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八十年代:懷念理想主義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時間總是均衡地直線前進,惟有一系列歷史事件,歧出于固有的日常生活,由是竟斬斷了時間的進程,讓一個歷史事件前后的時間,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態(tài)來。在晚近的中國歷史里,沒有比“八十年代”更加容易構成一個“時代”的了。在進入八十年代之前的1978年,所謂“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成為一種新思潮的端倪,也成為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到了1989年,在時間的意義上,同時也在思想史的意義上,“八十年代”被完整地斬斷了。
今天我們說“八十年代”的時候,卻有兩種不同的指向。一是指那個烙上“新啟蒙”的時代本身,與那個時代慷慨激昂的理想主義精神;
一是八十年代出生,這幾年開始在知識界、文壇嶄露頭角的年輕人。然而,前者還沒來得及回顧自己的歷史,后者便褫奪了他們的名號。
這兩代人,無論是在生活背景上,還是在精神特質上,都呈現(xiàn)出兩極對立的特點。八十年代的“新啟蒙”的中堅力量,主要都出生在1949到1966年,他們的身上,帶著濃厚的理想主義情懷,理想主義激情在那個“史無前例”的時代被嚴重扭曲了。直到所謂“思想解放”時代的到來,他們才開始有一個重拾山河破碎的空間,于是便從五四先賢那里,繼承了“啟蒙”的事業(yè),在一片精神廢墟上卷起一股“文化熱”。八十年代“新啟蒙”的前現(xiàn)代的文化言說沉寂下去,二十年過去了,“八十年代出生”這一代人成長起來,前現(xiàn)代的問題沒有解決,他們的身上卻已經(jīng)帶上了濃厚的后現(xiàn)代氣息。這一代人,是“后理想主義”的一代,在他們身上,集中了太多后理想主義的特征。理想主義意味著一個社會公認的道德向度的存在,這種道德向度召喚人們?nèi)榱死硐攵、奮斗,乃至獻身。而后理想主義的時代,則是理想剛剛破滅,激情頓然消失的時刻,這一代人不再激情滿懷地高吭,甚至趕不上高唱崔健的“一無所有”,卻熟捻地學會了隨口說出周星馳的經(jīng)典臺詞:“我靠”!
在這樣的時候懷念八十年代的精神,是有必要的。
八十年代留下的是什么呢?從學術的角度看,十年之間,幾乎可以說乏善可陳。老一輩的大師們已經(jīng)無力拿起那根擱下了整整三十年的筆。即便有像馮友蘭老先生那樣老驥伏櫪,完成“三史釋今古”的工作,但是他晚年的學術成就,也遠遠比不上年輕時代。而新成長起來的一代,則是在學術、思想都青黃不接的時期完成他們的教育的,在八十年代,他們還沒有真正的學問的積累!踔恋搅耸畮啄旰螅皩W問家凸顯”的時代過去之后的今天,總體上的學術狀況也仍然讓人樂觀不起來。
在思想上,八十年代留下的,可以歸結為一句話:回歸常識;貧w常識意味著告別那個“史無前例”的時代的癲癇,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重新接上“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思想譜系,繼續(xù)引入以個體尊嚴、自由、人權為核心的現(xiàn)代文明,并學習現(xiàn)代文明。1978年,所謂“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之后,“兩個凡是”才被徹底否定。1983年,周揚在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學術報告會上作的專題報告《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研討》開始,對人的價值的重視、對人的尊嚴的關注、對人的自由的追求、對人的全面發(fā)展的憧憬,才不是“資產(chǎn)階級”的專利,“人道主義”一詞才在階級斗爭的恐慌中被平反,成為“顯詞”。接下去,民間文化團體成為思想啟蒙的代表性力量。在新啟蒙運動中,有三個民間文化學術團體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走向未來”、“文化:中國與世界”和“中國文化書院”。其中“文化:中國與世界”的譯書,直到現(xiàn)在還在重版之中。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一本名為《新啟蒙》的雜志響亮地點出那個時代的精神。總體上來說,八十年代的思想,功績在于吸取各種災難的教訓,從天上回到人間,回到常識,回到對個體尊嚴、自由的言說上來。
八十年代最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在其時代精神——理想主義激情。相比于九十年代之后而言,那個時候幾乎可以說是五四之后又一個“沒有學者的時代”(林賢治先生對五四的評價)。幾乎一切的“學者”,都是思想者,陳獨秀、魯迅、胡適,成為知識分子的榜樣。那是一個真誠的時代,一個充滿激情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困惑的時代,一個混沌的時代。每一個知識分子都在這樣的時代里探求中國的未來,并把這種探求視為他們真正的責任。正是在這樣的時候,知識分子繼續(xù)“五四”先輩們,第二次從皮上之“毛”的身份中解脫出來,自己賦予自己獨立的含義。這邊意味著他們開始構建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的民間。在整一個八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直接承續(xù)了傳統(tǒng)文人以道抗勢的“士”氣,直接傳承了五四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在中國歷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九十年代之后,不乏對八十年代思想、學術的反思。例如,反思八十年代的激情和“以天下為己任”的態(tài)度,便認為那是浮躁空虛的表現(xiàn),由此便有了“國學熱”的反彈與重建學術規(guī)范的討論。李澤厚先生對比八十年代的學風,就說九十年代是“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但是,對八十年代的反思很快變成了對八十年代的反動,九十年代之后,知識分子放棄了自己的民間,蹩入學院,紛紛在體制內(nèi)謀求個人的發(fā)展。知識分子在學院中成了某個知識領域的專家,甚至是機械的技術專家,而其公共關懷,則急遽淡化了。知識在現(xiàn)代學術分科中碎裂了,知識分子也分裂了。一句話,在今天,“大學教授”與“知識分子”已經(jīng)不再是交合在一起的同一個群體,而分裂成不同的群體,面對這樣的情況,傳統(tǒng)定義的知識分子——也就是八十年代時候定義的知識分子,連同那時候的知識分子精神,正在消亡。正如拉塞爾•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識分子》一書中說,學院化使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類型消失了。
在這樣的時候,八十年代提供了一個參照系,提供了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性格的范本。隨著新世紀的到來,“八十年代生”一代人成長起來了,這一代知識分子,是20世紀中國的第六代知識分子,也將成為開創(chuàng)新世紀的知識分子。在這個后理想主義時代,這一代人只能去承擔后理想主義帶來的各種混亂與迷惘,苦痛與彷徨,并且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時代。對新一代人而言,如果失去了八十年代這一參照的維度,不啻于失去距離我們最切近的精神脈絡。在這種時候,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精神,應該成為當下最重要的精神食糧之一,應該把“八十年代”這一稱呼還給在八十年代用青春去追求他們的理想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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