之勢。這個發(fā)展，構(gòu)成了唐代文武散階制度的先聲。

　　唐代文武散階的產(chǎn)生及其與職事官品的配合，標志著一個重大演進的完成：漢代“祿秩”那種以“職位分類”為主的單一等級，已經(jīng)演變成為以“品位分類”為主的復合體系了（現(xiàn)代文官系統(tǒng)分為“職位分類”（Position Classification）和“品位分類”（Personnel　Rank　Clas　sification）兩大類型。在前者中，文官的等級與職位是合一的；
而在后者中，官、職有別，會有官大職小、職大官小或有官無職等情況，職位確定權責，官階則確定官員自身的地位與報酬等等。參看楊百揆等《西方文官系統(tǒng)》第4章，走向未來叢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在此，西魏“九命”的軍號序列和散官序列，顯然構(gòu)成了重要的演進環(huán)節(jié)�！杜f唐書》卷四二《職官志一》稱“后魏及梁，皆以散號將軍記其本階”，北魏時散號將軍已充分“本階化”了；
西魏“九命”則使之更進一步，進而達到了與官階的一致化。散官在西魏的變化，其意義就更為重大。本來，在魏晉南北朝時，軍號的“本階化”和序列化都發(fā)展得更快、更成熟，而文散官則相對緩慢一些。但到了西魏，“九命”中出現(xiàn)的與軍號并立的文散官也發(fā)展為首尾俱全的階官序列；
由于與軍號的對應，文散官也具有了鮮明的“本階”意味，演變成一種品位等級的“符號”了。所以，西魏“九命”中的軍號和散官序列，在漢唐官階制度史上，乃是又一個里程碑性質(zhì)的重大進化。

　　二、北齊對“雙授”現(xiàn)象的整飭

　　在西魏官階制度發(fā)生了如上重大變化的時候，東魏、北齊的情況究竟如何呢？這正是本文所關注的主題。要說清這個問題，首先仍須了解西魏的進化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如前所述，西魏“九命”的各等級中軍號與散官呈一一對應關系，而史料顯示，在實踐上它們往往也正是同時加授的，對此可稱為軍號與散官的“雙加”或“雙授”。例如，驃騎將軍與右光祿大夫雙授，車騎將軍與左光祿大夫雙授，征南將軍與右金紫光祿大夫雙授，中軍將軍與左金紫光祿大夫雙授，等等。

　　這一點立刻引起了我們的濃厚興趣，不憚其煩地爬梳北朝史籍碑傳，考稽到了上千人次的“雙授”材料。繁難的排比帶來了明確的結(jié)果：北魏前期已有“雙授”現(xiàn)象，但其大量涌現(xiàn)則是在宣武帝以后；
尤其是在頻繁戰(zhàn)亂的魏末時期，軍號與侍中、散騎常侍、散騎侍郎、給事中、奉朝請及諸大夫等文散官的“雙授”，簡直已成為普遍的“時尚”。其次數(shù)最多者，甚至有人五次以上的散號遷轉(zhuǎn)，都采取了“雙授”方式。史載爾朱世隆為籠絡之計，除授軍人“皆以將軍而兼散職，督將兵吏無虛號者。自此五等大夫遂致猥濫，又無員限，天下賤之”。

　　如前所述，魏晉南北朝時文散官的“階官化”，比起軍號來說要緩慢得多。但魏末的“皆以將軍而兼散職”的“雙授”現(xiàn)象，在此卻起到了重大的“拉動”作用：由于將士們強烈要求在占有軍號的同時也占有文散官，便導致了“雙授”的泛濫；
由于“雙授”的泛濫，諸文散官便與相應的軍號建立了密切的對應關系。這樣，已先行一步發(fā)展為“本階”序列的軍號，就“拉動”著相應的文散官向“本階”邁進；
并由于軍號的序列化程度高得多，軍號便“拉動”著與之“雙授”的文散官也發(fā)展為首尾完備的序列。這一點在西魏“九命”體系中軍號、散官的一一對應關系之中，得到了最為鮮明的體現(xiàn)。魏末的“雙授”現(xiàn)象，對文散官的“本階”化和序列化曾構(gòu)成了強有力的“拉動”因素。正是出于順應魏末泛濫于時的“雙授”，西魏才得以完成了一次官階制度的飛躍。

　　西魏、北周君臣對“軍號兼散職”現(xiàn)象的回應，是著意順應并加以發(fā)展。東魏、北齊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如何，我們同樣興趣盎然。如果站在“正規(guī)”文官制度的立場上來觀察，那么散官的普授明明是一種名號猥濫的弊端，文武散秩的“雙授”更是對文武職類的混淆。這個道理相當簡單。東魏、北齊統(tǒng)治者是否也作如是觀呢？

　　魏末，對于名號猥濫，時人的態(tài)度其實已有兩種：推波助瀾以獲得個人利益者，當然是大有人在；
然而就在同時，將之視為弊端而著意蠲革，確實也非無其事。《北史》卷二四《王昕傳》載吏部尚書李神儁奏言：“比因多故，常侍遂無員限，今以王元景（昕）等為常侍，定限八員。”查《魏書》卷三九《李神儁傳》，李神儁為吏部尚書，是在孝莊帝時�！段簳�》卷七七《羊深傳》：“自天下多事，東西二省官員委積。前廢帝敕深與常侍盧道虔、元晏、元法壽選人補定，自奉朝請以上，各有沙汰。”又《魏書》卷八四《儒林李業(yè)興傳》：“普泰元年，沙汰侍官，業(yè)興仍在通直，加寧朔將軍。”可證前廢帝沙汰東西二省之舉，確實得到了實施。東省的散騎常侍、散騎侍郎、給事中、奉朝請等，都是此時常與軍號“雙授”的文散官；
而西省的諸郎將、都尉、校尉、司馬等雖名為武職，但此時已近虛銜，而與文散官接近了，此期有不少“雙授”，都是以西省官與軍號同授的。在西魏“九命”中，左右中郎將、奉車都尉、武騎常侍等西省官被正式納入了文散官序列，這并不是偶然的。東西省官的濫授，本身就將促進這些官位的虛銜化、“階官化”；
同時軍號用如“本階”的情況，北朝比魏晉南朝更甚，《北史》卷四○《甄琛傳》：“邊外小縣，所領不過百戶，而令長皆以將軍居之”�！短屏�典》卷一：“洛京、鄴都，（尚書）令史……皆加戎號。”由于擁有軍號者遍及于時，那么東西省官職的濫授，顯然就將使擁有軍號進而兼有散職者的數(shù)量大增，亦即使“雙授”現(xiàn)象大量增加。所以，孝莊帝和前廢帝的上述措施，其直接用意是遏止名號濫授，但同時也是在抑制“雙授”，至少客觀上將產(chǎn)生這種效果。

　　在那個混亂年份，上述努力當然不會有多大收效；
但這努力本身，卻不是沒有意義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它說明朝廷是把濫授和“雙授”視為弊端而欲加抑制的。這個意向，看來便為東魏北齊統(tǒng)治者繼承下去了�！段簳�》卷十一《出帝紀》永熙2年（533年）五月詔：“大夫之職，位秩貴顯；
員外之官，亦為匪賤。而下及胥吏，帶領非一，高卑渾雜，有損彝章。自今已后，京官樂為稱事小職者，直加散號將軍；
愿罷卑官者，聽為大夫及員外之職，不宜仍前散實兼領。其中旨特加者，不在此例”。出帝即高歡所立的孝武帝；
這一措施，正是針對當時兼帶大夫及東西省員外官者太濫的情況�？梢姼呤霞瘓F甫一控制政權，就開始設法抑制濫授及“雙授”了。此后的措施就更為果斷堅決�！段簳�》卷七五《爾朱世隆傳》：“（尚書令爾朱世隆）又欲收軍人之意，加汎除授，皆以將軍而兼散職，督將兵吏無虛號者。自此五等大夫遂致猥濫，又無員限，天下賤之。武定中，齊文襄奏皆罷，于是始革其弊�！彼�謂“督將兵吏無虛號”的“虛號”，指的是“五等大夫”等文散官。這也就是說，對“皆以將軍而兼散職”的“雙授”現(xiàn)象，東魏孝靜帝武定年間就由文襄帝高澄正式著手整飭。濫加五等大夫者“皆奏罷”，其效果則是“始革其弊”，確實收到了實效。

　　諸大夫本是崇禮、優(yōu)老或安置閑冗之職，《南齊書》卷一六《百官志》將之列于光祿勛屬官之下——這是漢代舊制。又《隋書》卷二六《百官志上》記梁制：諸大夫“并無員，以養(yǎng)老疾�！弊鳛殚e散之位的散官，與作為純粹等級符號的“本階”，當然還有相當距離。比起魏末的其他散官，諸大夫與軍號的“雙授”，對于散官的“階官化”進程是個最具意義的變動。時至唐代，自從二品至從五品下的文散官，仍然以“大夫”為名（參看《新唐書》卷四六《百官志一》。正六品上以下以“郎”為稱，乃唐代新制。）。而魏末這個變動，在東魏卻受到了遏止。

　　并且文襄帝高澄的相應舉措，似乎還不止于“皆奏罷”而已�！段簳�》卷一一三《官氏志》：“（東魏孝靜帝）武定……七年三月，詔左右光祿大夫各置二人，金紫光祿大夫置四人，【銀青】光祿大夫置四人，太中、中散各置六人�！惫铝⒌亻喿x這條材料，也許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意思來。不過把它與高澄“奏罷”“五等大夫”之舉對照觀察，情況就不同了。武定七年（549 年）的這一詔書為“五等大夫”設立了員限，我想它所針對的應該就是“五等大夫遂致猥濫，又無員限”這一現(xiàn)象。孝莊帝時，李神儁已因“常侍遂無員限”而“定限八員”；
武定七年的這次努力顯然就是它的繼續(xù)。

　　東魏對名號猥濫的整飭之舉并不止此，還包括一系列其它努力。高澄的上述整飭似乎主要針對五等大夫，但魏末的“皆以將軍而兼散職”，其實也包括侍中和散騎常侍的濫加，對此朝廷并未坐視不問�！侗笔贰肪砦逅摹陡呗≈畟鳌罚骸拔鹤孕⒉�之后，天下多難，……又朝貴多假常侍，以取貂蟬之飾。隆之自表解侍中，并陳諸假侍中服者，請亦罷之。詔皆如表�！蔽闹兄徽f高隆之請罷“假侍中服者”，不過上文還提到“朝貴多假常侍”，那么其所奏罷的似乎就應有“假常侍”者在內(nèi)。據(jù)記載，當時高隆之還曾上奏檢括冒名竊官者，“旬日獲五萬余人”；
后來雖因“群小喧囂”而止，但其意圖卻是值得贊許的。

　　魏末濫授與“雙授”是包括官員死后的贈號在內(nèi)的，而東魏統(tǒng)治者的整飭對贈號的濫授并未放任縱容�！段簳�》卷七四《爾朱榮傳》記河陰之役后，人情駭震、官守廢曠：“（爾朱）榮聞之，上書曰：‘……無上王請追尊帝號，諸王、刺史乞贈三司，其位班三品請贈令仆，五品之官各贈方伯，六品已下及白民贈以鎮(zhèn)、郡。諸死者無后聽繼，即授封爵。均其高下節(jié)級別科，使恩洽存亡，有慰生死�！�詔曰：‘……可如所表�！�自茲已后，贈終叨濫，庸人賤品，動至大官，為識者所不貴。武定中，齊文襄王始革其失，追褒有典焉�！睆摹笆几锲涫�，追褒有典”看來，贈號之濫也得到了糾矯。

　　如前所述，東西省散官此期也已相當虛銜化了，它們的濫授是導致“雙授”的重要因素，對此孝莊帝和前廢帝曾加以整飭。而在北齊文宣帝天保年間，這種整飭再度出現(xiàn)�！侗饼R書》卷四五《文苑樊遜傳》：“（天保）八年（557年），詔尚書開東西二省官選，所司策問， 遜為當時第一。左仆射楊愔辟遜為其府佐，遜辭曰：‘門族寒陋，訪第必不成，乞補員外司馬督�！瘣衷唬骸�才高不依常例�！�特奏用之。九年，有詔超除員外將軍�！庇帧侗笔贰肪戆巳�《文苑樊遜傳》：“（天保）八年，減東西二省官，更定選，員不過三百，參者二三千人。楊愔言于眾曰：“后生清俊，莫過盧思道；
文章成就，莫過樊孝謙；
幾案斷割，莫過崔成之。”遂以思道長兼員外郎，三人并員外將軍。孝謙辭曰：‘門族寒陋，訪第必不成，乞補員外司馬督。’愔曰：‘才高不依常例。’特奏用之。”以上二傳各有闕漏，可互相發(fā)明。大致是朝廷欲減東西二省官，以策試選拔之，參加策試者達二三千人。冗散委積的東西二省，由此沙汰了大量的濫廁其間者——同時也就構(gòu)成抑制“雙授”的又一因素。

　　我們對北朝上千人次的“雙授”實例加以排比，其結(jié)果明確顯示，在東魏后期及北齊之時，此前泛濫于時的“雙授”驟然大減，幾乎都成了罕見現(xiàn)象。這就有力地說明東魏、北齊統(tǒng)治者對濫授和“雙授”的整飭不僅目的明確、手段雷厲風行，而且成績卓著。史稱高澄整飭“皆以將軍號而兼散職”、奏罷五等大夫的成果是“始革其弊”，這記述中幾乎沒有夸張的水份。還有一些材料也可以為此提供旁證。《北史》卷四三《邢邵傳》：“自除太常卿兼中書監(jiān)，攝國子祭酒。是時朝臣多守一職，帶領二官甚少，邵頓居三職，并是文學之官，當世榮之�！边@是北齊文宣帝時的情況�？梢圆熘�，北齊對兼官現(xiàn)象曾大加限制。由于諸大夫此時還不完全是等級的“符號”，名義上它們?nèi)允恰肮俾殹�，加授諸大夫之位仍可視為“兼官”，那么兼官現(xiàn)象的大量減少，也就包括著濫授與“雙授”的減少。又《北史》卷五五《唐邕傳》：“（唐邕）出為趙州刺史，侍中、護軍、大中正悉如故。謂曰：‘朝臣未有帶侍中、護軍、中正臨州者，以卿舊勛，故有此舉’。”這是齊孝昭帝時的情況。北魏出督州鎮(zhèn)者又帶侍中、常侍之號不乏于時，這構(gòu)成了“雙授”的一種形式。北齊朝臣不得帶侍中——這也應包括散騎常侍及諸大夫在內(nèi)——臨州，顯然也是很有針對性的措置。為顯示抑制“雙授”的成果，茲再舉二例：《北齊徐之才墓志》：“加安東將軍、銀青光祿大夫；
普太初，進散騎常侍、中軍將軍、金紫光祿大夫。……大齊……征金紫光祿大夫，俄轉(zhuǎn)左光祿大夫�！薄侗饼R李云墓志》：“節(jié)愍帝普泰中，除平東將軍、太中大夫；
又加鎮(zhèn)東將軍、金紫光祿大夫、平原太守，蓋所以從班例也�！�…入為太中大夫；
又除銀青光祿大夫�！�…后主武平六年卒�！奔毨[徐之才、李云二人仕歷，便能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共同現(xiàn)象：他們在魏末的兩次階級變動，都屬于將軍與大夫的“雙授”；
然而進入北齊，其散職卻唯以“大夫”之名單獨變動，而不再兼涉軍號——不再是“雙授”了。同理，我們也看到不少例子，他們在魏末曾經(jīng)得到過“雙授”，然而入齊后卻只見有軍號變遷，而不見文散秩伴隨其間。

　　由于上述一系列直接或間接的措施，“雙授”的長久泛濫，至東魏末年真有戛然中止之勢。至后主高緯之時，“雙授”方略有抬頭。不過此時政局已紊，名號再度趨濫，這已非正常狀態(tài)了。舊史對高氏家族的荒淫昏亂多所渲染，不過在我們看來，他們決不是愚蠢的統(tǒng)治者。高氏統(tǒng)治者制訂《麟趾格》、《齊律》、《齊令》，裁并州郡縣，厲行監(jiān)察，打擊貪污，改良選舉，完善均田、三長制等等，都頗可稱道。對軍號、散官授予的整頓之舉，也給人以同樣印象。如果把“雙授”看成弊端的話，那么北齊政治在這一點已經(jīng)超越了北魏。

　　然而問題還有另一方面。力圖使文武分途，制止名號的濫授濫加，這雖是一種“正規(guī)化”的努力，但它卻也使諸多文散官回復了原有性質(zhì)，阻礙了它們向階官序列的發(fā)展�！端鍟�》卷二七《百官志》敘北齊官制：“特進，左右光祿，金紫、銀青等光祿大夫，用人俱以舊德就閑者居之�！笨梢姳绕鹞簳x江左，北齊的諸大夫恢復到了舊有狀態(tài)，并未顯示出什么進步，它們?nèi)允巧⒐俣�已，而非階官。

　　對待事物的弊端，可以任其泛濫而繼續(xù)“弊”下去，也可以著手整飭使之回歸于常態(tài)；
然而也存在著第三種可能，就是利用這種弊端，反而求得了新的發(fā)展。東魏、北齊的對策屬于第二種，最后一種則是西魏、北周的情況。對西魏和北周的“雙授”，已不能簡單地看成是“濫授”了，在“九命”體制中，它已經(jīng)發(fā)展為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新事物。演進過程就是如此奇妙，它經(jīng)常突破常規(guī)而從弊端中求得發(fā)展，采取了貌似后退、終則進步的曲折路線。進一步說，魏晉南北朝官品制度的發(fā)展，本來就與此時政治萎靡有關。朝廷在分官設職時更多采取了“優(yōu)惠考慮”而非“效率考慮”，促成了名號的泛濫和散官的委積繁衍；
不過正是從這些名號和散官之中，發(fā)展出了職事官、品級及文武階官相分離又相配合的新體系。它為隋唐帝國提供了更靈活的官員管理手段，從而不再表現(xiàn)為一種弊端了。

　　東西政權在處理“雙授”現(xiàn)象的這一迥異之點，無疑相當耐人尋味。比較顯示，東魏、北齊的政治更富“文治”色彩，這里漢族士大夫仍得以標榜門第、馳聘風流。如陳寅恪所論：“洛陽文物人才雖經(jīng)契胡之殘毀，其遺燼再由高氏父子之收掇，更得以恢復熾盛于鄴都�！保�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3頁。）也是為此，他們也經(jīng)常陷入與鮮卑勢力的齟齬沖突之中。西魏北周就不同了，它顯示了濃厚的軍事立國傾向�！爸艽�公卿，類多武將”，“時周氏尚武，貴游子弟咸以相矜，每共馳射”，“于時貴公子皆競習弓馬，被服多為軍容”（《北史》卷七五《張(原字為日右加巨下加火)傳》；
《隋書》卷五《長孫晟傳》、卷五十《李禮成傳》。）。府兵制度構(gòu)成了政權的支柱，甚至賢良之舉也經(jīng)常專門面向府兵系統(tǒng)。府兵將領名號如柱國、大將軍、開府、儀同等，不久就發(fā)展為“戎秩”，并成了唐代“勛官”的前身。占有這些“戎秩”者都是最有權勢的軍事勛貴。與東魏的每一次大戰(zhàn)過后，都有一大批西魏將士獲得了更高封爵、軍號、戎秩和文散官。為了滿足將士欲望和激勵士氣，承北魏積習而繼續(xù)采用軍號與散官的“雙授”，對西魏統(tǒng)治者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也就是說東西政權的政治形態(tài)差異，導致了對“雙授”的不同態(tài)度，并進而影響到了散階制度的發(fā)展。

　　三、北齊對北周軍號序列的借鑒

　　西魏王朝依據(jù)《周禮》而革故鼎新，推出了“九命”、“六官”制度，它們不同于漢晉舊制，看上去非牛非馬、不倫不類。東魏、北齊的統(tǒng)治者對此是否觀感良好而表歆羨，當然是很可疑的。不過，西魏的改革中仍然包含著一些重要的進步，其文武散階制度就是如此。曾對名號濫授、“雙授”厲加整飭的北齊統(tǒng)治者，是否將這整齊勻稱的文武散階制度依然視為“弊端”呢？

　　對這個問題，在北齊軍號序列的變遷中出現(xiàn)了極有趣的線索。據(jù)《隋書》卷二七《百官志中》所載后齊官品，我們把北齊軍號序列列為下表（見下頁）。

　　把這份表格與前面所提供的西魏“九命”與北魏官品的軍號列表加以比較，可以看到，在從三品以上，齊官品與魏官品的軍號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正三品中少了“前左右后將軍”。但正四品以下就相當不同了。自正四品以下就相當不同了。自正四品上階到從九品下階的24個等級上，非常勻稱地分布著44個將軍號，自正四品至從八品，每階有2 個軍號，正九、從九品則每階1個軍號。

　　這就是說，北齊官品中的軍號序列較之北魏還是發(fā)生了重大改觀。它一改北魏軍號在官品中雜亂無章、畸輕畸重的分布，變得勻稱而整齊了，從而與西魏“九命”中軍號的排序看上去是那么類似。這樣，我們就不能不面對這一現(xiàn)象：東西政權中都出現(xiàn)了軍號的序列化、與官階一致化的進步。對此我們并不相信是出于巧合，而寧愿采用另一個顯然是更合理的視角：某一政權先進行了如上改革，而另一政權追隨仿效于后。那么，首先贏得這一進步的究竟是東西誰屬呢？下面就從時間上考察二者的先后。品級　　　　

　　軍號

　　正二品　　　驃騎、車騎將軍　衛(wèi)將軍　四征將軍

　　從二品　　　四鎮(zhèn)將軍　中、鎮(zhèn)、撫軍將軍

　　正三品　　　四安將軍　四平將軍

　　從三品　　　冠軍將軍　輔國將軍　龍驤將軍

　　正四品　上　鎮(zhèn)遠、安遠將軍

　　下　建忠、建節(jié)將軍

　　從四品　上　中堅、中壘將軍

　　下　振威、奮武將軍

　　正五品　上　廣德、弘義將軍

　　下　折沖、制勝將軍

　　從五品　上　伏波、陵江將軍

　　下　輕車、樓船將軍

　　正六品　上　勁武、昭勇將軍

　　下　明威、顯信將軍

　　從六品　上　度遼、橫海將軍

　　下　逾岷、越嶂將軍

　　正七品　上　戎昭、武毅將軍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下　雄烈、恢猛將軍

　　從七品　上　揚麾、曜鋒將軍

　　下　蕩邊、開域?qū)④?/p>

　　正八品　上　靜漠、綏戎將軍

　　下　平越、殄夷將軍

　　從八品　上　飛騎、隼擊將軍

　　下　武牙、武奮將軍

　　正九品　上　清野將軍

　　下　橫野將軍

　　從九品　上　偏將軍

　　下　裨將軍

　　“九命”體系誕生于西魏廢帝三年（554年）。

據(jù)《周書》卷二《文帝紀下》，本年春正月，王朝“始作九命之典，以敘內(nèi)外官爵。以第一品為九命，第九品為一命。改流外品為九秩，亦以九為上�！敝劣诒饼R官品，它同時見于《通典》卷三八《職官二十》“北齊職品”，及《隋書·百官志》�！锻ǖ洹肺茨転辇R官品年代的探討提供什么線索，為此求助于隋志。《隋書》之《食貨志》、《禮儀志》等，敘北齊制度的主要依據(jù)是《河清令》，《百官志》也應如此。據(jù)《隋書》卷二五《刑法志》：“河清三年，尚書令趙郡王叡等……又上《新令》四十卷�！敝T書對《河清令》卷數(shù)所記有異，但對其修成時間，則無異說。《唐六典》保存了兩條《河清令》佚文，為判定隋志所載北齊官品的來源提供了直接線索�！短屏�典》卷四“膳部郎中”條：“北齊《河清令》改左士郎為膳部”；
“主客郎中”條：“北齊《河清令》改左主客為主爵，南主客為主客�！辈樗逯颈饼R官制，在其敘述“尚書省”的部分中，恰好看到了膳部曹、主爵曹、主客曹，而不是左士郎、左主客、南主客曹。這樣一點，正與《唐六典》所引《河清令》相合。可見隋志所敘北齊官制，正是以《河清令》改訂后的制度為準的。在《河清令》之前，未聞東魏、北齊有官制官品的重大改易更革之事。所以隋志所敘北齊官品，當然也必是出自《河清令》。對河清之前東魏、北齊的官職品階，史家多據(jù)《魏書·官氏志》所載太和《后職令》，這是很妥貼的做法�！短屏�典》卷六：“趙郡王叡等撰《令》五十卷，取尚書二十八曹為其篇名�！蓖茰y隋志所載北齊官制及官品，應在《河清令》之“吏部令”部分。河清年間為公元562—564年，而西魏“九命”頒布于廢帝三年（554年）春，它比《河清令》的問世要早10多年。

質(zhì)言之，西魏的“九命”在前，北齊的河清官品在后。

　　隋志謂：“后齊官品，多循后魏�！毕鄬τ谖魑焊闹频臉诵铝�異，北齊對北魏官制多所承襲。但對北魏的軍號序列，北齊君臣卻獨獨予以改革，那么是什么因素的觸動啟發(fā)，使之感到有此必要呢？西魏創(chuàng)“九命”、“六官”以標榜“關中本位”，東魏北齊統(tǒng)治者對其用意及相應舉措，當然是了解得相當清楚。此期高氏統(tǒng)治者也正汲汲于制度的更革，例如大規(guī)模地制定《麟趾格》、《齊律》、《齊令》及“五禮”等等，為制度的完善，他們不惜人力物力，且成績斐然。在面對北魏官品和西魏“九命”之時，對后者中軍號序列的重大變動，他們自不會視而不見。

　　北魏軍號的序列化仍然是很不充分的，其表現(xiàn)就是散號將軍與官階的不一致，它們在官階序列中的分布畸重、雜亂無章。而這就將造成許多不便。例如，北魏文武官員的進階，或取決于考課，或取決于軍功，那么軍階在官階中的不連續(xù)就將在據(jù)階授官時出現(xiàn)麻煩，并使軍號文職間官資品級的可比性顯得含糊復雜。對北魏的史料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進若干階”、“進若干級”，我們往往弄不清它指的究竟是官階還是軍階，有時借助于上下文，才能勉強猜測出一點兒端倪來。這樣看來，西魏官品對軍號勻稱整齊的安排，顯然就是個不小的進步。

　　依從于官品的正從上下階，對軍號作序列化的均勻安排，這正是西魏“九命”官品的創(chuàng)新之處。較之北魏軍號在官品等級中的雜亂無序，這種整齊、清晰將帶來實際的便利，例如便于進階、汎階，便于軍號與其他各種官職的地位比較，等等。因此，北齊要舍魏制而用新法，若干年前西魏頒布的“九命”必定給了他們重大啟示，西魏散階在結(jié)構(gòu)上的優(yōu)越性使他們無法不為之動心。也就是說，北齊軍號序列的重大調(diào)整只能是來自西魏“九命”官階的啟示。

　　比較后魏、西魏和北齊的軍號序列，還能夠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西魏“九命”中的軍號，基本上都是取自北魏舊名。武威、武牙二號似非北魏舊有，然而這不過是出自《北史》避諱，本來是應作虎威、虎牙的，仍是北魏舊號。北齊軍號就不同了，正四品以下的44個軍號大半為新設，其中有26個軍號非北魏《后職令》所有，它們是廣德、弘義、制勝、樓船、勁武、昭勇、顯信、度遼、橫海、逾岷、越嶂、戎昭、武毅、雄烈、恢猛、揚麾、曜鋒、蕩邊、開域、靜漠、綏戎、平越、殄夷、飛騎、隼擊、清野諸號。這些軍號中的少數(shù)是取自漢晉舊名，如樓船、度遼等等；
更多的則是北齊君臣的獨出心裁。而且看得出來，他們在命名時很下了一番功夫：新創(chuàng)的軍號兩兩一組，字面上力求堂皇對仗，有時甚至還推敲過音調(diào)的和諧，如廣德對弘義，逾岷對越嶂，戎昭對武毅，蕩邊對開域，靜漠對綏戎，平越對殄夷，等等。西魏“九命”中的軍號大抵仍北魏之舊，而北齊河清制度中不少軍號卻煥然一新，后者相對于北魏的更大變異程度也在提醒著我們，是西魏改革在前，而北齊潤色于后的。

　　由于吸收借鑒了西魏“九命”的成果，河清制度中軍號與官階序列一致起來，相應而來的便利就在進階制度中反映出來了。據(jù)《北齊書》卷八《幼主紀》：天統(tǒng)三年二月“帝加元服，大赦，九州職人各進四級，內(nèi)外百官普進二級�！碧旖y(tǒng)四年十二月：“太上皇帝崩。丙子，大赦，九州職人普加四級，內(nèi)外百官并加兩級�！蔽淦皆�年六月：“以皇子恒生故，大赦，內(nèi)外百官普進二級，九州職人普進四級�！痹诤忧逯�后的后主之時，這幾次汎階，引人注目地都采取了百官“進二級”、職人“進四級”的措施。從表面看來，人們難免會產(chǎn)生疑問：“職人”是些什么人？王朝為什么要給予“職人”加倍的優(yōu)待呢？對于魏齊“職人”，或釋為“職掌人”，我的意見卻不相同。據(jù)魏齊有關史料，我認為“職人”乃是有散階（或說有出身）而無實官者，散階主要就是軍號。限于篇幅，容另文考釋，以免枝蔓。在此，我們還是先來看看上面提供的北齊軍號列表。在這份表中，正四品以下每階列有兩個軍號，它們以其居前和居后，又分別構(gòu)成了兩個軍階。我相信這就是職人進階所依據(jù)的“級”。這也就意味著，百官進級依據(jù)于官階，職人進級依據(jù)于軍階。由于官階每級上容納著兩個軍號，故軍階每兩級相當于官階的1級，相應地，軍階的4級則相當于官階的2級。有其職事的“百官” 的“進二級”， 與沒有職事的“職人”的“進四級”， 就官階而言其實是等價的；
認為王朝為職人提供了特別優(yōu)惠，只不過是不明就里時的誤解�？梢姡�由于河清改制，軍階與官階之間具有了明確的可比性，可以極便利地加以換算；
而這么個優(yōu)點，原來是向西魏“九命”學習而來的。北齊固然最終沒有采用或借鑒西魏所創(chuàng)造的文散官序列，但在軍號序列方面，畢竟表現(xiàn)出了見賢思齊的風格。

　　四、周齊制度異同優(yōu)劣與隋唐制度源流問題

　　所謂“后三國”時代的南北東西制度源流討論，程樹德先生對南北律學源流慧眼獨具的揭示，應為其始；
很可能是受其啟發(fā)，陳寅恪先生又以其過人才氣，將之推及于禮儀、職官、音樂、兵制、財政各個方面。此后，這一問題就時時成為學者矚目的焦點了。近年有關研究的進展，依然顯示著它的深厚研討價值，以至此文的討論，也不由得涉入這一重大論題了。

　　依一般共識，北魏制度史的趨勢是由胡漢雜糅而“漢化”、是向魏晉南朝學習；
隨后，北齊和南朝的制度為隋唐所采，而北周改制的產(chǎn)品則屬曇花一現(xiàn)。這是學者通用的敘述模式。我們相信總體趨勢大致如此，但希望不要將其絕對化了。

　　例如北魏制度，就不止是學習魏晉江左而已。孝文帝的改制多有創(chuàng)造，一些優(yōu)秀成果已超越南朝，如《魏律》，如考課進階制度，如三長均田之制。尤其是孝文帝的官品改革成果，甚至還反饋到了江左的梁朝。西魏的“九命”、“六官”，學者多不以為然，視為曇花一現(xiàn)而已；
對此，人們寧愿看好北齊。但事實是否完全如此呢？至此我們已經(jīng)知道，西魏“九命”中的軍號序列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成就，這個改革很快就影響到了北齊。北齊也不能不從西魏制度中汲取營養(yǎng)，這說明關西政權的官僚政治同樣富有活力，它的大膽探索并非一無可取。

　　孝文帝的官品改革反饋到了蕭梁，西魏的軍號改革影響到了北齊——在研究此期官階制度時我們發(fā)現(xiàn)，上述制度的傳播流向頗與學界的一般認識相左。這就提示著人們，對各政權之間的制度互動的復雜性，必須給予充分注意。

　　陳寅恪先生謂，北周之創(chuàng)作，或來自鮮卑野俗，或來自魏晉舊制，乃關隴漢族文化與六鎮(zhèn)勢力環(huán)境促成的“混合品”，“其影響及于隋唐制度者，實較微末”（《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第2頁。）。

這個卓越論斷，我們認為至今依舊有效。同時，諸多細節(jié)上的研究推進，還是使人們的相關看法更為全面、深入一些了。就本文所論的官階制度而言，西魏、北周不僅在軍號序列上出現(xiàn)了可喜進展，更重要的還在于文散階序列的獨立成形，從而構(gòu)成了唐代文武散階制度的先聲，構(gòu)成了古代文官制度演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唐代的“勛官”體系，也是以北周的“戎秩”為前身的（請參看陳蘇鎮(zhèn)《北周隋唐的散官與勛官》，《北京大學學報》1991年第2期。）。在這一點上，西魏、 北周的貢獻不但遠過南朝，同時無疑也超越了北齊。對北周的文武散階及勛官制度，隋廷的態(tài)度有些動搖不定（對此我已另外作文專論），但最終為唐王朝所繼承下去、并繼續(xù)完善之。它們都是文官制度的犖犖大端，恐怕不宜以“微末”視之，全盤貶低北周而一味褒揚北齊，那未必公平。

　　此外，在法制上，隋唐、唐律決不是絲毫不采周律；
在考課任期上，隋唐“四考受代”之制，系承北周而來；
在爵制上，唐代的爵序和實封制度，更近于北周而非北齊；
在選官上，隋唐衛(wèi)官起家之制來自北周，北齊的類似制度則不發(fā)達；
隋唐宿衛(wèi)之制，多因循北周；
府兵制在隋唐雖有變異，然而它源出北周，這不應存在疑問。其實就是在三省六部九卿制度的完善上，北周也決不是沒有積極的影響。

　　北齊的政制典章，上承北魏孝文改制而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其可以稱道之處，確實為數(shù)不少。周武帝之滅北齊，頗有偶然因素。平齊戰(zhàn)爭中，北周將士時時流露著對北齊的恐懼畏憚；
若非北齊恰值主昏臣庸，勝負原未可逆料；
宇文忻“若齊人更得令主、君臣協(xié)力，未易平也”之語，恐怕真的就是當日實情。但從另一方面說，北周居然能夠以弱抗強，并終于以弱勝強，這也反映了它的政治及制度之中，確實有不少積極的東西。

　　陳寅恪先生論隋唐制度三源，一為北魏、北齊，二為梁陳，三為西魏、北周；
而北周對隋唐制度影響最小。錢穆先生不甚贊同其說：“禮樂制度，秦漢以下早有分別。史書中如職官田賦兵制等屬制度，封禪郊祀輿服等屬禮樂，隋唐制度，自是沿襲北朝。陳君混而不分，僅述南朝禮樂，忽于北方制度，此亦不可不辨”；
對北周政治，他評價說：“蘇綽為宇文泰定制，即根據(jù)周官，下迄隋唐，遂重開中國歷史之光昌盛運，蘇氏之功不為小�！保ㄥX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77年版。）錢氏把北周政治，視為“重開中國歷史之光昌盛運”之始。近年陳明先生論中古政治文化發(fā)展，亦云：“其實，如果把西魏北周的新型政制理解為一種文化精神，那么可以說它對隋唐社會文化的影響才是最大的。”（陳明：《儒學的歷史文化功能——士族：特殊形態(tài)的知識分子研究》，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391頁。）對如上的歧異之說， 我們并不打算當下就作出什么判斷，讀者自可一一審查辨別之；
本文的目的只是希望說明，對周齊政制的優(yōu)劣異同及其與隋唐制度的源流關系，應有更深入、更全面的認識，如此而已。

　　原載《歷史研究》199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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